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眼者:《印記戒指,指節上的輝煌史》


無眼者:《印記戒指,指節上的輝煌史》


印記戒指,指節上的輝煌史

無眼者

卡里努斯的每個手指,

套著他的六枚戒指,

就寢或沐浴,

休想讓他褪下它們。

那是為啥,你若要問?

他楞沒一個首飾盒子!

—— 古羅馬詩人馬蒂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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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馬帝國時期金質印記戒指,所鑲琉璃印記上雕刻有老人與青年。筆者個人收藏

元1979 年,考古學家們正在清理英國凱爾利昂地區的一片羅馬澡堂遺址。澡堂設施底部的浮土被小心翼翼地掃去,然後,一個閃亮的、紅色的小東西映入了他們的眼簾——這是一枚扁橢圓形的紅玉髓戒面,一面利落地雕刻著一個人形,優雅的身形證明其非凡的身份——一位古希臘神祗。隨後,兩顆、三顆、更多戒面如閃耀的星星般從浮土之下湧現出來,藍玉髓、紫水晶、縞瑪瑙、雞肝石……每件上都雕刻著各式各樣的人物,就好像奧林匹斯的盛宴狂歡後眾神遺落的籌碼。

眾神當然不可能光顧人間的浴池,西方也沒有牛郎織女的佳話;這些價值連城的印記戒指“逃亡”到了浴室的水下,給它們粗心的主人們留下短暫的懊惱,給今天的我們則留下一份驚喜;當然,寶石印記雕刻匠們會很樂意有澡堂這樣的設施存在。不過,看起來馬蒂爾筆下的卡利努斯似乎並不擔心丟戒指,或許他就是個澡堂老闆?

正如我們所見,幾枚纖細的、鑲嵌著寶石的印記戒指對羅馬人的意義絕不遜色於黃金、絲綢、雪白的大理石或雪花石膏。而它們的久遠歷史或許超乎羅馬人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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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埃及費昂斯“一體化”鑄造印記戒指。筆者2015 年攝於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

從地中海開始流行的印記戒指

零星的考古記錄將印記戒指出現的年代上推至四千年前的赫梯文明,這些來自今日土耳其的古老民族曾經在西亞大地飛揚跋扈,將巴比倫的旗幟踩在腳下。他們的勁敵埃及人同樣也是早期的使用者,不過形式有些不同——在將近一千年的時間裡,埃及人將他們最親密的聖甲蟲護身符鑲嵌在戒指的活軸上,以便使用的時候將帶有印記的底面旋出。埃及中王朝時期印記戒指成為了常見的首飾,除了鑲嵌聖甲蟲和方形印記牌外,“一體式”的鑄造戒指則是不那麼昂貴的選擇。

埃及人精益求精的首飾設計本領促成了印記戒指在地中海的迅速流行,而將其推向世界的是古希臘人,在這點上他們的工匠和軍隊同樣高效。征服艾歐尼亞的波斯人很快發覺他們的貴族們用起了和希臘“野蠻人”類似的寶石印記戒指,而這比亞歷山大的無敵軍團掃蕩歐亞大陸還要早了一百多年。

希臘人對印記戒指的另外一個貢獻是發明了寶石凸雕(又稱卡梅奧)。這一工藝受到羅馬貴族和皇室的垂青。今天,那些精雕細琢的皇帝和皇后頭像卡梅奧在歐洲各大博物館都有收藏。

然而印記戒指的生命力卻離不開它最初的功用——印章。這讓它從初生之時即擁有了不凡的使命。赫梯的國王、埃及的法老、米諾的大祭司在重要的場合佩戴它們,用指節上在重要的文書或泥板上按下印記——這優雅至極的舉止肯定讓地中海的鄰居們傾慕不已。就連《舊約》上也如是寫道:

現在你們可以照著你們的意思,俸王的名為猶太人寫諭旨,用王的印戒蓋上;因為俸王的名所寫,用王的戒指蓋上印的諭旨,是沒有人可以廢除的。

——《以斯帖記》8:8

珠玉在前,《新約》的追隨者們自不含糊,於是教皇的指節上也多了一枚雕刻著聖彼得像的“漁夫之戒”。而當新舊教皇換班之日,教庭需要舉行鄭重其事的儀式來“銷燬”舊戒指,以示權力的更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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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埃及滑石聖甲蟲裝置戒指。筆者個人收藏

臣服於戒中的超自然能量

在三千年的時光裡,縈繞在印記戒指上的人神間的糾結抑或那些“洪荒之力”,又豈是那麼簡單!英王亨利八世治下的一位星象學家就曾受託創造一件能夠博取領主歡心的戒指,而傳說當時的大主教就有這樣的一枚戒指,能讓英王言聽計從。而另一篇傳聞更是指出同一位英王面前的大紅人克倫威爾擁有著傳說中的所羅門之戒。

這種莫名的力量自然會讓一本正經的教會忌憚。聖托馬斯· 阿奎納就曾強調過印記戒指上的圖案必須遵循某些“規矩”,例如不能召喚邪魔、不能使用破碎或無意義的詞句。因而中世紀的那些印記戒指上也循規蹈矩地刻著頂著聖光的使徒和殉道者、十字架、大寫的IHS(耶穌的縮寫)等。

但即便如此也無法阻止眾氓們把刻著聖克里斯托弗的印記戒指當成預防猝死的靈藥,或者把“但耶穌從他們之中穿過並離開了”這樣的聖經選句用作隱身符咒。更不要說公元3 世紀那些會令神學家臉紅心跳的諾斯提印記了——長著公雞腦袋和分岔蛇尾的神祗,以及諸如阿卜拉克夏之類的古怪名字,實在是太“邪惡”了!

眾氓也從不懂得矜持,轉眼把痴迷變成仇恨。年輕的羅馬執政官加尤斯· 馬裡烏斯企圖在非洲的敵人尤古爾塔頭上收穫自己的政績,但是被他的政敵蘇拉搶先了。出於炫耀自己勝利的目的,蘇拉命人打造了一枚戒指,印記上描繪著尤古爾塔向他請降的場景。於是這枚戒指後來成為了一系列混亂和內戰的導火索。

不過我們也有截然相反的例子:傳說漢尼拔在第二次布匿戰爭中獲勝後,迦太基的元老們質疑他的功績。他沒有用言語駁斥,而是將一個大罐子背到了他們中間並傾倒在地,於是元老們的面前就出現了一座印記戒指堆成的山——沒錯!羅馬軍團士兵們珍視如生命的印記戒指,最完美的戰利品!

當然,羅馬人也不總是一本正經的。有時候他們不過想感慨一下人生,並經由工匠的手留下了情感的印跡:一隻海獸馱著飄忽不定的“愛”,倏忽間將青春帶走了;疲倦的丘比特斜倚著倒置的火炬——這個組合用來表達對逝者的哀思;為情所傷者也可以選擇丘比特和普塞克——神話中因一吻而圓滿的兩個孩子在戒指的印面上卻總是拿著鞭子和火把,上演著“互相傷害”的戲碼;當然,還有充滿野性美的歐法勒,赫拉克勒斯的“女王”——那是否暗示戒指的主人正在期待一場英雄跨馬而來的豔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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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化時期金質印記戒指,雕刻女神像。筆者個人收藏

一種閃閃發光的癖好

不管曾經承載著多少的迷戀、虔誠或不可言說的力量,收藏家們也許只始於對美的驚鴻一瞥,或者是把自己搞得閃閃發亮的癖好。和卡里努斯一樣的羅馬貴族是較早(如果不是最早)走上這條“不歸路”的,儘管他們中大多數的趣味還是停留在讓手指上沒有空閒地方這個層面。

老普林尼則提到了羅莉亞· 褒琳娜——卡里古拉皇帝的前妻,她曾經穿著一身價值4000 萬塞斯特斯(古羅馬貨幣單位)的寶石首飾(當然其中少不了印記戒指),真可謂傾城傾國了——雖然這位女士獲得收藏的方法並不令人贊同。不過,作家塞內卡也說過:把一切容納在一塊小小空間裡是一項偉大的藝術。而老普林尼自己則曾不辭辛苦地追查雕刻印記用的寶石原料來源。或許羅馬人的熱愛或許並不僅僅是炫富那麼簡單,至少工匠們是將其作為嚴肅的藝術來磨練自己的技巧的。

羅馬帝國晚期的混亂和“黑暗”的中世紀都沒有阻止印記戒指“進化”的勢頭,使用的普及逼迫工匠們絞盡腦汁尋找更多的設計靈感,以彌補寶石印記雕刻技法失傳的缺憾——在戒託上做文章,使用特別的材料(如驢蹄子)和神秘的魔法符號,或者重用古代的印記,這反而成了一個奇思妙想層出不窮的時代。

爾後,當文藝復興的鐘聲鳴響,對傳統印記雕刻藝術的狂熱又急急地重整旗鼓——熟悉希臘羅馬文化的歐洲貴族們成了這次收藏熱的主力軍,一擲千金足以描述他們的狂熱:據說約瑟芬皇后就曾為一件羅馬作品付出一萬法郎的報酬,而她丈夫此前曾號稱一年只花1200 法郎。就算在幾百年後,我們終於有幸在倫敦周邊的三大博物館中欣賞那些精美的藏品中的部分時,也不要忘記歷次歐洲大陸政局動盪時逃亡貴族的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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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馬帝國時期金質印記戒指,所鑲紅色雞肝石印記上雕刻有丘比特騎海豚。筆者個人收藏

與此同時,歐洲工匠們也試圖復興業已懈怠千年的寶石印記的雕刻技法,洛倫佐· 德依· 美蒂奇就曾在自家花園裡開設寶石雕刻學校,而很快歐洲工匠就趕上並超過了他們的希臘羅馬前輩——當然,只是在熟練程度上。不過這已經足以滿足歐洲貴族們“高超”的審美了。這是一個矛盾的過程,復古風尚伴隨著印記戒指收藏史上最“偉大”的仿刻專家們,在18 世紀裡應運而生。塔西家族,這個曾經讓不少博物館和私人收藏家羞愧惱怒的名字,現在看來已經成了一個傳奇。有點諷刺意味的是,那個時代因為火漆印的普及,印記戒指的使用已然步入衰退。

關於印記戒指最碩果累累的“折騰”,是那些將藏品分類研究並公之於眾的努力,這往往需要收藏家和學者們的通力合作;歐洲工業革命時代開始的良好學術氣氛使這一切成為可能。或許令人意外,“多面手”歌德就是他們中的一個——我甚至懷疑他真的擅長梅菲斯托的藝術,正如書中所說。憑著對古典文化的深厚功底,他關於寶石印記和印記戒指的許多觀點至今仍很有說服力。

而由研究偶爾也會引發一些意外收穫,比如阿瑟爾· 埃凡斯對於希臘神話中的“迷宮”——米諾王朝宮殿的發現都源於他在古董市場上購買的一些特別的寶石印記。而新一代的研究者們更是擯棄了傳統“藝術學派”式的討論法,通過結合那個時代的信仰、民俗、經濟等,去揭示人們的生活和思想方式。

在印記戒指的使用近乎被摒棄的年代,這些研究工作為這一古老的藝術門類注入了更多的現實色彩。我們漸漸地理解了它們曾由誰佩戴,用在什麼場合,佩戴者的特殊身份、他的想法和經歷等。於是,當你意識到指節上的這枚戒指曾經為另一位活生生的人所擁有時,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便自然而然地展開了,就像魔戒召喚那個養紅龍的小個子——“嘿,比爾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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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占庭金質印記戒指,印面雕刻大天使像。邦翰斯2008 年5月古董拍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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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5 年威爾士王子阿爾伯特·愛德華的印記戒指,帶有紋章和王子署名。邦翰斯2013 年9月珠寶和銀飾拍賣

往東,尋覓印記戒指的痕跡

關於西方世界我們說得夠多了,現在往東去。在納克西- 魯斯塔姆的摩崖石刻上,我們看到火祆教神主阿胡拉· 馬茲達和歷代薩珊君王交接代表王權的指環;而薩珊皇帝們也的確有佩戴不止一枚印記戒指的習慣——傳說阿拉伯征服者曾打開庫斯老一世的棺槨,爾後他們發覺這位皇帝的遺體栩栩如生,他的手指上“戴著幾枚戒指,每一枚的印面上都雕刻著警句。其中一枚上寫著:‘對朋友大方,對敵人也一樣’,另一枚則寫著:‘將勸誡付諸行動,汝之目的即能達成’……”。遺憾的是這些遺世的財富最終沒有流傳下來,它們的下場可能和老教皇們的“漁夫之戒”一樣。不過法國國家圖書館裡確有一位自稱是“沙普爾最愛”的妃子的昔日珍藏。(筆者按:沙普爾和庫斯老都是薩珊波斯皇帝的名字)。

繼續往東,我們又遇見了印度的考底利耶——孔雀王朝的奠基人。這位積極入世的哲人曾詛咒難陀王朝的國王,卻最終全身而退——全賴他的王子朋友贈予的一枚印記戒指的幫助。當然在伊斯蘭教盛行後,佩戴印記戒指在南亞便會被視為怪異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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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納克西- 魯斯塔姆的薩珊時期摩崖石刻,雕刻有阿胡拉·馬茲達向阿達希爾傳遞代表王權的戒指。

或許是因為幾千年來崇尚克己和內斂的文明特質,印記戒指在中原大地一直不算流行,不過這不妨礙長期盤桓於長安和中亞之間的絲路胡商們固守著自己的服飾風格。他們中的一些首領最終得以出入皇宮,留下顯赫的世襲和一座座陪葬考究的墓穴;陪伴他們身後的還有承載著信仰和榮耀的印記戒指。

可能是熟稔胡人的習俗,也可能只是出於獵奇之心,一些漢人的高官貴戚也將這些閃亮的珍寶帶入了地下。北朝的徐顯秀墓中就藏著雕刻有人物形象的寶石印記戒指,其制式圖案一如曾經散落在不列顛羅馬浴室那枚,以及在薩珊要塞中的那些。他們的故事中埋藏著多少社交的秘密,卻是不得而知了。

從西方世界沿著絲綢之路一直向東,許多偉大的文明都使用過印記戒指,它們的名字恕我無法一一列舉。然而吸引人們的真的只是對閃亮星光的那點痴情嗎?古往今來的詩人、英雄、帝王和痴男怨女們將如此多的情感傾瀉在這微不足道的一抹,或許正是因為它是佩戴者本人的化身!這些不同民族所信守的古老傳統中,認識和堅守自我都曾是令人敬佩的美德,而傳達這種美德所需要的也許只是一枚小小的印記戒指。褪去人云亦云的桎梏,不畏強權、堅守信念、表達自我,這個自由的時代你想要的太多,何不嘗試先把你的印記佩戴在指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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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貴霜王朝笈多時期銅質印記戒指,雕刻有梵文銘文。筆者個人收藏


吳佳瑋,筆名無眼者、桑託。《彎月王朝》西方古珠印文化傳播平臺創始人,上海青年書法協會篆刻研究會委員,域外古印章和古珠飾文化研究者。

【主持活動】

2016年12月,西泠美術館《他山之玉—域外高古印展》協作策展人,展品提供者。

2017年1月,上海珠飾博物館於尚演谷《沉澱千年的美—世界古文明珠飾展》策展人並作展程講座。

【專著】

《泰坦之境—古典寶石雕刻上的希臘諸神》2017.12出版,第二作者

【刊文】

《滾印—起源於兩河流域的古老藝術》《華夏地理》2016.5

《印記戒指—指節上的輝煌史》《收藏•拍賣》2016.8

《在倫敦,逛博物館會上癮》《收藏•拍賣》2016.11



圖文由作者提供

本文曾刊發於《收藏拍賣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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