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家一整月，本就是个暖冬，偏生这期间还三天两头晴空朗朗。
从朋友圈里得知花都开好了的消息，以前只要出太阳就去坝坝头喝茶喝咖啡看花的成都人，顿时心慌慌，都巴到窗台边，让自己贴春天更近一点。
这样的精神是有基因的。宋人任正一在《游浣花记》里就说每当风和日丽时，成都的“都人士女，丽服靓妆，南出锦官门，稍折而东，行十里，入梵安寺，罗拜冀国夫人祠下，退游杜子美故宅，遂泛舟浣花溪之百花潭”。
▲成都，2019年“人日”活动时的杜甫草堂。陆游当年看到草堂的热闹景象，可能也与图上差不多，图源/视觉中国
宅家的日子慢慢结束，莫负春光，我们专门请来了古今中外（可能是）成都玩家的集大成者、南宋诗人陆游（1125-1210），跟着他逛一逛春天的成都。
陆游在成都时，常看到成都人“倾城皆出，锦绣夹道”；说自己则是“裘马清狂锦水滨，最繁华地做闲人”，干脆就叫“放翁”，可能是“放飞自我”的“放”。
算上在四川其他地方居住、任职的时间，陆游在蜀地不过9年，却留下了1060首诗（身在巴蜀期间的诗歌总有808题916首，离开巴蜀后回忆巴蜀的诗作总有103题144首，也即陆游巴蜀诗总911题1060首，约占其总现存诗总量的11%）。平均下来3天1首，可能真的有点闲。
▲成都，2020年春天的山茶
陆游在成都的时候，政务之外耍些啥？
从他的诗来看，陆游是真的会玩：浣花溪、青羊宫、笮桥、碧鸡坊、蜀王宫……成都的每一处幽微的角落，都逃不过诗人诗性的眼光。
而成都的春天，也如诗人的词语一样纷繁：眼中的繁花，耳中的丝竹，投壶中的时，空气中微微的颤动，都让陆游不亦乐乎。
01
“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
春天，陆游给我们安排的成都游第一站，应该会从赏梅花开始 。
“青羊宫里春来早，初见梅花第一枝”，对陆游来说，梅花开，就意味着春天来了。
1172年末，陆游到成都任职；在成都，他留下的第2首诗就叫《梅花》。单从这首诗还看不出来陆游对梅花的喜爱，他只是看到梅花就想起家乡的兰花，还抱怨了一下成都的冬天有点冷。
接下来就十分可观了：事实上，陆游从开始写了第1首《梅花》后的10首诗里，有6首都写到梅花甚至以梅花为题；此后，他更是写了要再写，有时候一次一写就是3、4首，一个冬天要写上个6、7回。
▲成都，2019年的梅花
每个冬末初春，陆游都频频登山看梅花，折梅花闻香解闷，喝酒看梅花，要以梅花为题写诗，喝醉了还要把梅花插头上，骑马去成都东门看梅花，还要骑马去成都西南郊外十五六里的地方看梅花……
最夸张的是，陆游好像干脆就要和梅花化为一体，说，“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恨不得找个法子分身成千万个陆游，好让每一株梅花下都有一个自己。这就有点难度了，非得去找大师兄学个分身法不可。
▲望江楼公园，2020年春天的梅花
陆游喜欢梅花，别人自然也爱送他梅花，得了一枝好花还要发朋友圈。
在《十二月初一日得梅一枝绝奇戏作长句今年于是四赋此花矣》里，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说这是今年第四次写梅花了。
朋友们看到，没隔两天又送，这次换个花样，一次送十枝腊梅，那当然又要写一首，于是有了《荀秀才送腊梅十枝奇甚为赋次诗》。
▲成都，2019年的腊梅
20多年后，身在山阴（今浙江绍兴）老家、78岁高龄的陆游，还能真切、深情地回忆起成都的梅花，而再作了那首传世名篇：
梅花绝句
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
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
在成都，陆游私藏的赏梅地点就有很多。那时成都的梅花应该是超级多，看花人也多，陆游有一首诗说明了这点：“锦城梅花海，十里香不断。醉帽插花归，银鞍万人看。”
“青羊宫到浣花溪”并不是现在青羊宫到浣花溪公园的短短距离；当年这条路上可能有更多梅花，以至于能把陆游熏醉成一摊泥。应该是真的怀念，不然不会又在另一首诗里，回忆说“青羊宫前锦江路，曾为梅花醉十年”。
另一个常在陆游诗中出现的赏梅点位，是在成都西南方的故蜀别苑。据说这故蜀别苑是前蜀皇帝王建（就是现在永陵里的那位皇帝）所拥有的皇家园林，里面曾种满梅花（“蜀王小苑旧池台，江北江南万树梅”）。
其中有两株巨大的梅花，因其“夭矫若龙，相传谓之梅龙”，引得陆游每年都去看，当然也留下了不少诗。其中有一句“散落尚有千雪堆”，说梅花落在地上如同铺满粉雪，十分壮观。
前些天，望江楼公园的梅花就开得正好；我们也拍下了今年梅花盛开的样子给大家看。
▲望江楼公园，2020年的春天
02
“若似海棠根可移，扬州芍药应羞死”
前边我们说到陆游来到成都后，写的前12首诗里有7首都是梅花；那么第13首写的啥呢？——海棠。
陆游在春天的成都，带我们玩的第二站，应该就会去看海棠。
海棠是成都名花，在春天更是随处可见，最常见的有三种：贴梗海棠、西府海棠和垂丝海棠。
贴梗海棠，蔷薇科木瓜属，2月正是盛花期。它的花小巧艳丽，叶片坚硬，茎上有刺，隐约有一种塑料质感，第一次看到的人可能会觉得是假花；到了秋天会结出有点像香梨的青果子，有一股果香气。
▲贴梗海棠（皱皮木瓜）的花与果实，下图源自网络
西府海棠和垂丝海棠都在蔷薇科苹果属，花开温柔。看陆游的描述，他看到的成都的海棠可能多是苹果属海棠。
“成都二月海棠开，锦绣裹城迷巷陌”，“成都海棠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在陆游的诗里，成都的海棠不仅多，而且繁盛美丽，盛放的时候如梦似幻，包裹住整座城市。
▲海棠
陆游写海棠跟梅花一样，一写就停不下来：光是1176年在成都的春天，陆游看海棠是走遍了“南陌复东阡”，从“枝上猩猩血未晞”看到“海棠已过不成春”，这期间，一口气写了10来首关于海棠的诗！
跟着陆游，他应该会带我们去看当时的成都小东门外的一株千叶朱砂海棠。在他眼里，这株海棠“重萼丹砂品最高”，只可惜身在一处荒废的园子里，鲜有人看到。
▲西府海棠
宋代蜀地的海棠，与扬州芍药和洛阳牡丹齐名，陆游在成都时常相约的好友范成大，有一句“只为海棠，也合来西蜀”。哪怕只是为了海棠也应该来成都玩，可见宋代文人们对成都海棠的喜爱了。
陆游就更夸张，动不动就要表达成都海棠“脑残粉”的拳拳之心：“若似海棠根可移，扬州芍药应羞死。”看到这里很想求一下芍药的心理阴影面积。
但陆游对此一点也不心虚，春天碧鸡坊的海棠开得正妍，便骑马去看，当时这里的人都知道他喜欢海棠，还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海棠颠”；那这么得意的事情，当然要记下来，于是时人、后人都知道了。
只是去燕王宫、碧鸡坊这些在当时已经很有名的园林看花还不过瘾；跟陆游春游，就是在大街小巷随处看到海棠开了，问也不问就是要推门进去看的，“有花即入门，莫问主人谁”。还要在花下坐看半天，写的诗都能“诗句带花香，东风不敢吹”，格外惬意。
最近武侯祠、杜甫草堂和棠湖公园等处的海棠应该也开得正好，真希望不久后就能看到啊。
▲成都，2019年的海棠
03
“牡丹，在中州，洛阳为第一。
在蜀，天彭为第一”
看过海棠后是牡丹；来成都的第一年，陆游诗里出现的第三种花，便是牡丹。
尽管当时的成都以梅花、海棠名动天下，但陆游也钟情于天彭（今彭州）的牡丹。作为一名成都粉的修养，他甚至效仿前辈欧阳修著《洛阳牡丹记》，为彭州的牡丹写了花谱（《天彭牡丹谱》），把天彭牡丹的名号打响了出去。
▲成都彭州丹景山，2019年的牡丹花
为了看牡丹，陆游会带我们出去主城区，坐半小时高铁，或者骑一天的马，到彭州去；为啥非得跑那么远，毕竟在陆游眼里，“牡丹，在中州，洛阳为第一。在蜀，天彭为第一”。
陆游的记录里，南宋的成都人就十分会过牡丹节，“往往即花盛处张饮帐幕，车马歌吹相属”。赏花的时候会在花开得最好的地方搭帐篷，设餐饮，可能还有娱乐表演，跟现在的一场集市都是一样的玩法。
▲成都彭州丹景山，2019年的牡丹花
牡丹还成为宴会上的装饰，陆游就记录了自己的好友范成大的一场私人宴会。范成大花高价到彭州买牡丹花，几百朵牡丹花快马加鞭地送回，到达成都帅府时，竟然连花苞上的露珠都没干；这花直径竟达30多厘米，可谓是极致的奢华。
多年后，陆游仍然记得那场盛大的春日夜宴：在帅府的西楼，人们衣着锦绣，烛光与盛放的牡丹花交辉。“烛焰与花相映，发影摇酒中，繁丽动人”，短短15字，仿佛一个繁复瑰丽的春日旧梦。
▲牡丹与芍药
及至后来离开成都，回到家乡，这个夜晚的盛景仍久远地印刻在了陆游的脑海里：
“酒来郫县香初压，花送彭州露尚滋。”
（《南窗睡起》其一）
“常记彭州送牡丹，祥云径尺照金盘。”
（《忆天彭牡丹之盛有感》）
“忆向彭州取牡丹，蜡封驰骑露初乾。”
（《园中偶题》其三）
据彭州的朋友说，天彭牡丹的发源地丹景山的牡丹，一般要农历三月才会开好；今年，我们一定可以和陆游约一个天彭牡丹游了。
公元1178年的春天，陆游从成都出发，回到自己的家乡浙江绍兴。从此几十年，再也没有回过成都，成都就此活在了他的记忆里。
离开成都后，他春天要《初春怀成都》，冬天则是《雪中怀成都》；看到海棠开，大病中的陆游“夜夜寒裘梦还蜀”；看到梅花了，“溪头忽见梅花发，恰似青羊宫里时”；看到白头发，也要忍不住感伤：“今岁顿惊丝鬓改，此生难继锦江游。”
▲成都，春天的山茶花
回到家乡后不久，他就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怀成都十韵诗》，“放翁五十犹豪纵，锦城一觉繁华梦”，再过一个月又作一首《梦至成都怅然有作》。
怀成都十韵诗
放翁五十犹豪纵，锦城一觉繁华梦。竹叶春醪碧玉壶，桃花骏马青丝鞚。斗鸡南市各分朋，射雉西郊常命中。壮士臂立绿绦鹰，佳人袍画金泥凤。椽烛那知夜漏残，银貂不管晨霜重。一梢红破海棠回，数蕊香新早梅动。酒徒诗社朝暮忙，日月匆匆迭宾送。浮世堪惊老已成，虚名自今笑何用。归来山舍万事空，卧听糟床酒鸣瓮。北窗风雨耿青灯，旧游欲说无人共。
离开成都第二年，春天海棠花开时，他在“病中久止酒有怀成都海棠之盛”。
回乡第七年，每每吃饭时，陆游都会想起成都的美食，“东来坐阅七寒暑，未尝举箸忘吾蜀”：他应该会想念南边的美酒，东门的排骨，犀浦的芋头，峨眉的木耳，新都的菜，春天的韭黄和豌巢……正是吃豌豆尖的季节啊，“春从豆蔻梢头老”，春天结束，豌豆尖就老了。
▲成都，2020年春天的梅花
回乡九年后的陆游，想起在成都的悠游时光，仍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个成都人：“自计前生定蜀人，锦官来往九经春。”
回乡二十年后，想起当年意气风发诗酒相会的故人，陆游更是泣涕如雨，“二十年前客锦城……欲话当时涕已倾”，想念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要哭了。
而我写着写着也要哭了。
成都，我没有陆游那么会为你写诗，但在这个春天，我也特别想你。
— THE END —
图源：VCG、牙尖儿、明乡、森山、慕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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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剑南诗稿校注（全八册）》， [宋] 陆游 著，钱仲联 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4月；
2.《论陆游巴蜀诗及其诗歌嬗变》，申东城，《中华文化论坛》，2015年第7期；
3.《陆游寓居成都的活动空间与城市意象及其东归记忆》，杨挺，《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15年第1期；
4.《试论陆游的牡丹之咏》，路成文，《中国诗学研究》，2017年12月；
5.中国哲学书电子化计划-《天彭牡丹谱》：
https://ctext.org/wiki.pl?if=gb&chapter=5713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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