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的《山河故人》,如同一封寫給時光的情書

​“我們在過去失散於山水之間,通過電影也可以相遇在時光之中”

賈樟柯在某個訪談裡,說到了如上一句話。在另一個採訪裡,記者問及電影裡的縣城生活寫照是否是他對另一種命運可能的設想,他毫不猶豫地回答說:“完全是我的另一種可能性,我只是一念之差做了別的工作,離開故鄉。縣城生活的美感一直是我特別懷念的,那種美感來自充沛的時間,一個早上是很長的,一個下午也是很長的。還有沉醉在人情世故里面的美感。”

他沒有說謊,縣城生活的美感不止讓他懷念,也讓他實打實地回味。事實上,他在2010年之後,就經常回到故鄉,那個叫汾陽的縣城。和發小們相聚,按當地風俗生活,陪伴家人,跑步,寫字。

他說,《山河故人》是他個人在經過一段情感旅程之後,特別想要表達的一份情感與時間的思考。

他說到了,也做到了。卻並非所有人都感受到了。

賈樟柯的《山河故人》,如同一封寫給時光的情書

1、山河無故人,回望皆別離

賈樟柯在電影《山河故人》裡使用了三個不同比例的畫幅(4:3,16:9,2.39:1),以此表達他對情感與時間的理解。在我看來,他想表達的情感大抵集中在兩方面:一方面,透過個體在時代大潮下的選擇,探討情感自由;一方面,又通過個體在時代裹挾中的經歷,拷問別離之殤。

1999年,濤兒站在汾陽城樓望向正處於改革浪潮中兇猛前進的縣城,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內心遊離。她需要做一個選擇,從兩個愛她的男人當中,選一個攜手一生。一個是樸實本分的樑子,一個是性情率直的晉生。前者沒有太多甜言蜜語,在煤礦裡負責管理礦燈帽具,普普通通;後者開著騷紅的汽車戴著墨鏡,在外做生意歸來並買下當地的煤礦,氣勢凌人。在愛情面前,兩人看似平等公平,卻在基於現實的情況下,買下煤礦的晉生卻早已將競爭的天平扯向了自己一邊。

濤兒在火車上告訴父親,自己打算和張晉生相好。她父親頓了一下,似乎對此有些遲疑,但最終還是將選擇的權利給了女兒,讓她擁有一份抉擇的自由。

她選擇了張晉生,那個可以帶她開車兜風、帶她跳迪斯科、幫她買下喜歡的歌碟的男人。她頗為自由地做了其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抉擇,一個大多數人都會認同的抉擇。戴著墨鏡將炸藥引爆於冬日冰封的河道的張晉生得到了濤兒,失去工作又失去女人的樑子除了一個憤怒的拳頭之外,別無他物,只得默默地接過濤兒的婚禮請柬,默默地背起奔向異鄉的行囊,將鑰匙扔向屋頂。

這是第一段畫幅下的故事,濤兒擁抱了情感上的選擇自由,樑子揹負了情感上的無奈現實,兩人走上了不同的路,開啟了第一段別離。

賈樟柯的《山河故人》,如同一封寫給時光的情書

字幕這時才呈現出碩大的片名:《山河故人》。

2014年,破舊的廠房,老舊的相機,衣著簡樸的樑子面容憔悴,在一陣“茄子”中,笑不出一絲痕跡。重病的他無奈地背起了沉重而寒酸的行囊,攜妻帶子,與現代化的高鐵擦肩而過,格格不入。一錘敲開了別離十五年的房門,那張沾滿灰塵的請柬還在,那段被人羨慕的婚姻卻出現了分裂。

濤兒燙染了頭髮,衣著光鮮,以縣城企業家的豪氣受人恭維,回到華麗的家裡,隻身一人。張晉生早已遠赴上海,幹起了投資,懷抱了新人。分裂的婚姻留下了濤兒駐守在四處在建設的汾陽縣城,帶走了她的兒子。濤兒的父親在前往戰友的壽宴途中,永遠地合上了雙眼,手機不斷在響,和尚為他作法。

她再次做了一個看起來自由的選擇,讓兒子跟隨了環境更為優越的父親。卻又不得不面對一個見面叫她媽咪,喪禮上不懂跪下,一切都顯得陌生的兒子。當她將一疊鈔票遞給形色蒼白的樑子,將一聲慟哭跪向永逝的父親,將一隻耳機分享給神色懵懂的兒子,她知道,自己與他們開啟了某種永恆的別離。

她只好選擇速度緩慢的綠皮火車,固執地帶著兒子重去一遍父親逝去的車站,大方地跟樑子說著“方便”,來和他們做一種溫和的告別。

賈樟柯的《山河故人》,如同一封寫給時光的情書

2025年,陽光飽滿的澳洲海岸,技術先進的新時代設備,聯結不了張晉生與兒子張到樂之間逐漸寬大的鴻溝。張晉生為了躲避國內的“壓力”,十年前就來到了這個赤道以南的國度,試圖尋求更大的自由。但兒子卻並沒有在這樣一個看起來豐足的生活中感知到他所理解的幸福,他不想將時間浪費在學習上,想去謀求屬於自己的生活。

一個通曉中文的老師出現在他面前,他想靠她打通自己與父親的鴻溝,卻不成想愛上了對方。在一次外出遊玩的過程中,他們吻到了一起,並打算一同回到遙遠的中國,去尋找記憶中只留存著半個稱呼的母親。又在一次辦理歸途手續的過程中,想到了不知該如何向母親介紹比自己年長許多的女朋友。

張晉生看著桌上的槍支,意識到這個自由國度並不自如;張到樂看著逐漸走遠的Mia,意識到這個柔情的女人從此遠去;濤兒在又一個冬日裡安靜地包著餃子,耳畔忽然響起了兒子呼喊著“濤”的聲音。他們在各自的自由裡,承受著各自不一樣的別離。

賈樟柯的《山河故人》,如同一封寫給時光的情書

風雪飄舞中,濤兒擱下牽著的那條不曾離開的狗兒,自在地跳起了舞。遠處的山河變化了模樣,沒有故人在,舞動間的數次回望,盡皆別離。

《山河故人》三個畫幅,三個節點,三段故事,三種別離,盡是無力改變的哀傷。

2、少了現實的粗糲,多了人間的情感

賈樟柯的《山河故人》,又一次將他帶回他所熟悉的故鄉汾陽。

還是那樣的街巷,那樣的人們,那樣的鄉音,但與《小武》、《站臺》、《任逍遙》等賈樟柯以往作品裡的汾陽不同的是,《山河故人》不再那麼灰敗和粗糲。如果說,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樓不過是這片鄉土追逐時代的印記,那灑落在城樓與街道上的夕陽餘暉亦可以是跟隨時代的痕跡。只是,誰都知曉的是,會有回得去的故鄉,卻並不存在留得住的時光。許多人說,《山河故人》依舊是賈樟柯一貫的對縣城題材的眷戀,彷彿他還停留在那個汾陽街角,試圖用自己的方式向世界作出表達。

賈樟柯的《山河故人》,如同一封寫給時光的情書

但實際上,《山河故人》並非僅僅是簡單的縣城縮影,而是跨越時間與空間的情感抒發。對汾陽的再次投射,與其說是賈樟柯對“縣城”題材的戀戀不捨,不如說是他對曾經給予過他青春年少快樂記憶的時光的念念不忘。多年以後,這個走過諸多國際紅毯,拿過數個國際大獎,甚至拍攝過沉甸甸如重拳的《天註定》的導演,依舊回到故鄉,減少了過往的粗糲,增加了人間情感,卻仍然傳遞著撩人心絃的力量。

電影的色調變得豐富甚至絢麗,故事變得簡單而易懂,流動的畫面裡仍不失對現實的拷問,卻又多了許多人情味。那些與時代有關的變遷、別離、逃避、出走甚至死亡,都在反映著結實的現實的同時,也流淌著人與人、人與故土、人與時間的情感。在恍若隔世的跳躍著的時光中,賈樟柯微笑著製造著感動與思考:關於婚姻,關於親情,關於愛情,關於時間與空間,關於牽掛與別離。

賈樟柯的《山河故人》,如同一封寫給時光的情書

隨著時代變遷,人們的距離看似越來越近,情感的交流卻漸行漸遠。一個沒有手機的時代裡,戀人間會因為一封付出牽掛與等待的信而幸福不已;一個信息高度發達的時代裡,家人間卻很少因為能夠坐在一桌吃飯而激動歡喜,緊盯著手機的眼睛似乎和陌生的朋友圈更為親近。情感交流的方式因時代的變化而發生著改變,但別離卻不會因時代的步伐而就此停住。賈樟柯即便在電影裡有不少關於現實的間接諷刺,卻更多的還是迴歸情感的呼喚。

賈樟柯的《山河故人》,如同一封寫給時光的情書

別離常有,時光難再,唯有珍重,才能讓人少些遺憾。

3、瑕疵固然有,亮點亦可尋

正如大多數人所感覺到的那樣,電影《山河故人》在故事上的跳躍上似乎並不能為所有人可接受。分段的內容儘管在銜接上不成斷片的問題,卻多少給人一些突兀感。尤其第三段有關未來的故事,諸多細節甚至很不具說服力,父子間怎麼就因為語言而生出溝通障礙?高科技怎麼看起來如此生硬?張晉生的上海老婆怎麼就不露一面甚至不再存在?那個重病的樑子後來究竟怎樣了?如此這般,一旦深究,似乎都有些站不住腳。這便是賈樟柯導演在《山河故人》裡暴露的某種“一貫”的毛病。

賈樟柯的《山河故人》,如同一封寫給時光的情書

有些鏡頭的加入也顯得頗為任性:穿梭在人群裡的扛刀少年,朦朧中燃起的林中火堆,時不時蹦出的某個空鏡,似乎都讓人有些摸不著頭緒。但這並不足以構成電影為人所詬病的問題,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是導演的另一種隱性表達。

坦白說,我蠻樂於看到導演這種創作上的用意,要知道,沒有一個鏡頭,是全然多餘的。那個扛刀少年,是基於導演曾經的一個記憶,說不定寄託了他對人的命運的思索;那個突如其來的撞地飛機,說不定蘊含了他對世事難料的表達。我們不做過度解讀,但也不妨寬容對待。

至少,那支冬日曠野裡的舞蹈,有可能成為賈樟柯諸多作品裡又一個經典鏡頭。如果你有留意,會看到奉俊昊鏡頭下金惠子的影子。

演員的發揮無疑是這部電影情感表達上的另一大亮點:“御用女主”趙濤僅憑與樑子的一次別離那場戲,便可甩掉以往鏡頭裡“游來游去”的批評;張譯在第一段故事裡所展現的那股勁頭,顯然值得被人稱讚;張艾嘉和董子健在第三段故事裡的那種從容與節奏把握,都算得上是一種驚喜;而樑子的飾演者梁景東雖不夠驚豔,卻足以令人印象深刻。

賈樟柯的《山河故人》,如同一封寫給時光的情書

可即便是這樣一部飽含感情的電影,也依舊會讓賈樟柯承受不少苛責的聲音。不少觀眾認為賈樟柯的這部電影“還是那麼乏味生澀”,不少影評人覺得“賈樟柯還是不會講故事”,甚至一些媒體還是認為“賈樟柯依舊向西方人獻媚”。在諸多苛責聲中,我只對那些山西觀眾發出的“對白一點都不像純正汾陽方言嘛”投以敬意,而不會認同如上一些看起來很有見地的聲音。那些在城市呆慣了就自以為很有優越感的人實際上是較為可悲的,他們用自身的某種狹隘暴露著自己的愚蠢,卻從不去哪怕稍微地回望一下自己那少得可憐的視野與經歷,也是夠搞笑的。

但,沒人能真正去控制誰的偏見與喜好,正如沒人能真正去控制哪部電影的票房。《山河故人》註定會存在不少苛責的聲音,票房到現在也依舊少得可憐,且不具備可以創造高票房的趨勢。這似乎是賈樟柯電影的一種“必然”待遇。

賈樟柯的《山河故人》,如同一封寫給時光的情書

戀人間彼此疼愛時,往往會說些氣話,類似的氣話裡,雖聽上去很刺耳,但多半都流淌著善意。譬如看到自己牽掛之人做某件事情受到了傷害時,會衝著喊“你活該!”,然後又比誰都勤快地幫忙處理,給予呵護,給一個大大的擁抱,甚至一起哭一陣。

我們對賈樟柯的情愫有時候也會是這樣,看著他的作品受到“冷遇”,說他“迎合西方人”,不禁會嘟囔一句:“賈樟柯,你活該!”

然後馬上擁抱他的作品。

有些電影人,就值得這樣被人善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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