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是在2002年去世的，走的那年還不到七十歲。去世之前還得過腦血栓，但沒有什麼大礙，康復之後還增加了他老人家的酒量。舅舅長得人高馬大，人很倔強也很直爽，年輕時候當過生產隊長。這些銘記在晚輩們心中的往事，雖然談不上輝煌，卻讓我們永遠記住了這個慈祥的老人！
讓舅舅最出乎意外的，是他丈人從臺灣歸來！
我聽娘講過舅舅丈人那個離開大陸去了臺灣的夜晚。娘是聽妗子說的。妗子在家是老大，下面還有弟弟妹妹。舅舅的丈人在老家算是個身強力壯的知名人物，據說還少年的時候就在老家農村就給當時的“政府”公幹過，後來又去當兵服役，成了蔣委員長的貼身保鏢之一。那晚，舅舅的丈人跟丈母孃商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舅舅的丈人就離開了大陸。老家就剩下了舅舅的丈母孃和幾個孩子……
在數次的政治風雨中，留下的這幾個人的命運，其艱難大家自然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一個無助女人，還拖兒帶女的，能夠活下來，其實就是最大的勝利了。後來還聽說他們被迫去了東北，又艱難地回到山東。舅舅的丈母孃最終因為生活所迫，改嫁了。但生活並沒有多少起色，留給她老人家最大的安慰，就是孩子們不但都活了下來了，還都長大了。
就這樣過了很多年。終於，在鄧小平和蔣經國主政兩岸的時候，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當年去了臺灣的大陸老兵，可以回大陸老家探親了。舅舅的丈人也從臺灣打來了電話，告訴了就要回家探親的消息。當時村裡還沒有電話，他老人家是先把電話打到了鄉里的郵政局，讓他們告訴老家的人在約定時間去郵政局等著，然後他再從臺灣把電話打過來。
那個時候最激動的，肯定是舅舅的丈人和丈母孃了。聽說當時舅舅的丈母孃已經得病了，但聽到已經闊別幾十年的老公就要回來了，登時激動地坐了起來。但她老人家還是沒有能夠等到老公回到大陸的那天，就遺憾地去世了。據說舅舅的丈人回到大陸老家之後，滿眼淚花地去了老伴的墳前，已經完全控制不住感情地失聲痛哭……
對年輕的一代來說，舅舅的丈人給他們帶來最大的變化，就是錢多了。那個時候，農村開始流行“攀附”臺灣親的風氣。只要是能夠跟來自臺灣的大陸探親老兵掛上點關係，他們都會去主動“攀親”續情，也自然會得到臺灣老兵給的“美元”等。我至今聽說，我村子裡有對年輕夫妻，在聽說了一個跟他們有點遠房關係的老兵回到老家之後，就連夜啟程，去了人家家裡“探望”，還得到了200塊人民幣的確鑿事實。
舅舅家自然也不例外，何況還是自己的親爺親丈人回來了。我至今記得表兄告訴過這樣的事情：說是他姥爺回到老家之後，遠嫁東北的兩個姨也回來了，跟妗子一起伺候著已經幾十年沒有見到過的親爺。感情當然是一方面，但留給表兄最深刻的印象，是她們幾個總是爭先恐後地給自己的親爺洗衣服，順便可以查到爺兜裡的美元啥的，跟上次比少了多少……
只是，舅舅跟表兄並不是那樣的人。舅舅曾經親口告訴過我這樣的事情，說他總是為難丈人的吃飯，買了農村最乾淨的油條、蛋糕啥的，老頭總是意思一下的吃幾口了事。所以他總是擔心老人家吃不飽，也知道其實老人是“嫌棄”衛生條件差些。於是就經常找機會去縣城買，但當時騎個腳踏車子的舅舅，是不可能每天都去離家五十華里的高密縣城給他買飯的。表兄給我講過一個更感興趣的故事，是他姥爺給他講的關於蔣介石的事情。說如果是蔣介石肯拿著“文明棍”敲打某人了，說明他是信任你的。如果他張口誇獎你了，說明你已經混到頭了……
舅舅活到今天的話，也已經八十歲了。只是，這個一輩子都吃了沒有文化苦的老人，曾把理想寄託在表兄身上，努力培養表兄。表兄雖然成績優秀卻因為早生了幾年而失去上學的機會，連讀高中都需要推薦的年代裡，他們家的這個情況，怎麼可以有繼續上學的希望？還好，表兄的孩子中有兩個考上了大學，非常優秀。只是，這個時候舅舅已經走了……
寫到這裡的時候，舅舅的一顰一笑就經常浮現在我的眼前。我至今記得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去看舅舅，舅舅就非常“高看”我的讓妗子炒了幾個小菜，還喝了幾口。但我那個時候並不知道“深淺”，居然在跟舅舅喝酒的時候，把他老人家給喝下炕去。雖然沒有喝醉，但他主動跟我說，外甥，我不喝了，你自己慢慢再喝幾盅吧。後來我工作了，再去舅舅家的時候，舅舅已經放棄以前三盅一兩的喝法了，而是改用了茶碗。我至今不知道，得過腦血栓的舅舅，酒量是怎麼升上來的……
舅舅的丈人跟著蔣委員長走南闖北，得以最終去了臺灣，並安然退休。退休之後還打工找了份把加工好的手套翻過來的簡單工作，以補貼家用。後來也聽說，他在臺灣是又成了家的，還有自己的住房等，只是沒有再生育。所以，他老人家心繫大陸是肯定的了。於是，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選擇了回到家鄉高密。表兄告訴我，最後一次是去青島接的他，還僱了車的。老人最後已經生活不能自理了，還帶了大約300萬的現金。表兄等是在老人不但摁上了手印，還摁上了腳印之後，才跟他的表弟等一起把老人帶回了老家。
後來我還聽妗子說，她弟媳婦對老人是非常好的，為了照顧好這個漂泊了一輩子、但最終能夠葉落歸根的老公公，她甚至跟老公公一個炕上休息。為的就是不讓老人在最後的時刻受罪……
安息吧，這樣辛苦的老人！
安息吧，所有善良的先人！
閱讀更多 明德閱讀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