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美的佐料,烹調文學盛宴——談談張愛玲小說中食物所蘊含的意象

張愛玲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個獨具魅力的作家,她一生的創作涉及小說、散文、劇本評論,其中以小說成就最高。張愛玲小說超越了她所處的時代。她的小說無論是選材、立意,還是人物塑造、敘事結構和語言技巧無不顯現出個人的特色,取得了較為突出的成就;她的小說無論是超越雅俗,還是對邊緣化小人物的深入描寫,都是20世紀40年代的其他任何作家無法比擬的。因此她的小說不能歸於任何一個小說流派,而是個獨特的存在,為中國小說史做出了獨特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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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畫像

食物書寫與飲食活動是張愛玲小說創作中相當精采的一部份,為小說重要的環節。張愛玲小說裡的食物書寫,跳脫了單純摹寫食物的色、香、味之寫法,而由食物背後具有的象徵意義、文化、歷史、典故等著手,經過張愛玲的提煉,往往能發揮塑造人物形象、表現人物的氣質與個性,或是揭示人物心理之作用,併為情節寄託寓意,也可以作為一種隱喻的手法,以表現更深刻的思想。下面結合張愛玲的小說,談談張愛玲小說中食物所蘊含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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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造人物形象

張愛玲因對生活有細緻深入的觀察和了解,對食物的各種特性也能精確地掌握,加上天張愛玲小說中的食物意象與飲食書寫生豐富的想象力,使筆下的食物能成功的塑造人物形象,展現有別於以視覺描繪人物的藝術效果,其運用的手法:一是直接以食物形容人物的外在,間接反映內在個性;二是藉由飲食行為反映出人物的性格。如《第二爐香》中,在教堂為羅傑和愫細主持婚禮的主教長相是:

粉紅色的頭皮,一頭雪白的短頭髮樁子,很像蘸了糖的楊梅,窗子裡反映進來的紫色,卻給他加上了一匝青蓮色的頂上圓光。

“蘸了糖的楊梅”象徵愛情,主教的形象是神聖美好的,反映羅傑對婚禮的期待。又如《留情》的淳于敦鳳是個身材豐腴的婦人,張愛玲用清水粽子形容她:

包在一層層衣服裡的她的白胖的身體實朵朵地像個清水粽子。旗袍做得很大方,並不太小,不知為什麼,裡面總是鼓繃繃,襯裡穿了鋼條小緊身似的。”《傾城之戀‧留情》

清水粽子是沒有包餡的粽子,以形容敦鳳白皙的皮膚和豐滿的身材。另外,張愛玲極注重細節的描寫,設計人物時務求整體性,如《相見歡》的荀太太走路的姿態像鵝與鴨,“略向兩邊一歪一歪”,臉也是用鵝、鴨來形容,說她的“鵝蛋臉紅紅的,像鹹鴨蛋殼裡透出蛋黃的紅影子”,人物從頭到腳的形象均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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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城之戀劇照

人物對食物的理念以及飲食習慣,也可以反映他的個性與教養,在《年輕的時候》中,潘汝良對父母吃飯的樣子頗不以為然,他認為一個人酒喝得再多,叫聲:“威士忌,不擱蘇打!”就不失為一種高尚的下流,但他的父母卻是:

像他父親,卻是猥瑣地從錫壺裡倒點暖酒在打掉了柄的茶杯中,一面喝一面與坐在旁邊算賬的母親聊天,他說他的,她說她的,各不相犯。看見孩子們露出饞相了,有時還分兩顆花生米給他們吃。至於母親,母親自然是一個沒有受過教育,在舊禮教壓迫下犧牲了一生幸福的可憐人,充滿了愛子之心,可是不能夠了解他,只懂得為他弄點吃的,逼著他吃下去,然後泫然送他出門,風吹著她的飄蕭的白頭髮。《第一爐香‧年輕的時候》

汝良父母的形象是中國傳統父母的縮影:沒有品味,不瞭解孩子的心。小說中將汝良父母養育孩子的方式,描述得像在餵狗,父母照顧孩子的吃食,似乎與豢養家畜並無二致,他們不瞭解孩子也是有思想、有靈魂和價值判斷的人,汝良因而更加嚮往迥然不同的西方文化,那裡有威士忌與咖啡,科學化,而且新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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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小說中的食物意象與飲食書寫張愛玲的小說總能深入揭示婚姻與生活的種種尷尬事,她以冷靜的目光觀察人生百態,運用生花妙筆,透過食物及飲食、請客等行為塑造小說人物,將每個人物的個別性,自然而生動的突顯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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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示人物心理

在小說中,對人物處在特定環境時的心理狀態、精神面貌和內心活動進行描寫,是表現人物性格的一種方法,張愛玲透過形容食物,表現人物的心理與情感,或以食物作譬喻,或書寫人物的飲食活動等細節,來形容人物的思想狀態,她是利用生活化的“吃”,使筆下的人物更接近真實,喚起讀者的共鳴。

張愛玲常利用食物烘托人物,以描繪食物來顯示人情,如《茉莉香片》的聶傳慶,幻想母親婚前的情人言子夜是自己的父親,張愛玲便創造了一種虛構的食物──“如果”,來形容聶傳慶的心理:

傳慶不由地幻想著: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長得像言子夜麼?十有八九是像的,因為他是男孩子,和丹朱不同。……傳慶想著,在他的血管中,或許會流著這個人的血。呵,如果……如果該是什麼樣的果子呢?該是淡青色的晶瑩多汁的果子,像荔枝而沒有核,甜裡面帶著點辛酸。《第一爐香‧茉莉香片》

“如果”是假設語氣,表示事情尚未實現或無法實現,聶傳慶的理想是成為言子夜的孩子,但這是不可能實現的;“淡青色”就是淡綠色,綠是春天的顏色,代表青春、希望與快樂,不過,綠色也是衰敗的顏色,經常象徵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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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香片劇照

再如張愛玲的自傳小說《易經》,內容大多描述琵琶與母親露之間的緊張關係。露原本在國外生活,沒有錢才回來中國,還要負擔女兒的生活、讀書費用,母女經常為金錢起衝突。小說的開始,就是露吃千葉菜的樣子:

琵琶沒見過千葉菜。她母親是在法國喜歡上的,……她會自己下廚,再把它放在面前。美麗的女人坐看著最喜歡的仙人掌屬植物,一瓣一瓣摘下來,往嘴裡送,略吮一下,再放到盤邊上。……她自管自吃著,正色若有所思,大眼睛低垂著,臉上的凹陷更顯眼,抿著嘴,一口口齧著。有巴黎的味道,可是她回不去了。《易經》

張愛玲將這段文字當作《易經》的開頭,以點出琵琶與母親衝突不斷的起因,是由於琵琶的姑姑用光了露的錢,害露的理想毀滅了,女兒又令她的處境雪上加霜。“千葉菜”象徵露在法國的生活,表現她心底對外國生活的留戀;露的形象美麗而憔悴,她細細的咀嚼千葉菜,正是在追憶美好的過去。

還有《創世紀》的瀅珠發現毛耀球另有同居多年的女友後,便想要分手,她將戀愛的痛苦心情,寄託在吃臭豆腐乾的滋味上:

油滴滴的,又滴著辣椒醬,吃下去,也把心口暖和暖和,可是瀠珠滾燙地吃下去,她的心不知道在那裡。《張看‧創世紀》

臭豆腐乾是滾燙的,辣椒醬的滋味混合了味覺與觸覺,本應該帶來麻辣辣的痛感,但是瀅珠心裡充滿極度的失落,令她感受不到暖、麻、辣、燙、痛諸般滋味,更加強化了“心不知道在那裡”的悲哀。滾燙的臭豆腐乾暖和不了心寒的瀅珠,而熱辣的白蘭地酒,則加強了佟振保的怒火。

《紅玫瑰與白玫瑰》的佟振保發現妻子外遇後,感到深深的憤怒與悲傷,他喝下了白蘭地,熱熱的酒氣化作一股怒氣,直衝到臉上:

他想起碗櫥裡有一瓶白蘭地酒,取了來,倒了滿滿一玻璃杯,面向外立在窗口慢慢呷著。煙鸝走到他背後,說道:“是應當喝口白蘭地暖暖肚子,不然真要著涼了。”白蘭地的熱氣直衝到他臉上,他變成火眼金睛。掉過頭來憎惡地看了她一眼。《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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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在張愛玲的小說裡,除了象徵情愛,也象徵事業成功的男性。振保努力的做人、做事,努力了很久,終於有了社會地位、有妻、有子,看起來擁有一切,但是他的成功是靠著不斷的犧牲換來的:犧牲熱愛的女人,娶一個他不愛、但符合社會價值觀的所謂“合宜的妻子”,長久的壓抑使他內心極為匱乏,但妻子卻外遇了。藉著酒意,振保卸下了面具,“火眼金睛”憎惡的瞪視妻子,恐怕他更厭惡的是自己的命運。

食物的色、香、味,牽動著人們的感官,也牽動著人們的內心世界,只有如張愛玲這樣的生活觀察家,才能如此細膩的藉由食物與飲食,道出人物隱蔽幽微的內在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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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託深刻寓意

張愛玲善於利用書寫食物,做為過渡到下文的引子,文字間往往寄託深刻的寓意,使小說的情節與人物更加地立體化,也使每一處環節更為緊密。

如《留情》裡,敦鳳買的糖炒栗子串起了三段重要的情節,第一段是寫米先生眼中的敦鳳和他面對情感的態度,米先生拿著栗子,勾起了心事:

敦鳳停下車子來買了一包糖炒栗子,打開皮包付錢,暫時把栗子交給米先生拿著。滾燙的紙口袋,在他的手裡熱得恍恍惚惚。隔著一層層衣服,他能夠覺到她的肩膀;隔著他大衣上的肩墊,她大衣上的肩墊,那是他現在的女人,溫柔、上等的,早兩年也是個美人。這一次他並沒有冒冒失失衝到婚姻裡去,卻是預先打聽好、計劃好的,晚年可以享一點清福豔福,抵補以往的不順心。可是……他微笑著把一袋栗子遞給她,他倒出兩顆剝來吃;映著黑油油的馬路,棕色的樹,她的臉是紅紅、闆闆的,眉眼都是浮面的,不打扮也像是描眉畫眼。《傾城之戀‧留情》

米先生與敦鳳的婚姻不能說是成功,從買糖炒栗子和夫妻的對話中,突顯的是兩個人年齡的差距,雙方結婚的動機是各取所需,以財、貌需求交換,這樣的婚姻不是出自真心,很難有真愛,“可是……”兩字便道盡了一切;栗子雖燙,卻熱得“恍恍惚惚”,述說了米先生心中的空虛,缺乏真心的婚姻,給人不踏實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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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城之戀劇照

在張愛玲筆下,書寫食物也是串聯情節、設置場景、寄託寓意的一種方式,如《金鎖記》開始不久,張愛玲就設計了一幕剝核桃的場景,讓主要人物一一出場。姜家的姑嫂圍坐著剝核桃殼,幾個女人閒聊的對話,目的是表現七巧低俗的言談及出身,並由小姑和大房、三房妯娌之間的對話,得知七巧在姜家的地位很受輕視。核桃仁猶如磁鐵般,張愛玲小說中的食物意象與飲食書寫將小說重要的人物聚集在同個場景,為下段情節做了鋪陳。隨後,姜季澤到場,一坐下,就不客氣地抓了把核桃仁來吃:

季澤一聲兒不言語,拖過一把椅子,將椅背抵著桌面,把袍子高高的一撩,騎著椅子坐了下來,下巴擱在椅背上,手裡只管把核桃仁一個一個拈來吃。蘭仙睨了他一眼道:“人家剝了這一晌午,是專誠孝敬你的麼?”《傾城之戀‧金鎖記》

季澤出場的形象是:“水汪汪的黑眼睛裡永遠透著三分不耐煩。”上引文藉著吃東西的小動作,把季澤的少爺架子及“不耐煩”的性格表露無遺,為下段情節預先做了伏筆。之後七巧見到季澤來了,便故意惹惱蘭仙,蘭仙一分心就折斷了指甲,鋪陳七巧和季澤獨處的機會。七巧流露出對季澤的情意,但季澤“不惹自己家裡人”,加上“七巧的嘴這樣敞”,就趁著有人來,閃避離開了,臨走時還抓了把核桃仁:

彷佛有腳步聲,季澤一撩袍子,鑽到老太太屋子裡去了,臨走還抓了一大把核桃仁。七巧神志還不很清楚,直到有人推門,她方才醒了過來,只得將計就計,藏在門背後,見玳珍走了進來,她便夾腳跟出來,在玳珍背上打了一下。......她咬著牙道:“錢上頭何嘗不是一樣?一味的叫咱們省,省下來讓人家拿出去大把的花!我就不伏這口氣!”《傾城之戀‧金鎖記》

“核桃仁”在此象徵姜家的財產,小說藉著季澤不客氣地抓走核桃仁的動作,暗示日後分家時,各房分得的財產也會被季澤霸佔一部份,後面七巧和玳珍的對話,更證實“核桃仁”的寓意。張愛玲利用食物寄託寓意,剝、吃核桃仁等情節,便起著前後呼應、對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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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玫瑰與白玫瑰

此外,張愛玲在《紅玫瑰與白玫瑰》寫“王嬌蕊吃糖”,其寫作手法也與“姜季澤吃核桃仁”類似。嬌蕊拿著一瓶糖核桃走進來,邊走邊吃,丈夫王士洪便嘲弄她:

他們華僑,中國人的壞處也有,外國人的壞處也有。跟外國人學會了怕胖,這個不吃,那個不吃,動不動就吃瀉藥,糖還是舍不得不吃的。

這裡的“糖”,象徵和嬌蕊約會的男人們,外面的男人是嬌蕊的“甜點”,彷佛暗示嬌蕊習慣性外遇,所以“捨不得不吃”。接著嬌蕊對振保做出的媚態,更說明了她喜愛對男人施展其女性魅力:

嬌蕊拈一顆核桃仁放在上下牙之間,把小指點住了他,說道:“你別說——這話也有點道理的。”《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

描寫“吃花生醬”則是一箭雙鵰,將嬌蕊和振保的感情態度同時呈現出來,兩相對照:

嬌蕊放下茶杯,立起身,從碗櫥裡取出一罐子花生醬來,笑道:“我是個粗人,喜歡吃粗東西。”振保笑道:“哎呀,這東西最富於滋養料,最使人發胖的!”嬌蕊開了蓋子道:“我頂喜歡犯法。你不贊成犯法麼?”振保把手按住玻璃罐,道:“不。”《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

嬌蕊喜歡“犯法”,冒險性格強,對她來說,吃就要痛快的吃,愛也要盡情的愛,所以一旦愛上振保就會全然投入,就算離婚也在所不惜;但持重的振保害怕“犯法”,儘管禁不起嬌蕊“稚氣的嬌媚”,後來“漸漸軟化了”,但最後仍是理性強過激情,忍心的與嬌蕊分手。兩人處理情感的差異,透過吃花生醬被突顯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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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蕊、振保

張愛玲將食物書寫,化為創作小說的種種技巧,跳脫傳統僅描摹食物滋味的寫法,而將之提升至意象的塑造,創造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又令飲食成為小說情節的重要部分,起著鋪陳情節和暗示的作用,其小說裡的食物形式多樣、內容豐富,形成了張愛玲小說獨特的藝術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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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食場面在張愛玲的小說裡,往往具有特殊的含意,張愛玲經常有意地運用飲食場面,透過人物的飲食、請客等活動,將飲食場面意義化,產生刻畫人物性格、推動情節發展、展示人物命運的變遷之作用,使小說主旨更為彰顯。經過張愛玲的藝術加工後,一般生活中常見的請客、吃飯,都可成為小說的素材,有了不平凡的意義。

下文則從小說中具體的飲食場面,進一步觀照張愛玲的飲食書寫技巧,及其蘊含於其中含意深刻的小說意境。

《秧歌》──吃出人性的自私面

張愛玲的長篇小說《秧歌》的主題,就如胡適的評語:“這本小說,從頭到尾,寫的是『飢餓』。”

《秧歌》描述我國土地改革後的農村社會景況,內容圍繞著農民的“飢餓”問題,展開了富於個性的描寫。飢餓,在書中不只是民生問題,更成為考驗人性的難題,張愛玲從書寫幾場飲食場面中,揭露小說人物因飢餓而誘發出人性的自私。故事一開始,敘述金根全家赴金根妹妹金花的結婚喜筵,小說描述吃喜酒的狀況:

作為喜筵來看,今天的菜很差,連一樣大葷都沒有。但是新郎的母親是一個殷勤的主婦,這一桌轉到那一桌,招待得十分周到。雖然她年紀大,腳又小,動作卻非常俐落。她注意到譚老大隻吃白飯,她連忙飛到他身邊,像一隻大而黑的,略有點蝙蝠型的蝴蝶。“沒有什麼東西給你吃,飯總要吃飽的!”她一個冷不防,把他面前的一碗冬筍炒肉絲拿起來向他碗裡一倒,半碗炒肉絲全都倒到他飯碗裡去了。他急起來了,氣吼吼站了起來,要大家評理,大聲嚷著:“這叫我怎麼吃?——連飯都看不見了嚜!叫我怎麼吃?”但是他終於安靜了下來,坐下來委委屈屈地,耐心地用筷子挖掘炒肉絲下面埋著的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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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花的婆婆把半碗炒肉絲全倒進譚老大的碗裡,就是不想讓他吃掉太多的米飯,這是饑荒時白米欠缺之故。鬧饑荒最缺的就是“米”,金根在太太月香結束城市的工作返回家裡後,就希望能煮一頓乾乾的白飯,給多年不曾相聚的太太吃,但是月香在舀米時仍捨不得多拿,“結果折衷地煮了一鍋稀粥”。

一場飲食場面,寫的是城裡來的幹部顧岡,因受不了鄉下的飢餓生活,而時常到鎮上偷買食物,回來以後躲在房間偷吃,結果他的行徑被月香發現了,顧岡感到心虛的罪惡,就將剩下的茶葉蛋拿出來和月香一家分享:

吃晚飯的時候,顧岡把剩下來的兩只茶葉蛋拿到飯桌上來,要切開來大家分著吃。他很窘地解釋著,說這是他那天到鎮上去的時候買的,帶回來就擱在那裡,一直忘了拿出來吃。這樣幾句簡單的臺詞,他竟說得非常的糟,自己覺得很著惱。他們的態度也不大好。反正只要是與食物有關的事,他們已經無法用自然的態度來應付它了。食物簡直變成了一樣穢褻的東西,引起他們大家最低卑最野蠻的本能。月香勉強笑著,臉色非常難看,再三推讓著,叫他留著自己吃。金根抓著他兩隻手臂,拼命推開他的手。但是最後因為禮貌關係,他們不得不接受下來。那一天的晚飯吃得非常不愉快。平日也就沒有什麼話可說,那天更加靜悄悄的,誰也不開口。從此他們對他們的客人的態度就冷淡下來了。

對食物飢渴的欲求,引發出人們“最低卑最野蠻的本能”,但成年人總會想盡辦法遮掩醜陋的本性,顧岡拿出食物來分享,月香、金根的推讓,這些極不自然的遮遮掩掩,令這頓晚餐吃得很不愉快,因為彼此都看得出對方的心虛,也意識到自己對食物的誘惑已幾乎失去抵抗力。但換做小女孩阿招,就毫無掩飾的表現對食物的渴望,她會在母親的身上擦來擦去,低聲嘟囔著,或是扯母親的袖子,表示自己的飢餓。孩子反映的是成人內心的真實,如果沒有那層“禮貌”的偽裝,顧岡、月香、金根的態度又會如何?頗令人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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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歌》裡的幾頓吃飯,除了突顯農民飢餓的困境,也突出了“自私”的主題。張愛玲瞭解人性是自私的,親情中也難以免除自私的本質,而這自私有出於貪婪的,也有迫於現實不得已的,她藉著小說告訴我們:分享的美德在飢餓的現實下,可能不堪一擊,現實的利害衝突可能會擊垮兄妹之愛(金根與金花)、鄰人朋友之愛,也可能擊垮男女之情(顧岡對月香的愛慕),只因為吃與生存的關係太過密切。在張愛玲的小說裡,人性的自私處就透過飲食場面,被赤裸裸的揭露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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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鎖記》──曹七巧毒設鴻門宴

餐桌有時候是另一種戰場,自從《史記‧項羽本紀》記載項羽宴請劉邦的鴻門宴起,“鴻門宴”三個字就用作比喻“不懷好意的筵席”。《金鎖記》裡的一場鴻門宴,則是曹七巧宴請童世舫。曹七巧唯恐女兒長安與世舫走得太近,以致世舫可能從長安身上騙取得之不易的家產,於是她揹著長安下帖子,請世舫到家中吃飯,想要斷絕他們的往來,但世舫立刻就猜到七巧的用意

世舫猜著姜家許是要警告他一聲,不準他和他們小姐藕斷絲連,可是他同長白在那陰森高敞的餐室裡吃了兩盅酒,說了一會話,天氣、時局、風土人情,並沒有一個字沾到長安身上。冷盤撤了下去,長白突然手按著桌子站了起來……《傾城之戀‧金鎖記》

請客的地方,是在一間“陰森高敞的餐室”,第一道菜餚是“冷盤”。冷盤撤下後,世舫回過頭去,就見到有如瘋人般的曹七巧,她“揹著光”,站在延伸入黑暗裡的樓梯上,令世舫感到“毛骨悚然”,心裡受到極大的震撼。此處的冷盤、餐室、曹七巧,三者形成一片“冷”的氛圍,使小說瀰漫著不安感與森森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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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城之戀‧金鎖記劇照


用餐時,七巧有意無意間,向世舫透露長安有抽鴉片的習慣,此時長安悄然現身在樓梯上,又悄悄的離開,宛如女鬼,小說的氛圍更是瀰漫著陰森森的鬼氣。七巧達到目的以後就離開餐室,這時傭人端上一品鍋及竹葉青款待世舫:

傭人端上一品鍋來,又換上了新燙的竹葉青。

竹葉青是茶葉,竹葉青酒是加了十餘種名貴藥材加工而釀成的酒,竹葉青蛇則是一種毒蛇,試將“竹葉青蛇”與七巧的形象聯想在一起,頗有“蛇蠍美人”、“最毒婦人心”的意味。接著小廝告訴世舫:“娟姑娘要生了。”世舫才知道長白有姨太太。酒酣耳熱之後,世舫並不覺得飽暖,卻感到“異常的委頓”,“冷”的意象又出現了:

卷著雲頭的花梨炕,冰涼的黃藤心子,柚子的寒香……姨奶奶添了孩子了。這就是他所懷念著的古中國……他的幽嫻貞靜的中國閨秀是抽鴉片的!他坐了起來,雙手託著頭,感到了難堪的落寞。

黃藤心子、柚子透出來冰涼與寒香,冷氣森然,世舫的心也冷到了極處,他不但對長安失望,也對整個中國感到徹底的失望,終於與長安分手。《金鎖記》描述的這場飲宴,藉著菜餚之“冷”營造環境的氛圍,突出了人物的心境,也見到曹七巧的心機,亦經由童世舫的視角看七巧的家庭,代表的正是中國最傳統、落後和陰暗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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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寶灩送花樓會》──自戀人格的展現

《殷寶灩送花樓會》是個關於自戀的故事。殷寶灩是張愛玲就讀的學校中有名的校花,她熱愛唱歌和演戲,愛上了留美回國任教的羅潛之教授。某天,寶灩將自己與羅潛之戀愛的經過告訴張愛玲,並要求她寫出來,張愛玲卻將寶灩寫成一個自戀的人,令她非常生氣。

在小說中,張愛玲透過三次飲食場面的描寫,不著痕跡的向讀者透露殷寶灩的自戀。

殷寶灩常在晚上到羅潛之家裡補藝術史,每次到羅家,她總會帶食物過來,漸漸的從每天晚飯後來,變成與羅家人共進晚餐。分享食物是美好的飲食行為,代表了和平與親善,人們時常與家人共餐,分食食物便意味著接納外人成為家庭成員。 寶灩常常應時按景地送羅家許多日常生活用品與食物,但羅太太對她的出現深感不安,用監視的眼光看她,每次寶灩來過,羅潛之夫婦就會吵得更兇:

寶灩常常應時按景給他們帶點什麼來,火腿,西瓜,代乳粉,小孩的絨線衫,她自己家裡包用的裁縫,然而她從來不使他們感覺到被救濟。她給他們帶來的只有甜蜜,溫暖,激勵,一個美女子的好心。然而潛之夫婦兩個時常吵架,潛之脾氣暴躁,甚至要打人。

文中表面是讚美殷寶灩,實際上卻蘊含諷刺之意。張愛玲運用曲筆,暗諷殷寶灩其實是刻意的在羅潛之夫妻面前表現美好的一面,她有意與羅太太比較,以襯扥羅太太的不足,激起羅潛之對妻子的不滿,使他常與妻子吵架。

殷寶灩在小說中,經常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在羅家。小說的晚餐描寫,時序是在六年後。這次寶灩帶來螃蟹,還親自下廚幫羅太太做菜,表現賢慧的模樣。他們在晚餐後又喝了酒和薑湯,都是刺激性的食物,果然晚飯後,羅潛之趁著酒意的催動,吻了寶灩:

有一天她給他們帶了螃蟹來,親自下廚房幫著他太太做了。晚飯的時候他喝了酒,吃了螃蟹之後又喝了薑湯。單她跟他一起,他突然湊近前來,發出桂花糖的氣味。她雖沒喝酒,也有點醉了,變得很小,很服從。她在他的兩隻手裡縮得沒有了,雙肩並在一起。他抓住她的肩的兩隻手彷佛也合攏在一起了。他吻了她——只一下子工夫。冰涼的眼鏡片壓在她臉上,她心裡非常清楚,這清楚使她感到羞恥。耳朵裡只聽見“轟!轟!轟!”酒醉的大聲,同時又是靜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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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將羅潛之和殷寶灩拉近了距離,桂花糖的氣味更引發了寶灩的情意,晚餐的酒製造出情慾的氣氛,使他們失去了理性,張愛玲把世人皆知的酒之催情作用,作了深刻而具象的呈現,“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氣韻逸乎書表,亦將味、嗅、觸、聽等感官感受交織在一起,這頓晚餐頓時散發著熾熱的愛慾,是食、色的完美結合。此事之後,他們便陷溺下去了,羅潛之“天天同太太鬧,孩子們也遭殃”,婚姻幾近毀滅。

第二次描寫晚餐,則側重於描述羅太太面對寶灩時的態度起了變化:

寶灩加倍地撫慰他們,帶來了餛飩皮和她家特製的薺菜拌肉餡子,去廚房裡忙出忙進。羅太太疑心她,而又被她的一種小姐的尊貴所懾服。後來想必是下了結論,並沒有錯疑,因為寶灩覺得她的態度漸漸強硬起來,也不大哭了。

羅太太的態度變得強硬起來,不久,發生羅潛之夫妻打架的事件,殷寶灩前去羅家調解,才發現羅太太已經懷孕三個月了,或許這就是她的態度轉為強硬的原因,於是殷寶灩憤而與羅潛之分手。

張愛玲並藉著描寫飲食場面,突顯殷寶灩殷勤的表現背後,並非真正出於“好心”,而是故意炫耀,對羅潛之造成誘惑。當殷寶灩發現羅潛之持續夫妻間的親密關係,便嚴重傷害到她的自戀與自尊,因而憤怒不已。張愛玲點出這樣的愛並非真心,她引述殷寶灩的話:“到現在,他吃飯的時候還要把我的一副碗筷擺在桌上,只當我在那裡,而且總歸要燒兩樣我喜歡吃的菜。”殷寶灩同情的語氣中實包含洋洋自得之意,張愛玲以冷靜的目光看透人性的虛假,成功的呈現了真實的人性。

盈美的佐料,烹調文學盛宴——談談張愛玲小說中食物所蘊含的意象


在張愛玲小說中,許多重要事件的發生、演變、人物的重要活動和結局,都與飲食環境或飲食活動相關聯,可能使人物的命運產生戲劇性的變化。張愛玲透過描寫飲食場面,交代故事情節,進而揭示創作宗旨,創作手法多樣而精采紛呈,是其作品的一大特色。

盈美的佐料,烹調文學盛宴——談談張愛玲小說中食物所蘊含的意象

結 語

張愛玲是一位喜愛吃食、瞭解食物的專家,她將自己對食物廣博的認識融入小說中,作為素材,描述了眾多的食物與人們的飲食活動。食物在張愛玲的小說中,有許多象徵意義,她創造了各種食物的意象,也藉食物來隱喻,緊密的呼應小說的情節與人物,營造環境氛圍,呈現獨特的美感,其筆下的食物能成功的塑造人物形象、揭示人物心理,展現有別於以視覺描寫人物的藝術效果,手法有二,一是直接以食物的外觀形容人物的外在,間接反映其內在性格;二是藉由飲食行為反映人物的個性。張愛玲亦使食物成為小說情節的重要部分,利用它們鋪陳情節,並寄託寓意

盈美的佐料,烹調文學盛宴——談談張愛玲小說中食物所蘊含的意象

張愛玲

同時,張愛玲也不忘在小說中設計精彩的飲食場面,透過人物一起用餐的活動,表現人物之間複雜的關係,飲食場面便成為有意義的、能夠表現含意深刻的創作手段,例如從:

《秧歌》的吃飯見到人性的自私面;《金鎖記》的曹七巧請客,則始於七巧毒辣的用心,終於童世舫對中國傳統家庭、甚至整個中國的失望;《殷寶灩送花樓會》裡的三場晚餐描寫,將殷寶灩的自戀人格表露無遺,諸例皆說明張愛玲小說的飲食場面,不僅僅為了表現情節的真實性,而且具有一定的隱喻作用。

總的來說,張愛玲小說裡的食事,不論大小事都與情節內容渾然一體,眾多情節的來龍去脈都與飲食之事交織演進,其書寫並非僅著墨在描摹食物的滋味,而是以人物的衣食等日常生活細節,映現人物真實的內心世界,並展示現實生活的各種樣貌,寄託更深的用意。經過張愛玲巧妙的藝術提煉,小說中的食物意象與飲食書寫,就成了盈美的佐料,烹調出極具創意而精緻的文學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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