怪論:富人想當官員,官員想當學者,學者想當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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擬對世界發言有兩種:言說與手寫。多數人並不具備書寫的技術,儘管可以在祖國用母語接受教育二十年之久,但對書寫技術的教育卻是失效的。打從一開始,教育者想到的是“規訓”而非“自由表達”。“規訓”製造的是工具、匠人和庸才,只有“自由表達”,才有天才與大師呼吸的空間。當然,這要冒相當大的“瘋險”,異己、瘋子與狂妄症患者也在這片叢林裡出沒。

一個人的演講不需要訓練,因為演講是“思維的習得”。演講與口齒伶俐、風度優雅沒有關係,反而這些外在的矯飾是可以通過訓練達成的——就像漂亮可以通過整容得到一樣,但實在來說,奪人心魄的美往往是獨具的,和漂亮沒關係。我見過太多精彩的演說家,他們或思路清晰,可以脫口成文;或語音含混,拖泥帶水,面目寂潦,髮型散亂,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散發思想的魅力。也就是說,我們無需從形式上考證一個演說家的傑出,他是否用長句子,他是否短促而尖銳,他是否懂得節奏中的音樂性,以及他是否控制得好時間。關鍵是,演說者是否使你印象深刻,他是否將思想植入你心靈深處。

大凡寫作者,都能習得思維上的邏輯、條暢和聲情。因為書寫技術的訓練,來自於大量的閱讀,在閱讀中養成良好的品味和判斷。這非一日之功,或許要畢一生之力。除了某些天才之外(當然可以說天才即先天所習得),後天要習得寫作能力,閱讀經典之外別無它法。從文學擴充到文化,即而擴充到思想領域,又從思想領域擴充到信仰領域。隨著人生信條的不斷刷新,書寫這種能力也會隨之肯定、否定,再肯定,再否定。寫作者把自己鍛造成一把稱手的斧子。

因此,與其訓練一個人的言說,不如訓練一個人的寫作。當寫作過關了,言說也將自如。一個懂得書寫技術的人,他在寫作時,一定是寫出未知的部分,而非寫出已知的部分。只有在寫作中,思路才得以整理。對寫作具有信仰的人士會說,寫作是與上帝一起創造,上帝與作者一起參與到構建中來。這樣理解無可厚非,有神秘主義的玄學成份存在。對寫作越持久而深入,越會有這種態度。

寫作者有很多面向,一種是立志當作家的人。他們首先受故事的吸引,同時對語言也異乎尋常地敏感。剛開始很有可能,他們不知道一個詞的意思,但知道該放置在哪兒恰如其分。這便是“語感”。“打破了碗說碗,打破了碟說碟”,這句話對少年來講很難理解,但並不妨礙一個少年寫文章時用它來形容某個直率魯鈍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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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作家對語言天然的敏感,可能會使其變得“言過其實”,誇張、矯飾,走進辭章之學。也可能就此進入浪漫派的陣營。初學寫作者,都會犯一個錯誤,他只是想表達一個人待著很“孤單”,但卻使用了“孤獨”。於是“孤獨”的語境便遼闊起來了,這個詞語義之豐富,既便存在主義的思想家們,都囊括不了它。或者他只是想表達“好感”,但卻使用了“愛情”。也由此天翻地覆、死去活來。初學者會落入語言的陷阱,語言之陷阱形成暗示,指導行動,使得肉身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詞語或語言,有時會葬送一個立志成為作家者的命運。詞語的重量,若不慎重,若不是漸漸加強壓力而是冒然力舉,則一定會出現閃失,輕則傷筋動骨,重則傷心摧肝。

詞語有重量,也有輕盈的部分:倘若你寫到“麥子”,如果腦海中是秋天收穫的景象,則有沉甸甸的感受;如果聯想中是“麥田守望者”,則有青草與天空的氣息,這個詞語就輕盈遊蕩了起來,與青春期和荷爾蒙完美結合,變成利比多與叛逆的一部分。

倘若要是寫到“石頭”呢?石頭天生具有重量感。但也不盡然,“石頭”可以變成“焰火”。假設你說,“石頭開花的季節”,天哪,石頭立馬變形為輕盈的生機。這便是語言的魔法,詞語的鍊金術。也是迷惑青少年成為作家的存在迷思。有些人闖出來了,有些人難免半途而廢。但不管怎樣說,成為一名作家,要像一條瘋狗一樣不停地寫,除此之外,真的沒有別的辦法。

作家要想具有現代性,或者,如何成為一個現代作家,他必須得和知識分子的身份相結合。這一點諸多作家不以為然,而另一部分作家顯然深刻意識到其重要性。作家關注心靈,關注人性。但除此之外,他也無法漠視社會進程和人類整體的智力、道德的完善程度。而且,對於“大屠殺”這種恐怖事件,作家稍具腦力,便要和知識分子一起,肩並肩去反思,用思維影響他者,防止幽靈與惡魔的再度出現。

知識分子是擁有常識和智性的那個群體。他們無需有特別深邃的見解,重要的是堅持常識——常識往往會遺忘。因為社會組織者,要調動個體的大腦和行為,必須首先將常識抹掉,然後加入新的思想。比如“義務”和“權力”對等是常識,那些要求你“奉獻犧牲”“把崇高當高潮”則是利用你的陰謀。再比如“謊言”,諸多國家的教科書上,充斥著謊言。這一點,解釋者說國家利益至上,為了國家利益,必要的謊言是允許的。這顯然又違背了知識分子的常識。因為“國家利益”和“謊言”之間沒有必然的邏輯關係。知識分子強調真相、常識以及客觀規律。但知識分子的道德水準又堪憂。因為知識分子也面臨即得利益的誘惑,一些人便以不說假話為底線,保持沉默。然而有時保持沉默也是犯罪。總之,知識分子比普通民眾更善於拷問自己的良知。然而拷問久了,便也趨於麻木。於是知識分子亦不免泯然眾人。

大學這個團體,使得知識分子的數量倍增。一般而言,受過高等教育,便可以稱為知識分子了,加上還有那麼多的教授、專家、學者,具有人文思想,受過相關理念的影響,他們不僅關注自身的困境,也對他人的困境感同身受。因此我們往往會這麼界定知識分子和學者的區別:學者只在他的專業領域裡發聲,而知識分子,則通過他的智識,面向社會各階層發聲。知識分子和網絡、媒體、出版的關聯巨大,這是他發聲的傳播途徑。因此,如果要控制知識分子,切斷這些傳播途徑就夠了。這種魔術叫壯士斷腕,如果我們不想面對社會肌體的病痛,打打麻藥,或者乾脆切斷,這也是一種治療方法,愚者和瘋子,往往這樣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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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當然虛構時為多,但說起真話來,一般人也受不住。尤其是痛下罵口時,那簡直是一種酷刑。魯迅的魅力,宵小之徒都領教過。寫文學作品時,魯迅是作家;批判社會時,他是知識分子;做研究時,又成了學者;講道理時,便成為思想家。這些都要通過演講和寫作完成。對於要過書齋生活的人而言,“書寫技術”是一輩子的功課。

愛默生在《論美國學者》中言:“人的思想形成有賴於將人生轉化為真理的深入程度。”學者是尋求真理的人,或者是如愛默生所言“思想著的人”。他還講學者應該“自由而勇敢”。如果相信他的論點的話,一切人是一個人,那麼,做一個學者就是做一個大寫的人。學者自己要為抽象的全體人類服務,這個全體人類所幻化出來的一個人,既是他的想象共同體,也是他願意為之服務並付出終生的心靈源泉。

學者首先是一個向學之人,他對學問之道有狂熱的追求,他容易因此走上偏執的道路,他堅信學問的意義與價值,而無法考證其無意義與價值的一面。他為價值和意義賦能,同時,他不免鑽進某些牛角尖,他對無法考證的事物、神秘主義、古老的迷信抱持一種不科學的態度。對此,學者無法踏入先驗性的一步,但他每往前推進一步,他填補某項空白之時,就是人類的認知版圖被照亮了,這個版圖永遠無法被拼湊完整。但好在,它確乎是在逐漸清晰與擴大邊界之中。學者皓首窮經,鑽研義理,闡釋經典,並且發表論文,學者是知識人中的工蜂。

我們腦海中經典的學者形象往往是學究氣的,或者是與作家文人一樣有著酸腐氣。他們擁有知識經驗,卻對世俗生活隔膜。終其一生,像是從書本到書本的漂流。學者身上的書生氣弄不好,就變成了令人嘲笑的對象。“尋章摘句老鵰蟲”,說的是一類學者,他們在字裡行間尋找某種確乎的註釋。有時,他們也梳理、編輯歷代典故,他們也在實驗室中,發明創造之物。他們觀察自然、星球、人類社會,提出研究性的中肯意見——這些意見往往被他們的繼任者和後學推翻。科學與觀點,便這樣持續、反覆地交錯前進。

如果一個作家,既有知識分子的智識與勇氣,又有學者的學識和研究心得,那他可能會寫出寶貴的著作出來。如錢鍾書的《圍城》,他僅僅是在作家的崗位上淺嘗則止。他的性情在小說中表露無遺,他觀察入微、言辭刻肯,有天真的孩子氣與詼諧之感。也有類似於胡適這樣的學者,他多是以知識分子的面目出現,行批判與改良社會的職責,然而他的貢獻也確乎與作家的任務有關,他把白話文開出一片新天地出來——他竟然能畢其功於一役。

寫作是最底層的運動,無論是作家、知識分子還是學者,他們都將使用這項“書寫技術”。因此嚴格來講,他們之間是不好區分的。作家往往受過高等教育。會寫作的知識分子必然有作家的一面顯露出來。如果系統地研究某一個領域,他則又兼為學者了。而學者又不免寫作專著與論文,假如他的寫作功底很好,他的著作便能廣泛流傳,這便佔了不少便宜。而且,一個寫作不力的學者,多多少少,會受人鄙視。這就像在手跡書寫時代,既便你的表達再有說服力,然而書法不夠美觀,那也是會影響閱讀者的判斷的。

我們再回過頭來概括地描述一下:作家是那個閉門不出的人,他要將心靈、人性、想像力匯為一爐,他對語言的敏感使其成為掌握“書寫技術”最得力的人。他寫作故事、詩歌、評論,以及非虛構的內容,以此與讀者之間搭建心靈之橋。他啟迪世人,把愉悅和審美帶給讀者。人們將一篇篇美文視若珍寶,作家也因此可以不朽,對本國的語言的創造性使用,保存在其篇章中。優秀作家的代表性文章被視為對語言運用的典範,也成為教材中的必修科目,大學中的重點研究對象。一類作家是對語言文體有貢獻的,他們推進或改進了敘事的結構和原則。而另一類作家則不,他們的重心可能是在構建宏大的故事規模,使其如何引人入勝,當你沉浸其中,會忘了文體這回事——語言太好,或許會干擾閱讀的實質。還有一類作家,瘋狂的寫作以致半途累死,這與另一類作家正好相反,另一類產量很少卻佔據重要地位。

當然,各形各色的作家都有。這無法成為一個模板和榜樣。重要的是風格即性格。一個作家有什麼樣的個性,他最終都會呈現在文本上。只要他寫得足夠多,這一點終將會裸露出來。作家是袒露心靈的人,也有遮蔽式的寫作,那是為了一個更好的窺見角度。

作家必須受一種激情的驅動。倘若沒有寫作的原始衝動,倘若驅動力某一天消失了,這才是最為可怕的事。技術、才華、專注力,這都是第二義。對於一個作家來講,他必須有個第一義提供發動機式的源源不斷的動力,那就是寫作的衝動,表達的慾望,在表達過程實現的快樂與成就感。這些推動他成為一個作家。否則,是沒有人願意幹這種苦役的。

作家的形成有賴於讀者的共識。一個人自封為作家幾乎是不成立的,只有讀者,廣大的讀者才可以說,哦,這是一位作家,我讀過他的著作。或者說,哦,那是一位優秀的小說家,他的故事寫得不錯,應該改編成電影。作家要依靠讀者才能確認並深化自己作家的身份。沒有人從第一篇文章開始便成為了作家。他只有反覆疊加,創作、發表,使人捧讀,他作家的地位就在這個過程中強化、加固。

對寫作的干擾太多,生活上的、人情上的。你想好好的寫上兩小時,可能要花同樣的時間,才能讓自己在桌前坐下來。總有些響動和念頭冒出來,洗洗手,查查郵件,有個快遞忘了取,要不今天歇一下,把某本書看完。起初是這些雜念,直到你有力地摒棄它們、否定它們,看這些雜念自己消失,你終於可以坐在書桌前,打開電腦,翻開本子和筆,然後大腦一片空白。這時,對於成為一個作家的你來說,不免想喝一口,再喝一口。於是成為一個酒徒的使命先於作家成功。

成為作家沒有別的捷徑,你只有寫,瘋狂地寫,寫到忘我的程度。這種專注力就會出來好的作品,至少,這些作品的面貌會讓作者本人大吃一驚,它具有陌生面孔——這些真是我寫出來的嗎?

因此,寫作者是天人合一的。作家經常能體會到修行者禪定的某種機能。當一個作家行使創作的權力時,他便體會到了和造物主合一的深度寧靜。他像個巫師一樣,召喚文字的千軍萬馬,召喚靈魂的顯現,他虛構的不過是靈魂真實的呈現。有人如此形容:靈魂借作家而來,說出了自己。

這便是無數人想成為作家的隱秘願望:體會那種神聖的時刻,忘我,專注,全知全能,與人物的命運走向一起顫抖,從已知牽引出未知,與繆斯之神通力合作。

作家的桂冠在現今時代多少落伍與過時,因為時代在粗俗的一面滑行太久,不器重文化與文學了。但這並不代表否認了作家的價值,有時候,價值是無法用價格判斷的,價值要在歷史中浮沉一段時期,為相近的心靈發掘吸引,才能顯露出來。因此,作家不用為了進入文學史而寫作,那種功利思想會妨礙寫作。也不要為獲獎而寫作,那只是附加的榮譽。作家要暗養聖胎,呵護好自己心中的一團聖火。保持藝術創作的最初驅動力。

如果說作家關注的是“人性”,知識分子更多地是關注“社會性”。知識分子總是想著人類如何更好一些,無論是制度、道德還是生活方式。知識分子為此要提供智識,對社會的認知,革新的觀念,以及言論的影響諸如此類。

一個仰仗知識分子的社會是有前途的,反之則不然。踐踏知識分子古以有之,因為知識最反動,知識使人啟蒙,知識讓人開竅,知識令你重新認識自身,認識自己的座標,自己所處的歷史節點。知識人或者知識分子,首要任務就是解救個體與群體,使其從“愚”的狀態脫貧。讓他不受他人操縱,有自己獨立的思想,懂得維護自己的尊嚴。

知識分子,古或稱“士”。他的職能可以簡要概述為“安身”與“立命”。假若上大學只為找個好工作,這是安身之學;假若思考存在的意義和價值,這便是立命之學。知識分子應該對此予以指導。曾子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弘毅便是行使價值觀,這個價值觀在儒學上是“仁”。宋之知識分子張載有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其一三句便是立命之學的綱領,其二四句則是安身之學的綱領。他的誓言可以概括為一句話:為他人之安身謀幸福,便是自己的立命之本。多麼偉大,知識分子都應該效仿。

知識分子的地位不保,這是令人堪憂的。知識分子有時會成為某種幫閒或附庸,裝點門面,討論虛假問題,做應制文章。知識分子也會成為拍馬屁的高手,為統治服務提供理路依據——這是知識分子掉入安身之學的陷阱,忘了立命之學的教義。

有些知識分子到了老年,會變得糊塗,更改自己的價值觀。否定自己過去的理論與言行。智慧遭遇到了梗阻,知識分子犯一個錯誤的危險,可能會影響到國家的決策者,從而波及到廣大的公民。知識分子的言論不可以不慎。這是為什麼古人老要說“如臨深淵、如覆薄冰”。尤其是現如今,大多數官員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如果其昏聵,沒有保持理性與清醒的話,對國民的損傷是不言而喻的。

獨立知識分子勢單力薄,眼瞅著被邊緣化。這是可悲的,人們常說,知識分子是一個社會的良心,這是指知識分子往往說真話、動真言。但真話去並不討喜,知識分子被邊緣化和主動邊緣化,則是必然要發生的事情。如果我們的公民不奮起,不為他們創造言論空間,那實則是同輩莫大的道義損失。

一個成功人士賺再多錢,他也只是在安身之學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而立命之學呢,則是人的意義所在。為富而仁,則兩個學問打通;為富不仁,則只能是一世之尊。

富有,似乎與知識分子之間天然地有敵對性。知識分子總應該以安貧樂道為特徵,如果汲汲乎功名利祿,其為人作風,則會在圈子中遭到唾棄。這的確有一定道理,比如如果你想富有,必然要跑場子,當幫辦,甚至要開公司,做項目。而這一切都是要消耗時間的,當時間消耗得連讀書、寫作的時間都佔用了,知識分子就會變質,知識和對知識的權威,成為牟利的幌子。如果要衡量一個知識分子是否稱職,只需要看他花的時間即可,如果他一半在書齋一半在市場上,那他只能打 50 分。我的建議是至少六四開,如果能達到八二開最好。六分立命四分安身,或八分立命二分安身,這種時間等分的劃分是比較科學的。

過去我們常常說“知識改變命運”,現在看來,這句話並未過時,問題是賓語模糊不清,究竟是誰的命運:知識人的命運還是整體人類的命運?命運走向是更好了還是更糟了?因此,知識改變命運這句話留下了巨大的闡釋空間。先秦、魏晉、晚清、 20 世紀,知識分子的命運各有其轉歸,但總之是相當悲慘。在一個“生”與“死”變幻莫測的大時代中,關於尊嚴的知識是否應該放棄,這對於知識人而言是一個巨大的考驗:放棄是活著的誘惑,不放棄是尊嚴的誘惑。總之,當生命與尊嚴只能二選其一時,知識分子陷於一個兩難境地。話語空間被無限壓縮了,知識會成為懷璧之罪。在這種振盪不息的局面下,知識分子很難踐行自己的理想人格。

嚴格來講,一個只關心自己的人,哪怕他再有學識,也不能稱為知識分子。只有當他關心陌生人,關心他者的命運時,他才能稱得上是知識分子。因此,諸多學者,恐怕不能稱之為知識分子。比如有人研究蝴蝶標本,他對人不感興趣,也從未發表過他人的見解與同情,那他是很難稱得上是知識分子。有些學者是化學家,他合成了塑料或致力於把水變成油,雖然對人類有莫大的功用,但他的初心只是為了工業合成,他客觀上造成了人類的進步,但主觀上並沒有理解他人之命運的想法,他也不能被稱之為知識分子。總之,知識分子是不可能一邊喝著紅酒,一邊聽著交響樂,一邊教導孩子要有教養,然後出門去的工作是為毒氣室按下按紐。如果這樣,既便你宣稱自己是知識分子,那也是不會被認同的。

以前的學者是通才,而現在的學者卻是專家。因此有些學者對自己領域以外的事情一竅不通,也漠不關心。這就像蛇終日蜷縮在自己的巢穴,他盤踞其間,安穩度日。學者最大的敵人是既沒有同情心又失去好奇心。他可能只盯著幾個競爭對手,幾個學閥。他對有幾個山頭,誰是誰的人諸如此類的事情倒是門兒清。如果他的學生在學問上超過他,論文變成第一作者,有可能他內心不是祝賀而是痛苦。這樣的學者佔據了大學及研究機構,討論學問之義,最終演變成了排名、論資排輩、資歷、影響因子這樣的現實考量——因此,學者們與企業家並無不同,他們忙著申請經費、發表論文、完成 KPI 。

如果我們的學者的風氣變得像“老闆”一樣,不指導研究生讀書而是把學生當作免費勞動力來使用,那這種風氣就會像破窗效應一樣傳染開來。這種風氣一時看不出惡果,但就長期而言,它影響的是“失信”與“失範”的大面積“失守”。

我相信有另一類學者的存在:他們有著活躍的智力,如沐春風的談吐,能夠把握所閱讀書目的要義,無論是在實驗室還是書齋,他們遵循的是嚴格的學術規範,沒有剽竊,沒有造假,沒有注水。無論是清貧還是富有,都不能影響他們對學術抱有的志向。貧窮時,他們不會改行;富有時,他們也不會懶怠。

富人、學者、官員都是這個社會行之有效的幾種身份:富人之與資本、學者之於知識、官員之於治理。假若三者能各司其職,精誠合作,則理想社會為之不晚。但十分令人心痛的是,富人想當官員,官員想當學者,學者想當富人,於是這個混亂的局面使得社會亂象叢生。

布盧姆寫有《美國精神的封閉》一書,他認為美國人正陷入虛無主義的泥潭,他們不再關心自然的權利,喪失善惡是非的標準,忘卻立國立本的宗旨,在開放、多元的幌子下,美國人的心靈越來越走向冷漠、自私和粗鄙。——簡直可以說,放在當下的中國也不為過。高等教育面臨的問題,正是學者面臨的問題。我們的學者和學生,似乎仍在一個文憑社會中生存、掙扎。學者要謀一個良好的教職,學生要找到一個不錯的工作。這似乎便是學習與教育的全部目的。

不管怎麼說,這種想法有其邏輯自洽之處:如果謀生都變得困難,怎麼會安頓好心靈呢?這個問題古以有之,偉大的學者孔子先生說:“君子謀道不謀食。”其意思是“食在道中”。立道者,便能立食。安頓其心,則身有何患。但既便是大學碩儒,依然會在這個問題上較勁。民間時期馬一浮在四川樂山辦復性書院,便在對待學生的問題上與熊十力發生分歧。馬一浮認為讀書治學,與文憑無涉,否則便入駁雜功利之流;熊十力則認為,不給一張文憑,學生下山後如何謀職?馬一浮是純粹之儒,熊十力是惻隱之儒,理性來評判,兩位教師各有法門,皆無過錯。

學者的立意,不管怎麼說都應該有戰略高度。取法乎上,才能得乎中。如果取法只是為了謀職謀生,則顯得猥瑣了許多。猶太人願意把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學者而不是富翁,這是對學識的尊重。中國沒有這樣的傳統,上海人一定要把自己的女兒嫁給老外。事實證明,這也是一種邏輯自洽:女兒安身,母親才安心。所以說,“寧在寶馬車上哭,也不在自行車上笑”。前者雖哭,但有破泣為笑的那一刻;後者雖笑,慢慢也會強顏歡笑。

學者應追問這樣的生存困境。物質帶來溫暖、安全和自由,但也帶來煩惱、空洞和痛苦。如果我們的心靈是乾癟的倒也罷了,物質滋養即可;問題的,心靈常會犯上作亂,它有自己的判斷、直覺和感受。

學者和心靈,是一對冤家。因為過多的知識會變成障礙,堵塞性靈這個系統。書讀多了的人,常老氣橫秋,老成持重,老謀深算。也因此失卻赤子的活潑潑和惺惺然。學者見多識廣,博聞強記,但假若一不注意,便會把自己弄得無趣。學者鑽進故紙堆,把自己變成老古董,於是也就只能供著,只有觀賞性而無可玩性。

因此學者不能太過嚴肅,孔子以詩教佐之,取“溫柔敦厚”之態。善則溫柔,誠則敦厚。子夏說君子三變,要“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這種修養裝是裝不出來的,裝則成病。心智成熟後,自然顯示這種相貌,一看就有威儀,接觸起來又很溫和,講起話來斬釘截鐵、句句在理。學者要有這種風貌,雖然說“要”,就跟說果子要熟透一個道理,並不是“要”就能要到的。時間到了,自然會如此呈現。

學者或者說學問家,必定以向學為志業,成為飽學之士。明顧炎武曾吐槽說:“北方學者,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南方學者,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吃飽後大腦一片空白,扎堆時空談玩笑,本是人的正常生理反應,無可厚非,妙在一“終”字,如果你整日、鎮日、終日都如此的話,則學者混同俚俗,無復有學者的面目了。

大部分學者,書都沒有讀通。因為不通,所以對事物沒有通透性認識。執己之見,報殘守缺,固以為自己專業是第一義。而好的學者,大約明白不管後面添加多少專業術語,前提有一個“人”字存在。人首先是個自然人,然後才是社會人,最後才是專業人。專業人不應該凌駕在人之上,否則便成為了專業動物。如此便有喪失方向的危險,玩火而不自知。因為專業的野心或求勝慾望,最終會葬送作為人的基本守則。

學者不應該與心靈是冤家。學者要時時內心有個提撕,保持理性和清澈。優良的學者都是以人道主義和人文主義為基本價值觀的,他心中裝著萬有,這萬有之中有自我與他人的安頓和命運,能衝破國界的阻擋,有對人類自身運作機制的反思和考察,也有報定專業為人類服務的決心。這決心中也包括改善人類與生態的處境。

因此當一名稱職的學者或當一名大學者,是困難的。一個學者必須衝破“小我”,擁抱“大我”,他的意識狀態才會涵蓋、包容周遭的一切。無論他是否在場,他的精神範圍便已籠罩著當下。他的思想,他的理念,他的價值觀及他所作的貢獻,具有一種示範的榜樣之效。他在實驗室日復一日地受挫,幾千次地重複實驗操作,最終有可能一敗塗地,永無出頭之日。但正是在這樣的局面下,奇蹟湧現了,屠呦呦成功提取了青蒿素,她挽救了全球的瘧疾患者。

對於一個學者個體而言,成功是偶然的;但是對於學者這個集群而言,成功則變成必然的。只要有一個士兵攻佔了堡壘,這場仗就打贏了。學者要有抱定做炮灰的決心,這就是用專業為人類服務的後果——迎接你的不一定是成功之巔,而是失敗的深淵,是墊腳石,是“百無一用是書生”。

另一種更可怕的職業是成為了思想家。思想家在當代是無用的,往往要到隔代,才有人理解他。思想家在當代的朋友和同黨少得可憐,他總顯得不合時宜。也沒有幾個人能讀懂他。如果說作家提供的是液體飲料,知識分子提供的是半流質飲料,學者提供的就已經是固體顆粒了,而思想家呢,他提供的是結晶體。一般人的腸胃,是沒有能力消化這種結晶的。這就像沒有人拿著鹽和味精直接飽腹。一般人只能接受一點點佐餐。比如,如果是有思想性的作家,就會好接受很多。有思想性的知識分子,必定在精英圈大受歡迎。有思想的學者呢,定然可以成為學界領袖。

而單純以思想、抽象的思想為目的,並且致力於對語言、哲學進行形而上的思索,這樣的人,當他最終擁有了原創的思想,他替當代所有人去思考那些純粹理念之物,並且使思想的深度向前推進一步,他就可以當之無愧地被稱為思想家了。

研究哲學的學者離思想家最近,甚至是無限接近。思想家的稱號有時是一頂高帽子,戴在同時代人的頭上似乎是光榮的。但這頂帽子實在應該是五十年後、一百年後,由後人來頒發。因此可以說,所有當代對思想家的認定都是一種誤讀。但是事情總是相對的,有些思想家在當代便發揮威力,而在後世,他更是被很多人研究,人們從中吸取養份,這些養份還有治病之效——不同的思想對治不同的缺失。當你懦弱時讀尼采和魯迅;當你狂妄時讀叔本華和惠能;當你感覺孤獨時讀克爾凱郭爾和海德格爾;當你理性缺失時讀黑格爾和康德;當你缺少人文精神時讀盧梭和愛默生;當你想出世時讀梭羅和老莊;當你要入世時讀曾國藩和孔孟。總之,思想家是五花八門的,中國有先秦諸子,西方有蘇格拉底、柏拉圖以降的思想傳統。

哲學家麥基雖然不是個原創的思想家,但他的功用是在 1980 年代通過 BBC 向大眾普通了哲學知識,讓民眾愛上思想,後來結集為《思想家》一書。但誰能說他晚年沒有獨創的思想呢,他在《終極問題》(2016)一書中,這樣描述死亡:“在那之後,我們會面臨什麼呢?就算是那些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死亡就在眼前的人,也不知道答案將會是什麼。我只希望,在輪到我的時候,我的好奇心會超越恐懼,儘管那時我可能會是那種人,在認為自己快要找到所尋之物的一瞬間,他的蠟燭熄滅,陷入一片黑暗。”

哲學學者和哲學家是兩個稱謂,前者是研究哲學的學者,他要梳理、考訂、闡釋並翻譯哲學的歷史、事件和著作。而哲學家呢,毫無疑問是思想家的一種。哲學家要有自己原創的思想內涵,或者要建立一個思想體系,或者能讓真理從筆端汨汨流出。

“五百年必有王者興”。思想家是“哲人王”,思想家是“愛智者”當中最出類拔萃的人。大的思想家,或許也是五百年才出一個。思想家不同於時下某些概念家、觀點家。既便一些西方高等學院的教授們,都有墮落成概念家或觀點家的危險,他們發明一個新詞,製造一個概念,然後用學理依據去支撐它,取一時之寵。比如“習得性無助”,就是認為事情無法改觀而不再努力,一句話能說清楚的問題非要用一本書去論證和闡釋,這是典型的注水的方式。現今充斥著市場上的,有諸多偽學術、偽理論、偽思想的書,它們常常包裝成學術或思想的面孔,但讀完全書,你會發現僅僅一個名詞解釋就足夠了,有用的信息量不會超過一頁。而真正思想性的著作則正好相反,每天能啃讀20頁、40頁或60頁,那都是一天當中充實的工作。

思想家常常是離群索居的,這是經典不變的形象。為什麼這樣說?因為思想家需要大塊的時間用來閱讀和思考。這是他的主業。這個主業幾乎換不來飯碗,因此諸多思想家要麼是繼承了遺產,可以養尊處優;要麼是把對生活的熱望降低到最低限度,他思考慾望,並把慾望轉化為某種形而上的表達。思想家之所以遠離人群,還有重要的一點是,在人群中,個體的人是不完整的:當你與一個人交談,你便變成了二分之一;當有八個人的飯局,你就是八分之一了;如果當眾演講呢,儘管你可以影響二百個人,但你仍是二百分之一。敏感的思想家,會在人群中體會到這種壓力。人與人之間微妙的粘著和互相擠壓、變形乃至不適。思想家是不願意與帝王互換身份的,因為這樣以來就毫無自由可言。既便你領導著一個國家的公民,你仍是被這麼多的公民綁架了。綁架在某個命定的事業上。有那麼多的公文、發號施令、決策和禮儀要處理。為此將會給國王配一個黃金宮殿。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是相互的,國王的權力當然大無邊,但他亦會被這種權力所束縛。有些事情不管他願不願意,他都得去做。一俟到過世或下臺,局面就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他千辛萬苦營造出來的大好棋局,可能會風流雲散。

海德格爾喜歡住在鄉下的小木屋中,與山民為伍,他稱自己的工作是農夫的工作,而城市生則是令人不安的。他說:“城市人總擔心,在山裡和農民呆那麼長時間,生活一無變化,人會不會覺得寂寞?其實,在這裡體會到的不是寂寞,而是孤獨。大都市中,人們像在其他地方一樣,並不難感到寂寞,但絕對想象不出這份孤獨。孤獨有某種特別的原始魔力,不是孤立我們,而是將我們整個存在拋入所有到場事物本質而確鑿的近處。”

思想家最不害怕的就是孤獨。孤獨對普通人而言是難受,對思想家而言是享受。思想家要把自己立在孤獨的境遇當中。克爾凱郭爾對孤獨的談論,可謂是最佳詮釋,他言:“衡量一個人的標準是:在多長的時間裡,以及在怎樣的層次上他能夠甘於寂寞,無需得到他人的理解。能夠畢生忍受孤獨的人,能夠在孤獨中決定永恆之意義的人,距離孩提時代以及代表人類動物性的社會最遠。”

如果要畫一幅思想家肖像,首先他是一個陌生人,因為他很少拋頭露面,多多少少人們會認為他是一個怪咖。他固執己見,有自己的信念,決不隨便稱許他人,也不服從於主流的意識形態。他待人或許簡單粗暴,但某些時候又和藹可親。他尊重每一個人,但又顯得那麼居高臨下。他常常不修邊幅,因為不願意把時間浪費在外在的事物上。他時而滔滔不絕,時而陷入卡頓,然後是一陣令他人不堪忍受的沉默。他肥碩的身軀像個炸藥桶,裡面儲藏著威力驚人的能量。思想是個蓄能的過程,有時這種能量會毀滅他自己,有時也會成為他人主宰世界的理念工具。當然若利用得當,就像一項川流不息的水利工程,可以造就後人的福澤。

如此論述似乎有一種假設:作家、知識分子、學者和思想家之間是個遞進的關係。思想家也常有這樣的優越感,以為自己從事的是金字塔頂尖之事。作家和藝術家都希望得到哲學家的哲學評論,這樣以來,自己的作品就高大上起來,似乎與真理相提並論了起來。可笑的是這是一種錯覺,極其想當然。作家、知識分子、學者和思想家之間僅僅是分工、側重點和所花時間的不同。他們注目的微妙焦點不同,因此其流向也有細微差別。但你怎麼評判歌德或者卡夫卡呢?他們首先當然是作家,但其中蘊藏的接近真理的思想,可以說是飽含思想的汁液的。思想家薩特也會創作小說《噁心》,學者錢鍾書也會寫出《圍城》。可以說,“書寫技術”是他們共通的領域。寫作是他們最基礎的工作重心。

這就可以看看我們的書評家本雅明先生,他幾乎是一直以寫作書評維生的。他連正兒八經的作家都算不上。但此後,人們研讀他的長篇幅書評,發現他其實是個思想家。這是個奇蹟,“書寫技術”到了本雅明這兒,似乎已經是“跨文體”了。批評、洞見和思想交相疊出,卻又是散文式的風格。隨筆、札記之中,可見思想在自由地流淌,不受任何牽絆。

你盡還可以舉出例子,比如蒙田或者培根的隨筆。這究竟是屬於作家還是思想家的產生呢?或許二者皆具。因為他們的隨筆之中,文筆優美、條理暢達,同時又蘊含著思想和智慧的鋒芒,使人讀之如飲瓊釀。

叔本華與尼采晚年的著作已經很通暢了,不再以晦澀難懂示人。叔本華晚年寫有《人生的智慧》,這確乎是隨筆的樣式,真理也不再枯燥,理論也不再使人如墜雲霧,這使得其作品具有作家的氣質。而托爾斯泰晚年呢,他摒棄小說直抒胸臆,以格言的方式講述真理,因此有其絕筆之作《生活之路》,其中思想的創見如珍珠一樣比比皆是。

思想家以賽亞·伯林則深具知識分子氣質,他是最介於學者與思想家之間的知識分子。或者可以說,他完美的將知識分子、學者、思想家之三者的角色統一起來了。無論是他的《現實感》,還是他談論俄國思想家的篇章,都能讓人有所啟迪。

但學界卻願意把他看成觀念史家,又因其談論自由的種類和對歐洲政治的批判,而將其看作是政治理論家。這都是沒辦法的事。

由於個人的氣質不同,所關注的領域也處在延展之中,因此一個以“讀與寫”與“思考研究”為生的作者群體很難定義。他們的共通點是必須通過著作來行世和醒世。

“書寫技術”的本質不是一項技術,雖然冠以技術之名。其本質或許可以說是閱讀的副產品。書寫技術建立在龐大的閱讀量基礎上,經年累月之後,書寫成為一支自動生成的技術力量。為什麼將寫作稱其為一項“書寫技術”呢?因為掌握一項技術,都需要經過“學徒”的階段。“學徒”做的東西,有時候你挑不出毛病來,但也絕不能稱得上好。風格還未形成,質量也不穩定。難度稍高一些,思想稍複雜一些,在字裡行間便把握不住。學徒期是漫長的,對於寫作者而言,這是終生的困境。他在每鍛造一個篇章時,都不免有困苦之心,感覺自己是在一望無涯的空白之上,如同落水者,不知要漂向何處,能漂多久。

因此寫作者要常常回到閱讀中來,讀他人的評論、理解他人的語言、旁觀他人的困惑。如果可以,無論是作家、知識分子還是學者、思想家,都可以統稱其為“寫作者”。他們無論是演說、講課還是提交論文以及創作文學,最後都要變成論文集和作品集,從這個角度來講,他們是偉大的“寫作者”,繼承的是寫作的傳統。在這個傳統中,講故事變得極其重要。燈火昏黃、暗夜無邊,外祖母講著戲曲、童謠,教人一些做人的基本哲理和倫理道德。這便是人之初的場景。由此而發生演變,寫作者成為那個“複述者”。添加變形的技巧、繪聲繪色,似乎講述給他人而實則喃喃自語。這是一種致幻的魔力。有時寫作者相信如此可以使世界變得更美好,有時也頹喪地知曉這只是暫時的麻醉與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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