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嬸離開我們已經近十年了。
我們一談起她,她那如孩子般調皮的樣子,總會浮現在我的眼前,她那別緻的笑聲,總會盪漾在我的耳邊。
我五六歲的時候,二嬸三十多歲。她極愛熱鬧,像一個調皮的大孩子。人不高,“鬼點子”倒不少。四奶奶總說她是叫點子壓矬了的。
她走到哪裡,哪裡都弄得笑聲連天,其樂融融。
鐵蛋遠房的四爺爺八十多歲了,耳朵很背,精神頭卻很好。興許是老了,脾氣古怪得很。哪一個晚輩如果走過他身邊不打招呼,他嘴裡鼓鼓囊囊地罵著,手裡的柺棍也打將過去的。
因此,沒有哪個晚輩想惹那個麻煩。多使點勁吆喝幾聲,省心!
二嬸有辦法對付四爺爺。
有一次,鐵蛋娘、黑子嫂和二嬸從地裡幹活回來,遠遠看見了在樹下乘涼的四爺爺,愁壞了!鐵蛋娘和黑子嫂沒有法子,只好上前扯破了嗓子,很費動地與四爺爺打了招呼,弄出一身的汗。
二嬸在後面對鐵蛋娘和黑子嫂詭秘地眨了眨眼,說了聲“看咱的”,走到四爺爺面前,恭敬地對四爺爺,無聲地將嘴一張一合,一張一合……咦,怪了!四爺爺倒開了腔:“我在這裡涼快的,你幹活的?”
二嬸對鐵蛋娘和黑子嫂做著鬼臉——這當然不能讓四爺爺看見——走了過去。
這情景使鐵蛋娘和黑子嫂佩服得五體投地,想笑又不敢笑,四爺爺聽不見倒看得見的。
三個女人硬憋住笑,走得離四爺爺很遠了,這才痛痛快快地大笑了一場。
村人聽說了這件事,都笑。倒沒有人說二嬸對老人不尊敬。
二嬸調皮起來像一個孩子,有時確實就像一個單純的孩子。
有一年,鐵蛋娘和黑子嫂先去二嬸家,叫著二嬸一起去南湖拾草。
二嬸就忙應著,連忙在家裡找盛草的大籃,怎麼也找不到了。
鐵蛋娘和黑子嫂等不及了,說了一聲,她兩人到莊南頭等她。
二人在莊南頭,等二嬸,一等也不來,二等也不來,都不高興。
最後,遠遠地看見二嬸挎著大籃從北邊來了。黑子嫂說:“她讓咱等得發急,咱藏起來,也急急她。”
二人乘著二嬸沒有看見她兩人,忙躲進旁邊的兩個麥穰垛中間。
二嬸來到會合的地方,不見了那兩人,還以為那兩人不等她,走了。竟然像小孩子一樣,哭了。邊哭邊痛罵著二人,轉身向家走去。
鐵蛋娘二人在麥穰垛中間,聽得真真的,知道壞了,她惱了。
二人忙出來,追上來,勸了好半天,二嬸才破涕為笑,也還是不依不饒地笑罵了二人好半天。
二嬸還最喜歡與小孩子玩耍,逗小孩子笑話。
鐵蛋今年六歲,最喜歡二嬸,因為二嬸好逗弄著他玩。
閒來無事,女人最愛串門。有一天,二嬸和黑子嫂到鐵蛋家找鐵蛋娘閒坐。
鐵蛋一見二嬸,撲了過去。二嬸把他攬在懷裡,逗開了笑話:“鐵蛋,給你說個媳婦,要不要?
鐵蛋受她這方面的“啟蒙”頗多,於是,很鄭重地回答:“要,二嬸。”
“要個什麼樣的?快說,二嬸給你找。”
這時,鐵蛋娘和黑子嫂停止了閒談,圍過來,嘻笑著等“好戲”看。
“要——要——要四爺爺那樣的。”四爺爺好,經常逗他玩。有一回還給他編了個蛐蛐籠子。
“哈哈哈哈……”幾個娘兒們全笑了。這個“戲”是二嬸從來沒有“排演”過的,因此笑得愈發痛快。
笑完了,三個女人更來了興頭。二嬸接著問:“鐵蛋,還要什麼樣的?”
鐵蛋摳了摳鼻子,說:“要——要——要二奶奶那樣的。”二奶奶經常給他吃一些好東西。
又是一陣大笑。鐵蛋也跟著傻笑。他覺得怪好玩的。
二嬸興頭更大了。
“鐵蛋,還要什麼樣的?”三個女人的臉上都漾著笑,一齊盯著鐵蛋。
鐵蛋使勁想了想,看了看二嬸,脆生生地迸出了一句:“二嬸我還要你這樣的!”
三個女人一下子象炸了窩似的,轟然大笑。二嬸笑得身子直搖晃,邊笑邊喊:“好你個鐵蛋兒!”作勢要打鐵蛋。鐵蛋嚇得趕緊跑到娘懷裡。
黑子嫂笑得“哎喲哎喲”地說肚子疼,一下子拱進二嬸懷裡。二嬸的凳子一下子歪了,兩個人一齊倒在地上,顧不得爬起,歪在地上還是笑。鐵蛋娘摟著鐵蛋,笑得眼淚直流。
二嬸,脾性就是那樣好!
人與人的距離,有時是空間的距離,有時是心與心之間的距離。只是這些距離都可以消除。
生者與死者的距離,只有一種,那就是永遠。
在二嬸六十二歲那年,她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那年秋天,她在平房上面給我的二堂弟——她的二兒子——曬玉米的時候,不小心摔到地下,頭部很不幸地撞在了走廊下面的水泥臺階上,當場就不行了……
那大片殷紅的鮮血,抒寫著一地的驚心動魄和悲涼心痛……
堂弟蹲在地上,一手攬著二嬸,一手捂著二嬸頭上汩汩流血的傷口,大哭著叫著“娘,娘,娘……”
二嬸在兒子的呼喚聲中,努力地睜開眼睛,吃力地留下一句話:“……屋頂的…麻纓(魯東南方言指玉米)…再曬一天…就幹了……”說完,頭一歪……
我們眾人趕來,看到跌倒的二嬸沒有哭,看到一地的鮮血沒有哭。可聽罷二嬸的這最後一句話,滿院子的人哭聲一片……
我再也見不到我的二嬸了!再也見不到了!
願她在天堂裡,再也沒有了摔她的平房!
願她在天堂裡,快樂比過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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