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老 頭

□董改正

我在城中村租房時,張老頭是我的鄰居,我們共一個房東。張老頭瘦小乾枯,騎個有他五倍大的舊三輪車,像小孩初學自行車那樣,站起來使勁蹬,車裡拉著零星幾個廢品。

我每次下班回來,看到他幾乎都是在喝酒。一個人坐在矮凳子上,油膩膩的摺疊桌上擺著三個菜,一般是一碟子魚,一碟子鴨脖子,一碟子花生米,喝得青筋勃發,滿臉血紅。

他的隔壁住著一對小夫妻,小夫妻是拆遷等回遷的,因為臨時不好找房,且一樓搬遷方便,便委屈在這棚戶區。他們的隔壁是正式住戶,夫妻倆都在老銅礦上班。這兩家與我們都不大說話。張老頭卻不以為意,一到傍晚,彩霞滿天時,他拉開摺疊桌擺上酒菜,隔壁兩家或是剛回來,手裡提拉著菜,或是正在屋外水池裡殺魚洗菜,他就大聲喊他們過來喝酒。他們當然是婉拒。婉拒的表情你可以想象,就是淡淡地笑著,不答話。

但第二天,張老頭還是一樣地叫,當然,他也叫我。有一天,我買了幾個滷雞爪,一斤豬腸燒醃菜,沒等他叫,直接坐到他的對面,說,我來陪你喝。他站起來,大聲說:“他×的,好!”

我問他,黃昏時候,一般都是收廢品的最佳時間,大家都在忙,你咋回來恁早呢?他大笑,紅臉就像要溢出血來:“這時候能收到什麼?報紙舊書罷了!”

有一天,他向我借三千元。那是1996年。我把定期取了給他,他打了借條,字寫得狠厲,把那朽桌子都刻出印子來。第二天他拿回七八千元,定要多給我一千。我不要,他拽著我,說:去大酒店!我不去,他站在三輪車踏腳上,回身看著我,眼淚汪汪的:“你什麼鳥人,看不起老子!”我就去了,坐在他只有龍骨沒有擋板的三輪車上。我們是在銅都國際大酒店吃的。車子停在一群轎車旁,手裡刷拉著錢進去的。

他用三千元收了一個廠的廢銅線。

有一天早上,我在區政府外等廠車,和一群同事聊天。忽然慢車道上有人喊我:“書生!書生!”我抬眼一看,正是張老頭,坐在幾乎沒有布面只剩彈簧的坐墊上,對著我齜牙咧嘴地笑著,滿臉的褶子裡都是朝暉。他向來不起早的。我一愣。感覺同事們眼光“唰”地朝我看來,我有點掛不住,沒走過去,只衝他點點頭。他也愣怔了一下,瞬即站起來,狠踩著三輪車,左右肩此起彼伏,走了。

晚上回家,沒看到張老頭,油膩膩的鐵鎖紋絲不動,好像幾十年就這樣。第二天回來,還是沒看到,我有點擔心,走近一看,屋裡搬空了。我的心“咯噔”一聲。

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張老頭。

1996到2019,13年了。那時候他75,現在88,希望他還健康。那樣的人,一定在哪個巷子裡,跟投緣至性的人喝酒呢。

我想起他,是因為銀杏葉黃了,落了一地。那一回我們喝酒,他捏著花生米,指著灰敗的梓樹和金黃的銀杏樹,說:“他×的,葉子和葉子都不一樣!”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