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張愛玲小說的人都知道,她的作品鮮有花好月圓式的結尾,《傾城》算是比較稀罕的一個。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裡,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流蘇並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麼微妙之點。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來,將蚊煙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
然而,這個結尾並不是單純的歡喜,還有很多意味。
流蘇為什麼要笑?這個笑為什麼放到最後——結婚之後?
流蘇作為一個有失敗婚姻經歷的女人,年齡也到了二十八,能得到高富帥的垂青那是上輩子積德,還敢奢求何其多。
很多人是這麼認為的。
這個結局傳遞了一個信息,就是如果範柳原和流蘇終究沒有結婚,就算保持了你儂我儂、如膠似漆的情侶關係,流蘇的人生也是不完滿的 。
相愛不就很好了嗎?為何一定要結婚才能獲得滿足?
這是範柳原與流蘇的拉鋸中給出的態度,跟很多不願意步入婚姻的人一樣。
範柳原說:
“‘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麼小,多麼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人生中的生離死別,我們自己真的做不了主嗎?
流蘇認為是可以做主的。
首先,至少可以對彼此的婚姻做主。
也就是對“生死離別”中的“離別”與否做主。
流蘇說就連她一個女子之身都能“初嫁從親再嫁由身”,範柳原家中已經沒有長輩,經濟大權也緊握手中,誰能在他婚姻決定中說個“不”字?
只要他願意,他想娶誰便是誰,他後半輩子想跟誰一起過就跟誰一起過。
但是他們所指的“做主”不在同一個頻道上,範柳原說的身外之事,環境、命運或者其他不可測之事,它們會讓人事與願違。
流蘇裝作聽不懂,但是心裡明白得很,範是在逃避,逃避對愛人作出承諾、逃避擔上兩性關係的責任。
女人往往潛意識是知道的,在自己活著的幾十年光陰裡哪裡會有天荒地老、海枯石爛,但是就喜歡聽男人的承諾和誓言,因為那是在表達他感情上的懇切,表達他願意負責到底的決心。
範反覆表白說他愛流蘇,但是唯獨不願意在愛上面加一個責任。
是的,我們無法把握命運的走向,無法知道哪天刮颱風、哪天下冰雹、哪天炮彈掉到誰的身上,但至少在我們活著的時候能對自己的態度做主,是在一起還是形同陌路,任君選擇。
流蘇覺得,用婚姻去牽制,用愛情去維繫,能最大程度讓事情朝著自己的願望方向走去,也是最大程度地用做主去應對無法做主之事。
其次,可以對逃離或者相依的選擇做主。
在範明確結婚之後,他還重提了一次:
“現在你可該相信了:‘死生契闊’,我們自己哪兒做得了主?轟炸的時候,一個不巧——”
流蘇很氣惱,說道:“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你還說做不了主。”
事實上,範柳原早就做了主。
在全城炮聲轟轟的時候,他做對自己的行程做了主:沒有因為香港淪陷而逃之夭夭,而是在危險指數極高的環境中開著車往一個方向趕,不為生意興隆不為前程似錦只為一個普通的女人無處可依,無人可託。
在找到這個女人之後,他又對自己的生活做了主:沒有像之前那樣養尊處優、高高在上,而是化身為最普通的丈夫角色,在人間煙火中計較一日三餐。
也許,範若沒有趕到小屋去接上流蘇,她就真的炸死了,或者餓死了,或者因為恐懼、絕望而崩潰了,但是因為他的選擇,流蘇得以倖存。
因為努力,因為做主,生死離別得以暫緩或者改期,人定勝天,總有時候。
最後他還做主了登報結婚,讓那個女人得償所願。
但是範柳原一直認為不可以做主。
一方面,範柳原用“不能做主”給自己一個完美的藉口。
因著種種客觀事實,範對流蘇抱有懷疑。
柳原道:“我不至於那麼糊塗,我犯不著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對於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許你不在乎。根本你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
他認為流蘇吊著自己,無非想要名分,根本不存在情愛,而嫁給他更是為了長期利益。
因為擺在她眼前的現實很殘酷:年齡不小,青春將逝,前夫已離,孃家嫌棄,身無長物,不學無術。
再嫁,或者說,再找個長期飯票,幾乎是白小姐唯一的選擇,也是非常迫切的需要,因為說不定哪天年邁的老孃兩腳一蹬,那一窩尖酸刻薄的哥哥嫂嫂分分鐘要把她賣到哪個旮旯。
範用理性去分析,推測流蘇心理的不單純、香港之行的功利性,但是他又抵擋不住心中的慾望,就像狐狸圍著陷阱裡的那隻雞兜兜轉轉,不下手也不放手。
但是作為一個男人,他又必須為自己令人費解的行為找個藉口,而“不能做主”的理論簡直量身定做,應對其時亂世的背景再合適不過了。
這是自私的人性,也是矛盾的人性,既要精神富足,但是又否定精神的存在。
更是愛得不夠深切,不會設身處地理解對方的感受,也沒有細細去發現情愛早已在那裡。
另一方面,他相信“不能做主”。
範柳原反覆強調這句話,多多少少心裡是真的這麼認為的。
他在相親宴會上第一眼看中了白流蘇,動用很多人力物力把流蘇“騙”到香港,但是到了香港,他卻君子風度的很,日日陪她遊玩吃喝,卻不越雷池半步。
“你不愛我,你有什麼辦法,你做得了什麼?”
他覺得白流蘇不愛他,所以才做不到情到深處水到渠成,他更覺得白流蘇不夠愛他,自己拿她沒辦法。
他喜歡把原因推到客觀因素上,這樣就可以把自己摘得一乾二淨:我們不能在一起,主要是因為你啊!
彼時世界又那麼紛亂,說不定哪天時局又變了,他不再是他,她也不是她,或者世界已經沒有她與他。
既然你的心意如此曖昧,今朝有酒今朝醉便好;既然人生有那麼多的不可控,我何必要給自己套上婚姻枷鎖!
範柳原卻不明白用吃掉糖衣扔掉炸彈的心機去碰觸愛情開出的小花,又如何能收穫它的芳香和溫柔?
但是在現實的可控和不可控之間,兩人卻不知不覺偏離了自己原來堅守的立場,紛紛自己打臉。
首先是流蘇。
在第一次香港之行,流蘇死守著自己的原則,面對範柳原給予的情慾和物慾誘惑表現得雲淡風輕,一臉的傲嬌寫滿了自己的聲明:要麼你爽快地把我娶回家,要麼咱們就不要浪費時間了。
本著“做主”的信念,有那麼一會她覺得自己還挺是回事的。
然而人心不是純淨物而是混合物,流蘇的心既有現實也有浪漫。
她心底也有愛的成分,在別人眼中的作態其實只是對自己的一個希望罷了,希望在這份愛的基礎上能少一點卑微,多一點尊嚴。
婚姻對於她真的很重要,從名分上說,能挺直腰桿,自己就是範太太;從未來處境來說,就算範柳原最終厭棄了她,她還能得到一份養活自己的財產,這是受到法律保護的。
更別說,婚姻就像一座房子,就算要拆也要假以時日、耗費心力的,而在還沒拆完的過程中,有時候它還能遮蔽風雨,那何嘗不也是日子啊。
但是,她終究無法對自己做主。
這一趟,她早失去了上一次的愉快的冒險的感覺,她失敗了。固然,人人是喜歡被屈服的,但是那隻限於某種範圍內。如果她是純粹為範柳原的風儀與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說了,可是內中還摻雜著家庭的壓力——最痛苦的成分。
一方面是範柳原的處心積慮,故意放出兩人的“緋聞”煙霧;另一方面是那個兩位嫂嫂居心叵測的造謠中傷以及其他家人的嫌棄驅趕。
當範柳原發出第二次召喚時,就連“愛惜名譽”的白老夫人都敦促流蘇動身去港,流蘇心裡明白得很,這一去,是破釜沉舟,沒有歸路的。
總之,沒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長期抓住一個男人,是一件艱難的、痛苦的事,幾乎是不可能的。啊,管它呢!她承認柳原是可愛的,他給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經濟上的安全。
當婚姻成為奢望的時候,流蘇退而求其次,就是能得到經濟上的保障和在熱戀中獲得情慾的刺激。
然而當戰火燃燒到她所在的這座城市時,所有一切都又變得遙遠了,“不能做主”真切地發生在自己身上。
望著情人決然離去的身影,望著落寞空虛的夜空,再到後來看著雨點般落下的炮彈,看著在逃亡中血肉橫飛的路人,流蘇那一刻覺得,腦子裡完全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
當範柳原重新出現在她面前時,什麼風光大嫁、什麼衣食父母早已不記得何時計算過了,在那一刻,她的心湖清澈見底,既不為過去的不幸傷懷,也沒有為前程的渺茫憂慮,她愛得很純粹,除了掛念眼前這個男人別無其他,他不在身邊的時候憂心忡忡,他在身邊時又患得患失,生怕他就在自己面前死了無法承受,也生怕自己在他面前傷了或死了讓他無所適從。
“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該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還長著呢!”“你打算替我守節麼?”
再說範柳原。
範柳原第一次打臉是那封言簡意賅的電報“乞來港”。
眼睛是“乞”字,哀求的意味,濃縮著他所有的思念和慾望。
這個字讓我腦補了好幾個情景:這位大男人在美女如雲的風月場所嬉笑怒罵之間,腦中忽然閃現流蘇含羞而驕傲的笑容,竟然覺得所有玉液瓊漿與華麗風景皆是索然無味;午夜夢醒,他走到流蘇曾經住過的房間,觸摸著她睡過的床鋪被褥,氣味幽冷而愁腸……
這位爺肯定是犯了相思,才會那麼的迫不及待,那麼的毫不遮掩。
“不能做主”是唯物主義吧,但是顯然這一次,範柳原是被感性主導著。
範柳原在細雨迷濛的碼頭上迎接她。他說她的綠色玻璃雨衣像一隻瓶,又注了一句:“藥瓶。”她以為他在那裡諷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就是醫我的藥。”
範柳原第二次打臉是本來可以離港的他穿過烽火煙塵來到流蘇面前,把她接到避難的地方相依為命。
想當初他不知道自己有多酷,才剛從流蘇的暖被窩下來就宣告一週後要去英國,還說不知道歸期,一年半載也是有可能的。
流蘇要求他帶她一同去,他回說那是不可能的。
在炮彈沒落下來的時候,流蘇覺得自己就像籠子裡的小鳥,不能飛,好歹有個窩;炮彈落下的時候,她連籠子都沒有了。
流蘇沒想到一向認為人的命運不可控的範柳原會去而復返,範柳原自己可能也沒理性分析過吧,不就是一個情婦嗎,他都萬貫家財了還怕找不到更好的麼?
正如他的臺詞“談戀愛時只顧著談了沒去戀”,只有真正去戀愛了才知道自己有多愛。
在那個狹小髒亂的避難之所,兩人緊緊的相擁詮釋了一切,他們真的渴望天長地久了。
結語:
流蘇和範柳原的妥協和不妥協,是理性和感性的反覆對抗,對抗的結果若是互相滲透,則是花好月圓,若是水火不相容,那隻能不歡而散。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不能完全做主,也並非完全不能做主。
說到底,根本不是傾城的偶然才成全的戀,而是剛剛好遇上了對的人,既是天意也是心願。
結尾處,白家嫂嫂也仿效流蘇,與丈夫火速辦起離婚,卻不曾想範柳原只有一個,流蘇也只有一個。
注:引用部分摘自《傾城之戀》小說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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