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華一生(長篇小說連載)

引言:命運真的是一切人間戲劇最匠心的設計師。而我,信命。我想,人一生中能夠遇到多次幸福,但只能對其中一樁幸福做出承諾。

第一章 被遺忘了的生辰

母親說,那天,她拔了一晌午扁豆。下午她的肚子開始一陣一陣地疼,疼的間隔時間一陣兒比一陣兒短。母親不知道這叫宮縮,但她感覺到了,這是要生產了。

有些農村女人,把這種能夠忍住的疼痛不放在心上,依然出門幹活,於是,很多孩子就出生在或路上、或田間地頭。有的女人,嬰兒頭已經露出來了,才開始往家裡跑,跑不到家,嬰兒就掉在褲襠裡了。

母親既然感覺到我不繼續待在她的肚子裡了,就不敢再出門。她轉出轉進,又繞著院子裡牆踱步,往下來抖我。

我生怕母親把我夭折在面世前,著急地替母親捏一把冷汗。

母親說,不用,你的哥哥姐姐們都是我一個人這樣生出來的,不驚動任何人,等人發現,炕上就多了一個月娃子。

不到天黑母親果真沒有驚動任何人生下了一個女嬰。

這是她生下來的第八個孩子,成活的第七個。

大姐說,瞧娘這記性,我明明是十月生的女兒,我出了月子抱著娃娃來看坐月子的娘來的。

如果照大姐的記憶推算,我大概生於十二月。

二姐也說,我記得生下小妹妹家裡很冷,凍得要命。

我最願意信母親的記性。我確信我出生在收穫的季節。

母親說,那年的雨特別多,天空像被誰搗了個窟窿,院子裡的雨水從院牆的貓兒洞裡淌不及了,一直漲過臺階漫到門框上,把那條朽木門框檔泡成了一把木渣。

父親一回來就冒著雨把菜園子裡的大白菜全部鏟了,然後命令坐著月子的母親背進女嬰的房子裡,再摘揀乾淨醃成鹹菜。

為啥?

我氣憤地問母親。

母親說,你爹心裡有氣。

父親在我出生前剛剛被提拔成為同心縣縣委書記,有人不服氣,暗地裡調查父親,想要找到能夠拉他落馬的把柄。

那個時候,計劃生育風聲正緊,很多農村懷孕的女人都跑到外地躲計劃生育去了。有的挺著七八個月大肚子的孕婦跑不動,抱著一絲僥倖心理藏在家裡的地窖裡,被工作組發現了,連拉帶扯地去鄉衛生院做了引產手術。孕婦扳住門大哭大叫不走,計劃生育組帶著警察用手銬把孕婦拷走了。

我說,娘你咋不知道跑啊?

母親說,你爹在咱這裡為人好,鄉里鄉親的,沒人去打小報告。再說,你爹在外地工作,沒人在意老家裡的情況。

母親說她為了不讓人看出來她懷孕,用白布把肚子緊緊地纏住不讓我長大。生的時候也不敢驚動任何人。她以為悄悄生下我,悄悄地放在家裡養著,稍微大一點,就送到大姐家裡,讓大姐夫活動活動,把我和外甥女報成雙胞胎。

當時的政策把母親逼得失了倫理。我得從法律上叫大姐為娘,叫面前這個本該叫孃的女人為外婆。

母親想得再周到,還是被人揹地裡算計了。

一封電報發到父親的單位,擊碎了他的仕途。

父親一進門就氣急敗壞地問:黑娃娃呢?不是說生了個黑娃娃麼?

母親嚇得趕緊用篩子罩住我,然後上面蒙了被子。

父親沒找到我,一邊打母親,一邊大罵,你管不住你的肚子嗎?你為什麼要這樣害我?

母親反駁問,我哪來的本事管?

真是一個時代的悲哀啊!

我這個時代,一個女人不情願地懷孕了,該捱打的是男人。一般都是女人一邊哭一邊廝打男人,你為什麼要這樣害我啊?

父親變著法子開始折磨母親。

父親後來說他對仕途不感興趣,是假的。他說,七個兒女,不由自己的最偏心老么女,是真的。大概跟我的出生多少有些關聯。

父親一改慈祥的模樣,用鐵鍁頭像鏟一坨屎一樣把他的骨肉我從炕上挑起來,正準備扔進一堆炕灰裡活埋。

我的婆婆,其實不是我的親婆婆,是賽麥的親婆婆,她那時正一腳邁進我家院子。

婆婆大驚失色地喊,這是造孽啊,你這麼做會短壽啊!

婆婆說著從父親的鐵鍁頭上搶過了我。

從小我特別親賽麥的婆婆,就內心深處認作是我的親婆婆。只要母親提起笤帚要打我,我就一蹦子跑出大門鑽進隔壁婆婆家。

後來在人生逆境中,我一邊哭一邊責怪婆婆,你為啥要救我呀?為啥不讓我爹把我一鐵鍁拍死啊?

在人生得意的時候,又猛地想起婆婆來,放下手頭事情,專門開車回老家看望婆婆。拉著婆婆的手說,婆,你還記得我不?就是那個被你從鐵鍁頭上救下來的那個。

我說,娘,你好好想一想,我到底是哪天生的?

母親說,我的記性其實也不是很差,不知道為啥就獨獨忘了你的生辰。你要怪就怪你那個狠心的爹吧。生下你後你爹打鬧得我都生不如死,哪顧得上管你。

多年以後,我明白了,親情是人世間難以說清楚的最奇妙的東西,它有時候脆弱得因為承不住一句重話而斷裂,有時候又堅韌得穿越時空拉近陰陽兩世人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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