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生死錄

人生猶如浪人,短暫停歇離去後,

就不會再回來了。

——朴正熙


全球首富


上世紀30年代中期,韓國大邱人孫鍾慶,逃難至日本九州,先在西北部挖煤,後來又去了佐賀鳥棲市朝鮮人聚集村養豬。為了避免歧視,他取了個日本名字:安本鍾慶。

鍾慶一共生下7個孩子,一家人住在聚集村鐵軌旁,鐵皮屋頂,簡易木板牆。一下雨,豬糞隨著雨水流到涮鍋、洗腳的水井裡。

日本1910年吞併朝鮮半島,大量難民逃往日本,二戰期間,又抓了許多廉價苦力。就這樣,日本留下將近100萬朝鮮半島移民。

二戰結束,日本滾蛋,美蘇爭霸,朝鮮半島分裂成南韓和北朝。滯留在日本的朝鮮半島人,面臨國籍問題:當朝鮮人、韓國人還是日本人?日本籍難入;入韓國籍簡單;也有不少入朝鮮籍,但日本不承認該國政權,這部分人實際就成了無國籍狀態。

鍾慶本是南方大邱人,二戰前就來了日本,理所當然入韓國籍。但無論入哪國國籍,只要來自朝鮮半島,在民族單一和鼓吹血統純正的日本,都會遭遇嚴重的歧視和排擠。鍾慶為人老實,很難在日本生存下去。但他生了個能幹的兒子:安本三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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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觀的三憲

三憲跟他老爹的性格不一樣,為人樂觀闊達,腦子活絡。他釀私酒,騎著自行車到處賣,不上稅的那種,有人造謠說“朝鮮人釀的酒有貓膩”,他當著客人面親自試喝。他把釀酒剩下的酒糟拿去養豬,為了豬能賣個好價錢,將載豬車停在車站,去城裡記下所有豬肉店價格,誰價格高就賣給誰。

靠著積攢的本錢,70-80年代,三憲做起了韓國移民最常做的生意——柏青哥,也叫彈子機或老虎機,一種半賭博性質的遊戲機,頗受日本男女老少喜愛,直到現在,日本90%的柏青哥,都由朝鮮半島人控制。

三憲幹得不錯,高峰期擁有56間柏青哥店。有錢了,人也自信了,但因出身,他和家人始終被日本人排擠。1957年,他的第二個兒子出生,取名“安本正義”。正義唸書一級棒,16歲考入日本重點中學——久留米大學附屬高中。三憲高興啊,簡直有點膨脹了,他對兒子說:“看著你,我都有點異想天開了。為什麼?說不定你會成為一個天才呀。哇,全日本第一的天才。”

事實證明,老虎機生意限制了三憲想象力。正義的前途,何止日本第一,人家全球第一。

80年代,從美國留學歸來的安本正義,不顧家人反對,把名字改回本名:孫正義。後來他創辦了軟銀,90年代末,投資了雅虎、UT斯達康等企業,財富一度超越比爾·蓋茨,名副其實全球第一。1999年,在北京,他跟馬雲暢聊了6分鐘,投給阿里巴巴2000萬美元。2014年阿里巴巴上市,孫正義總回報高達351.8億美元。

誰能想到孫家能有今天呢?1990年,一家人終於獲得日本護照,成為名正言順的日本人。可就在上中學時,孫正義同學還追著他罵:討厭,朝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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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


孫正義可以證明,韓國人的賺錢能力不比任何人差。但剛剛光復那會,它是世界上最窮的國家,人均GDP不到100美元,大量韓國人偷渡至朝鮮,1965年金日成說“南方同胞太可憐了,靠向美國人乞討過日子,要給他們援助點口糧啊”。

文世光,第二代滯留日本的朝鮮半島人,比孫正義大6歲,也有個日本名字:南條世光。他的父親從事石棉製造業,住在大阪,算半個富二代,但從小就不喜歡做生意,反而日夜沉迷於各類偉人鉅著,比如《金日成選集》。也不奇怪,那個年代,朝鮮像喬碧蘿殿下,格外令人遐想。

高中二年級,文世光退學,加入“在日大韓民國民團”,一心想著拯救韓國人於水火之中。1973年,“在日朝鮮人總聯合會”大阪支部政治部長金浩龍,注意到了文世光這顆“好苗子”,對他說:“只要殺了韓國總統朴正熙,人們就會起義,進而就能拯救南方同胞啦。”

“在日大韓民國民團”和“在日朝鮮人總聯合會”,分別簡稱“民團”和“總聯”,是旅日朝鮮半島人最熱衷的兩個組織,顧名思義,一個支持韓國,一個支持朝鮮,目前65%的人加入民團,25%加入總聯。兩個組織的成員,不分國籍,韓國籍會加入總聯,朝鮮籍也會加入民團。

“總聯”更神秘和強勢,北朝鮮多年資助,它已發展出18家媒體、23家企業,以及60所朝鮮中小學和1所朝鮮大學,常年就幹一件事:吹噓朝鮮偉光正。下轄的學校,用朝鮮官方指定課本,教室掛著金日成金正日的頭像。傳言它控制著日本70%的柏青哥,勢力滲透日本黑社會、邪教和政界。

多年努力,“總聯”造就了一個漂移海外的“朝鮮小王國”。1988年,它發行電影《東海之歌》,吹噓朝鮮乃“人間樂園”,不少人被忽悠瘸了,屁顛顛去了朝鮮。結果,大多數一去無回,少數回來的大罵騙子。日本出生的韓裔球星鄭大世,韓國籍,畢業於“總聯”朝鮮大學,2010年代表朝鮮參加南非世界盃,朝鮮國歌響起,立馬淚流滿面。

可以想象,本就喜歡閱讀偉人鉅著的文世光,肯定無力抵抗“總聯”領導的忽悠。1974年8月,領了50萬日元報酬,攜帶內置5發子彈的美製手槍,揣著假護照,文世光成功入境韓國。

8月15日,韓國光復節,朴正熙預定在漢城國家劇院大廳發表演講。上午10點,文世光混入大廳,演講至第23分鐘,他扣動裝了消音器的手槍,由於太緊張,打中自己大腿(真系天才),幾乎沒人注意他扭曲悔恨痛苦的臉。

忍著劇痛,他奔向主席臺,開了第二槍,又打偏了。會場大亂,軍人出身的朴正熙迅速躲入講臺後面。緊接著第三槍,啞火。第四槍,一出悲劇,擊中主席臺落座的總統夫人陸英修,當場死亡。現場聽眾絆倒文世光,第五槍打中講臺國旗。五槍射盡,警衛舉槍對射,流彈打死一名高中女生,制伏文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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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殺現場和文世光


神槍手電視裡常有,現實中不常有,“總聯”真能忽悠。


刺殺行動,看著就像一場鬧劇,所以當時沒人料到,它會產生深遠的歷史餘波,影響大韓民國國運,震盪今日韓國政局。當然最可憐的,是無辜慘死的高中生和總統夫人陸英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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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控陸英修


1925年,陸英修出生於韓國忠清北道沃川郡,人美心善,受過西式高等教育,英文溜,父親陸鍾寬是當地首富,母親是大文豪李齊賢女兒。朝鮮戰爭前,一家人住在“校東府”——古代專供丞相居住的歷史文化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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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英修

這樣的富小姐,為什麼看上當年陸軍本部情報局小科長朴正熙,至今成迷。樸科長顏值不高,矮矮的,一臉兇相,工資低,住集體宿舍,二婚,帶個女兒。兩人相親認識,陸軍情報局同事、陸英修表哥宋在千牽紅線。

陸英修父親極力反對,嫌棄樸科長矮窮挫,陸大小姐卻一見傾心。可能這就叫眼緣吧。多年後,她說陸科長的背影吸引了她:“他脫去軍靴站在屋裡的背影,讓我感覺到一種說不出來的踏實感,人的臉可以撒謊,但背影絕對騙不了人。”

朴正熙,比陸英修大8歲,出生於慶尚北道善山郡,貧苦佃農家庭,家裡第六個孩子。他老孃懷他時44歲,膝下已有兩孫子,家裡窮,不想再生,喝了一大碗醬酒、大罐垂柳湯,以及各種打胎秘方,不見效,從高高的柴火堆跳下來,還是沒用,數月後,樸科長強勢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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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的朴正熙


20歲,小樸在小學教書,爾後考入“偽滿洲陸軍軍官學校”和“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期間取日本名高木正雄,畢業後加入關東軍、偽滿洲軍,在中國東北打八路軍,在河北玉田、遵化圍剿抗日根據地,屠殺中國人衝鋒在前,人稱“高木突擊隊長”。日軍投降,他加入大韓民國臨時政府光復軍(隸屬國民黨中央軍),在北京密雲攻打中國解放軍。

回到南韓後,跟著哥哥樸東熙,參加地下革命黨,反李承晚政權,失敗後被捕入獄。在獄中,未來的樸總統幹了這輩子最丟臉的事——變節保命,出賣戰友,導致1600名官兵被捕,哥哥樸東熙和400名地下黨慘遭殺害。

樸總統年輕時的軍旅生涯相當不堪,簡直難以啟齒,所以再次搞不懂陸英修怎麼會看上他。兩人相遇時,朝鮮戰爭開打兩個月,韓國無淨土,各種妻離子散,陸家捨棄田產和豪宅,逃難至大邱,而戰爭恰成朴正熙飛黃騰達的跳板,陸英修下嫁,可能也有找個軍人保平安的意思。

截止1961年春,樸科長已榮升為釜山戰區軍需基地司令。可見,背影控陸英修眼光很準。當然她沒想到,老公會當總統,自己會被誤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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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南大撤退


1950年6月25日,朝鮮戰爭爆發,朝軍衝進漢城,南韓失去90%土地,無數人拖家帶口逃往南方,陸英修一家僅是眾多難民家庭之一。有些人後來回到了故鄉,有些人一輩子沒能回去。這是朝鮮半島內部的一次難民潮,無數家庭的噩夢。

麥克阿瑟仁川登陸後,戰局逆轉,朝軍腹背受敵,美韓聯軍北上突破三八線,奪取了平壤。僅用幾天時間,聯軍就在朝鮮咸興舉辦“統一慶典”了,時任韓國總統李承晚興致勃勃來到現場,自信大勢已定,麥克阿瑟放話:“打到鴨綠江,回家過聖誕。”

可在聯軍得意時,中國志願軍秘密入朝。11月25日,正值冰封寒冬,宋時輪率領志願軍9兵團,抵抗美國陸戰1師,在海拔1000多米、滴水成冰的長津湖,上演了慘烈的“長津湖血戰”。中國軍人以簡陋裝備、巨大人員傷亡為代價,擊潰聯軍,並將其趕回興南港口。

第9兵團,原來駐守在臺灣海峽,士兵大多來自南方,卻遭遇幾十年不遇漫天飛雪,零下38°惡劣嚴寒。許多穿著單薄棉衣的南方子弟,人生第一次見大雪,凍傷凍死數以萬計,有些連隊晚上用熱水洗腳,第二天全部腳腫到無法行走,匍匐在地的士兵,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被凍成了英雄冰雕。但即使如此,號稱王牌軍的美國陸戰1師,還是被我軍打得潰不成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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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津湖戰役


設立在咸興的韓國臨時政府,又忙著大撤退了。問題是,軍隊易撤,支持過臨時政府的當地民眾怎麼辦,難道丟棄不管嗎?時任隨軍翻譯韓國人玄鳳學,懇求美國第10軍軍長愛德華·阿爾蒙德:“請把幫助過聯軍的民眾,尤其基督教徒,也一併帶走吧。”

於是,10.5萬兵員、9.1萬難民、1.75萬臺車輛、35萬噸物資,在興南港口上演“敦刻爾克大撤退”,但總長達400米堆積如山的食品、肥皂、豬油、咖啡、果汁,400噸凝固甘油炸藥和500枚千磅炸彈,實在塞不下了。美軍當然不會留給追擊而來的志願軍,兩艘巡洋艦、七艘驅逐艦和三艘火箭發射艦一字排開,向港口發射近34000發炮彈和12800枚火箭彈,黑色濃煙騰起,炮聲震耳欲聾,一粒米也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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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南大撤退


咸興難民文勇炯和姜韓玉夫婦,帶著吃奶的女兒,登上了美軍LST艦艇,但夫婦倆並不清楚美軍會把他們帶去哪裡。他們住在船艙底部,禁止爬上甲板,經過三天兩夜航行,期間除了擁擠點,倒也沒有餓肚子,正值聖誕節,美國人還給他們每人分了幾粒糖果。

下了船,一家人安置在臨時收容所。上船時銀裝素裹,下船後南國風光,他們既興奮又緊張,打聽後才知道此地方為巨濟。文勇炯和姜韓玉原本想著,憑藉美國人強大火力,在南方待兩三個禮拜就回去了,所以沒帶多少東西,沒成想,此後半生,他們再沒能回到北方老家,連家裡老人何時去世也未能知曉。

文勇炯原是咸興市政府農業股長,現在一切從頭再來。他學人家做生意,去釜山襪子廠進貨,然後賣給其他小商販。可性格木訥的他,非做生意的料,屢戰屢敗,貧困交加,最後一病不起。家裡擔子,全落在妻子一人身上,一個女人沒什麼特殊技能,談何容易,只能靠拉媒餅勉強餬口。

他們家是當年典型的難民家庭,人生地不熟,貧困無望,生活無著。但夫妻倆還算幸運,1953年生了一個總統:文在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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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城槍聲


一場戰爭,有人倒黴,有人得勢。

1950年爆發的朝鮮戰爭,對陸英修和文勇炯來說,是巨大的悲劇,對屌絲出身的朴正熙而言,卻為莫大的幸運,建功立業加官進爵,要不然就他那長相,不可能高攀陸大小姐。好在結婚後,朴正熙還算老實,對老婆疼愛有加。

1961年5月15日夜,家裡鬧哄哄的,年輕軍官們吞雲吐霧、進進出出。陸英修哄睡完槿英和志晚兩姐弟,已是晚上10點,朴正熙和軍官們也準備出門了。陸英修叫住了丈夫:“檢查一下槿惠的作業再走吧。”

嚴肅的父親拿著作業,跟著妻子走進臥室,看了一眼伏在案几寫作業、正讀五年級的朴槿惠,又看了一眼在外婆旁邊熟睡的槿英和志晚,沒有言語,沒有離別擁抱,眼神關懷後,轉身回客廳,換上軍服軍靴,佩戴好手槍。電話鈴響了,樸起身接電話,只見他眼神愈發凝重,這時門外又走進兩位將軍,見人齊了,臉上毫無表情的朴正熙低聲說道:“全暴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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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正熙一家


因為不忍看韓國敗在庸官之手,朴正熙和侄女婿金鐘鉍在內的9位少壯派軍官,密謀8個月,聯合炮兵團、海軍陸戰隊、空降團,計劃在5月16日發動軍事政變。


但在起事前夜,一位戰鬥團團長反水,導致計劃洩露。陸軍高層宣佈進入緊急狀態,樸接電話那會,鎮壓憲兵已在路上。

樸出門時,沒有跟陸英修交代任何特別的話,但兩人心知肚明,此次別離,大概率生死永別。

參與政變的六轄區司令部參謀長金在春,第一個打電話通知計劃已暴露。他在電話中焦急地問道:“現在怎麼辦?”朴正熙答:“這樣也死,那樣也死,反正都得死,還顧慮什麼。”

部分參與起事的年輕軍官,已加緊銷燬傳單、聲明、備用名單等機密文件,而原先商定好的革命部隊,電話怎麼也聯繫不上,鎮壓叛亂的憲兵反倒先行抵達叛軍指揮所。朴正熙沒了底,屬下建議,不如帶領一眾兄弟逃往深山打游擊吧。

如果不是朴正熙近乎冷血的意志扛著,政變真就失敗了。當他來到叛軍指揮所,年輕軍官和鎮壓憲兵兩軍對峙,稍有不慎擦槍走火血流成河。混亂之際,樸登高一呼,面向鎮壓憲兵做了一個聲情並茂的小演講,竟然成功說服了憲兵倒戈:

“各位,4.19革命後我們一直等國家走上正軌,但現在成什麼樣了?包括國務總理在內的高官們只顧著預訂酒店收受金錢,像什麼樣子?腐敗無能的政權正在把國家推入滅亡的深淵,我們實在看不下去,所以才冒著生命危險革命,同志們,加入我們吧。”

原計劃起義部隊,也在凌晨出發了,正浩浩蕩蕩開入漢城。進城部隊沒受到什麼像樣的抵抗,拆了幾處路障,僅和少許憲兵和警察起了點小衝突。熟睡的漢城市民,聽到了零零星星幾次槍聲,第二天一早醒來,廣播裡全是政變者的宣言和禁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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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6政變

當時主事的張勉,聽聞叛軍入城,嚇得躲起來不見人影,總統尹潽善倒做了件好事,頂住駐韓美軍司令馬格·路德的壓力,拒絕下令調一線部隊鎮壓叛軍,避免了一場同胞間自相殘殺的流血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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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煤洗屍


對當時的韓國人來說,“5.16政變”似乎也就是新的獨裁者上臺而已。但正是這次政變,將韓國拉出了頹廢的泥潭。

前面我們說過,光復後,韓國窮得叮噹響,當時更強大的北朝鮮,又像餓狼一樣潛伏在側,讓它時刻身處恐懼而無暇建設。

怎麼兼顧國家安全的同時投入經濟建設,是擺在當時韓國人眼前的難題。在樸奪取政權前,無論是第一任總統李承晚,還是後面的總統尹潽善,都未能解鎖這道難題。


但答案說起來也簡單,後來的韓國、西德,包括今日的中國都提供了答案:發展經濟就是最大的國家安全。沒有經濟基礎,搞再多核武器都不會有安全感,比如今日朝鮮。5.16的意義在於,它讓一個明白這個道理的政權上臺了。

奪權不久,朴正熙先去了一趟美國,親自跟肯尼迪解釋。他很直白:“韓國當前最大的任務是開發經濟。就像德國一樣,國家在分裂的情況下,經濟實力不持平的話,經濟落後一方在其他各種領域也會落後的。”

但搞建設需要錢,光喊口號沒用。可樸承接的國家就一爛攤子,200人以上的企業僅24家,要錢是真沒有,所以為了搞錢,一開始也幹了不少荒唐事。

1961年夏天,在幾個財政官員的鼓譟下,朴正熙發動了一場貨幣改革,花了450萬美元印製費,在德國一家印鈔廠趕製了四大箱新版貨幣,將原來的貨幣單位“圓”改成了“元”,並貶值10倍。據說這樣一折騰,就能把大量隱形資金“吸出來”,國家就有錢搞建設了。

這種野蠻改革,本質是政府掠奪私產,結果可想而知:貨幣流通凝固,社會陷入大混亂,經濟活動癱瘓。

接著,政府又想從企業主手上搶錢,藉口打擊“非法集資”,抓了一批企業家,說他們融資太多、壟斷外匯買賣、逃稅、向國外轉移財產。弄得企業家們人心惶惶,信心大挫。

第一批抓起來的企業家,有一個叫李秉哲,第一製糖廠老闆。朴正熙親自審問他,兩人因此有過一次尬聊。李對樸講:“說我逃稅,實在冤枉,現在的稅法沿用戰時稅制,稅金遠遠超出經營收入,嚴格遵循,是個企業都得破產。”

慶幸的是,樸雖然專權,但他抱著一顆拳拳愛國心,很快懂得了尊重企業家和市場規律。李老闆跟他抱怨後,他回去把抓人的下屬大罵一頓:“既然我們現在掌權了,就該讓國民吃飽吧,靠連北邊都不如的經濟實力你想怎麼辦。差不多得了,讓企業家們儘快回去為經濟復興做貢獻吧。”

獲釋後,李老闆召開記者見面會,表示願意把全部財產捐給政府,還說樸一定能挽救國家。雖然為了保命說的違心話,但李確實沒看錯,他自己也得到了巨大好處,最終發展出一個史無前例的巨無霸:三星。


事實證明,靠掠奪企業傢俬產、偷偷印紙幣,是行不通的。當年的韓國,幹活的人不少,但工作崗位實在不夠。全國統共2400萬人口,1/10的勞動力沒工作,礦工一半以上是高中生,其中24%為大學生,連博士也搶著去挖煤。

社會上閒散人員太多,政府看不下去,禁止年輕人白天在舞廳跳舞,理由是“應全身心投入國家重建,不能利用白天寶貴時間縱情歌舞。”他們抓了200名“流氓分子”,在市中心街道進行悔過自新大遊行,掛著“我是流氓,願意接受國民審判”、“告別流氓生活,我們把年輕的心奉獻給國家”等標語。(好熟悉的配方)

沒工作,就會窮折騰。

1961年12月,情況終於迎來轉機。冷戰加劇,東德突然中斷向西德派遣勞工的合同,工業發達的西德,一下子成了韓國的倒影:工作多,勞動力少。同處兄弟陣營,德韓正好優勢互補,一拍即合,簽訂《經濟技術援助協定》,德國出錢,韓國出勞力。


合同規定,派遣過去的壯勞力,先去西德學習採礦技術,號稱“礦山技術訓練生”,說白了就是廉價苦力。

樸政府正愁沒處安置大量勞動力,因此不遺餘力促成此事。保健社會部向全國發出招募廣告,鼓吹國外務工有多好,媒體紛紛報道“德國呼喚你”。


第一批申請者超過14000人,只有250多人選中,其中不少是大學生。一名被選中的勞工聽說能去國外掙美元喜極而泣:“家裡實在太苦了,我希望我一個人的辛苦可以挽救一家人。”

從1963年選出第一批勞工,到1977年最後一批,韓國一共向德國派遣了7936名礦工,這就是著名的“派德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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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德礦工和護士


底層礦工,工作相當繁重,暗無天日的工作環境,時常面臨塌方漏水的危險。一名礦工回憶:“我們在潮溼狹小的礦井裡幹活,有不少人用炸藥炸礦時送了命。”


居住環境也不好,為了省錢,往往幾十個人擁擠在一間集體宿舍裡,臭蟲,疾病,寂寞和不適的氣候,時刻困擾著這些工人,平時也沒啥休閒活動,德國人酒吧聊天,韓國人蜷縮一團,偶爾宿舍邊踢踢皮球。

1964年,韓國和德國再次簽訂勞務協議,這次派遣女護士。這些護士跟礦工一樣,通過嚴格的招聘選拔而出,第一批為128名,截止1977年,派遣了共11057名護士。這些年輕婦女,待遇和男性礦工差不多,過去就是幹德國人不願乾的苦活累活:照顧麻風病人、癱瘓的老人、精神病人,端屎端尿,擦洗屍體,一天工作9個小時以上。

女護士,每個月賺280—400馬克,男礦工,每個月賺160多美元。這點工資在德國不算高,但遠高於國內,韓國人能吃苦,省吃節用,將收入的80%寄回了家。

這些寄回來的錢,對一窮二白的韓國來說異常珍貴,據統計,韓國勞工年均創匯超過5000萬美元,佔當時韓國GNP的2%,為樸政府創造的“漢江奇蹟”提供了第一桶金,也激發了韓國人的奮鬥熱情。

1964年12月10日,朴正熙夫婦去德國找貸款,特意去了一趟魯爾地區的煤礦,慰問300多名礦工和護士。勞工組成樂隊,演奏了國歌歡迎總統夫婦。總統在一個大廳裡發表演說,勉勵在外務工的同胞:“即使我們自己無法看到,我們也要為子孫後代打下繁榮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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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講中淚流不止


總統的演講,勾起了在外勞工的甘苦,一名護士突然泣不成聲。一時間,無論男人或女人,整個屋子哭聲一片。正在演講的總統和一旁的夫人陸英修,以及所有隨行人員,也隨之淚流不止。


韓國人,太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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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換髮展


奪權後,朴正熙向德國派了勞工,也向日本借過錢,為了國家發展他豁出去了,但他知道,美國還是最大的爹。


剛奪權那會,美國人不信任軍政府,所以他需要反覆解釋。當時老美在亞太的關注焦點,已經轉移到越南。朴正熙抓住老爹G點,1961年11月第一次見肯尼迪時,就主動提出往越南派兵增援。

樸願意跟著美國打越戰,有多方面考慮,其中之一是害怕美國人的精力轉移後,從南韓撤軍,弄不好一旁虎視眈眈的朝鮮會撲過來。等到1964年,樸政府預料,美國人不可能贏得戰爭,因為戰爭的合法性成疑,但依然主張派兵,因為戰爭也是發財的好機會。窮困潦倒的韓國,除了一把子氣力,啥也不剩,就算美國戰敗,但如果參戰可以賺來外匯,昧著良心乾點壞事又如何?

但打仗不是派勞工,要死人的。狠人朴正熙想好了,為韓國儘快擺脫貧困,別說死點年輕人,一代人甚至都要做出犧牲。對美國來說,有人急吼吼替自己送命,出點錢不叫事。

1965年9月,韓國組建了第一支越戰部隊,人數達17890人。在送行儀式上,朴正熙對著一張張年輕的面孔說道:“現在和過去,我們總接受別人幫助,歷史即將轉入我們幫助別人的新時代了。”

截止到1973年,韓國累積派遣了32萬人參加越戰,高峰期同時在線48000人。代價是,一共5099人戰死沙場,負傷11232人。好處當然也不少,年輕生命為韓國賺回10.36億美元,一度佔了韓國出口額36%,為本土經濟貢獻了充足外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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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戰韓軍

全盛期,80餘家韓企和16000名技術人員跟美軍簽約,攬下修路、運輸、裝卸、疏浚和建築工程等項目,學了技術,鍛鍊了賺錢能力,也為日後大規模進軍中東建設市場,打下堅實基礎。

由趙重勳、趙重建兄弟成立的韓進集團,正是利用在越南搞物流賺取的金錢,收購了大韓航空,終成一代財閥。一名叫K.R金的韓國女人,在越南開了一家面向美軍的洗衣店,後來把洗衣店開到了芽莊、歸仁、金蘭等地,4年賺了170萬美元。現代集體得到了湄公河永隆港疏浚項目和金蘭建築工程,尤其後者,讓它4年賺了1783萬美元。

用流血換髮展,韓國人做到了。

但真的值嗎?當時大部分韓國人流著淚咬著牙說“值得”,不過朴正熙的歷史惡名,也多添了一筆。


1992年,來到越南留學的韓國學生鄭久秀,花了三年時間遍訪越戰轟炸過的村落。她發現,韓軍制造了嚴重的人道災難,屠殺的平民高達8000餘人,包括殺害孕婦、燒燬村落、刺殺嬰兒和姦殺婦女,其中還包括太平村屠殺、豐一屠殺、和美屠殺等慘絕人寰的集體屠殺。

1998年,時任韓國總統金大中訪問河內,為韓軍犯下的罪行道歉,承諾支援越南未來建設。但曾經親自參與過越戰的韓國總統全斗煥和盧泰愚,卻裝死連個屁都不放。朴槿惠批評金大中道歉是對歷史無知,不過2013年她擔任總統時,參拜了胡志明墓地,獻花鞠躬。

歷史時而殘酷時而諷刺,誰能想到今日韓越兩國摒棄前嫌,已成最重要的貿易伙伴,2017年韓國甚至超過中國,成為越南最大的貿易逆差國,三星也把大部分工廠搬到了越南。

一個流血換髮展,一個流淚換工廠。


六七十年代的韓國,是個貧弱小國,無限壓榨自己的國民,是他唯一出路,除了那些被派往德國、中東和越南的年輕人外,國內勞工也一樣被榨成了幹。

1970年11月13日,首爾郊區的和平市場紡織工業園,爆發了一場小規模工人抗議,十幾個年輕人高喊著口號,要求政府和工業園區管理者,改善工人工作環境。但他們剛聚在一塊,警察和保安就衝過來,毆打、驅逐。

這個小團隊,由園區裡十幾名裁縫組成,組織者是22歲的青年全泰壹,也是一名裁縫,一張娃娃,看著像個十幾歲的高中生。

全泰壹1948年8月26日出生在韓國大邱,父親是個縫紉工,原來靠製作學生校服為生,但因為政局動盪、生意失敗,欠下一屁股債,終日借酒消愁,毆打孩子老婆。不滿13歲的全泰壹,擔起家庭重擔,先在家鄉賣三腳架,16歲離開暴躁的父親,帶著母親來到漢城和平市場,做紡織工人。

漢城有三大市場,東華、統一、和平,其中的紡織工廠生產了韓國70%的成衣製品,在樸政府“出口加工導向”政策下,這裡也是壓榨底層勞工最狠的工業區。

無論男女,一天工作15個小時是常態,訂單來了,在夏季30-40度的環境下連續徹夜加班3-4個通宵。70年代,海大面包公司的女工罷工抗議,請願書上寫:“我們每天工作12個小時以上,我們知道8小時工作制,但考慮到公司的情況,我們願意工作到12小時,但超過12個小時,對我們來說太難承受了。”


為了應對高強度的工作,工人普遍服用防瞌睡藥品,戲稱“定時”,工人前一年一天服一片就夠了,但形成耐藥性後,一天服3片不見效。


工人為了避免丟工作,都學會了“憋尿”,忍受打罵、虐待、羞辱。工資也不高,根據韓國勞總計算,70-80年代,製造業工人平均工資只夠滿足生存需要的50-60%,年輕的工人們飽受各種疾病困擾:營養不良、慢性消化病、塵肺病、肺結核、神經衰弱、女子月經不調、婦科炎症等等。


韓國生死錄

韓國女工


但在全泰壹組織抗議之前,韓國工人很少集體抗議,更別說罷工了。一方面因為當時工作機會難得,抗議容易丟掉工作,大部分工人只能忍耐,另一方面,跟中國人一樣,韓國人受儒家文化影響,極重家庭觀念,為了家裡的弟弟妹妹和衰老的父母,什麼苦都願意吞。當時一名工人在日記中寫道:“當我困得受不了時,想到了躺在病床上的父親。當我的身體實在太累、手也變得麻木時,我撅撅手,想到了我的弟弟妹妹。但接下來,我的眼睛開始直冒金星。”

在組織抗議前,全泰壹已是裁床師傅,為了工友利益,找過老闆談判,向官員反映問題,都無效,這才有了抗議遊行。警察很快制服了這群抗議者,收繳了上面寫著“我們不是機器”的橫幅。

抗議失敗,絕望的全泰壹將工友拉到小巷子,對他們說,“局勢發展到這一步,我們中必須有一人做出犧牲”,說完,把一罐汽油潑在自己身上,並點燃了一根火柴,火焰瞬間蔓延全身。在徹底燒死之前,他還拿著《勞動基準法》,並高喊著,“我們不是機器”。

工友撲滅了火焰,送他去了醫院,但他已奄奄一息,親朋好友無法湊足三萬元手術費,他的媽媽李小仙,懇求在場的勞工部官員做擔保救兒子一命,遭拒絕。嚥下最後一口氣前,他跟媽媽說,“不要浪費我的生命,請完成我沒有完成的任務”。昏迷片刻後,他接著說道:“媽,我……餓了。”


1970年11月14日早上10點,全泰壹離開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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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海報:全泰壹自焚


全泰壹自焚事件,在韓國掀起軒然大波,長期受壓榨的工人被深深激怒。但他沒白死,成為韓國勞工的象徵,標誌著經濟民主化鬥爭的開鑼。

由全泰壹為開端,女工們最早起來反抗。包括全泰壹的媽媽李小仙,後來也成為勞工抗爭代表人物。

70年代,仁川的東一紡織公司,女工抗議運動活躍。廠方為了讓女工們退出抗議組織,威逼利誘,使盡各種賤招,甚至鼓勵男工性騷擾、恫嚇膽小的女性。


1976年7月,女工們正在廠裡罷工,一群穿著藍黑制服的警察衝了進來,膽小的女生被嚇哭了,其中一個女生建議脫掉上衣,跟男人們赤身肉搏。只見500-800個赤裸著身體的女人,挽著手,唱著工會會歌,緊緊貼在一起。


警察和男工都驚呆了,但無恥的男人最終還是衝進了人群,抓著女人頭髮,一個個拖著上了警車,200個女人躺在地上阻止警車開走。大量女工受傷,有兩人送進了重症監護室,最後發展成了神經錯亂。

YH商事貿易公司,成立於1966年,是一家專門製造假髮的公司,70年代,世界假髮市場衰退,公司衰落,老闆將4000名僱員壓縮到1800名,1979年3月宣佈關閉工廠,引發工會抗議。


事情越鬧越大,宗教團體和知識分子加入進來,8月9日,187名工人湧進了新民黨大樓,在政治黨派的支持下,繼續抗議。兩天後,100多名防爆警察砸玻璃窗戶,推倒傢俱,進入大樓內抓人,許多新民黨黨員,和該黨總裁、未來的韓國第一任“文人總統”金泳三,也被抓走了。

這次事件,第一次將工人運動與政黨政治掛勾。後來同情底層工人專門打勞動糾紛官司的盧武鉉,正是在金泳三提拔下進入政壇的,加上盧武鉉的前任金大中,以及盧武鉉的小粉絲文在寅,都算底層的代言人,也是軍政的反抗者,並構成了韓國近代史上最重要的一條主線:反抗和民主。這條主線,與李承晚、朴正熙以及他後繼的兩位軍人總統全斗煥、盧泰愚構成的軍政線,形成終極大對抗。


歷任總統 傾向

李承晚 軍政

尹潽善 過渡

朴正熙 軍政

崔圭夏 過渡

全斗煥 軍政

盧泰愚 軍政

金泳三 民主

金大中 民主

盧武鉉 民主

李明博 財閥

朴槿惠 財閥

文在寅 民主

韓國曆屆總統傾向


YH商貿事件,並非兩大陣營第一次交手,之前金大中跟朴正熙已打過多次擂臺戰。朴正熙派人暗殺綁架他,但這人命大,好幾次身臨險境,卻成功逃出生天。1971年,金大中參加總統大選,獲得了540萬張選票,差點扳倒朴正熙。

所以樸除了四處找錢外,他還要跟這些民主派鬥智鬥勇。這是用軍政命令驅策底層民眾發展經濟必然會遭遇的問題。1970年,朴正熙把金泳三叫到了青瓦臺,兩人有過一次秘密會談,樸跟他說:“兄弟,咱們別鬧了行不行,我不是不想放權,但我一旦放開,國家勢必大亂”。

YH商貿事件,除了偶然與政治勾連上外,其實它還產生了另外一個意想不到的後果:在鐵板一塊的樸政府內部劈開了一條裂痕,並直接導致朴正熙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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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飯局


歷史上很多偶然出現的小事件,往往能產生意想不到的重大後果。

多年前,刺客文世光誤殺了陸英修,有一個小姑娘,生活因此被徹底打亂,並經歷了嚴重的精神危機,這就是22歲的朴槿惠。


當時她正在法國留學,獲悉母親被槍殺後,立馬趕回了國內。朴正熙沒有再續絃,而讓青春少艾的女兒代替母親,行駛“第一夫人”職責。

這對一個22歲剛剛失去母親的女孩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常人很難想象。她說在整理母親遺物時,心頭如刀凌遲般痛苦。午夜夢迴,她時常想起母親掛在嘴邊的那句話:“要是能卸下肩上的重擔,即便住在小房子裡,一家人也能其樂融融過日子。”

多年後,朴槿惠出版自傳,中文標題叫“絕望鍛鍊了我”。後來她也當上了總統,但很快又因為“巫婆干政門”,遭遇彈劾、下臺、坐牢。人們回溯這位女總統的成長史,發現正是她母親被刺殺那會兒,“巫婆干政門”的主角崔順實的父親崔太敏,趁虛鑽入了她恐懼的心靈世界。

從這個意義上說,文世光刺殺事件的餘波,震盪了韓國今日政局,一點也不誇張。


和這件事相似,另外一個導致重大歷史後果的偶然事件,就是我們剛剛說到的YH商貿事件。不幸的是,這一次的後果,還跟朴槿惠有關,且又像一把尖刀扎進了她的內心。

陸英修死後,鋼鐵直男朴正熙,表面看著還行,但心態也起了變化。他原來喜歡吃生魚片,抽美國“船”牌香菸,喝法國“帝王”牌威士忌。陸英修很懂他這些嗜好,樣樣伺候周到體貼,甚至陪著他半夜豪飲。但老婆死後,這些東西一下子消失了,生活變得索然無趣,思念之情叢生。


朴槿惠恐懼的內心,被崔太敏鑽了口,朴正熙則被一名叫車智澈的私人警衛,替代了日常生活中陸英修的位置。

YH商貿事件爆發後,引發了一系列連鎖反應,釜山、漢城、大邱、馬山等地相繼爆發了爭取民主的學生暴動事件。


這讓朴正熙憤怒不已,以選舉舞弊為由,撤銷了金泳三新民黨總裁職務。但這引起美國不滿,要求他軟化執政措施,美國總統卡特訪問韓國,不先見樸總統,反而先與金泳三秘聊一個小時。

但樸這個人吧,從來就不吃威脅這一套,反而愈發強硬,不僅警告美國不要干涉韓國內政,甚至放話:“如果再出現類似釜山的事態,我就親自下令開炮。”

陸軍參謀長鄭升和、情報部長金載圭、秘書室秘書長金桂元,是樸三個最重要的權力機關掌門人,但三人跟美國一樣,也規勸樸改變以往的行事方式,主張溫和化解當前困局,甚至要求他廢除專權色彩嚴重的“維新憲法”。

唯獨彩虹屁製造機、警衛室室長車智澈,為了討好朴正熙,支持他的強硬態度。車這人小學畢業,沒什麼文化,五大三粗,作為警衛,責任是保護總統府安全,按理來說沒權力干涉國政大事。但陸英修死後,他代替陸,盡心照顧樸的私生活,因此慢慢有了話事權,以至於連鄭升和、金載圭、金桂元這等人物,也要看他的臉色。

朴正熙對車智澈的器重和青睞,以及車智澈本人佞臣賊子的嘴臉,越來越讓幾位下屬憤怒。尤其是金載圭,因為他負責分析事態情報,很容易受到朴正熙當面責問。


有一日,金載圭建言,應該徹底變革現行政策。沒想到,樸聽完後拉長了臉,不僅嚴厲駁斥了他的建言,反而怒罵他和情報部軟弱無能。而一旁的車智澈幫腔道:“就因為你們情報部措施不力,沒有對YH公司事件採取強硬鎮壓措施,才會出現後面的爛糟事。”

倍感屈辱的金載圭,再也不想忍下去了,暗生殺機,後來隱約聽說自己被列入內閣改組名單,很快將被除名,更是心灰意冷。而負責內閣改組這麼大的事,據說樸總統又交給了車智澈這個小人。

10月26日,晚上7點左右,距離青瓦臺500米,情報部宮井洞餐廳,金載圭、金桂元、車智澈、朴正熙,以及由車智澈叫來助興的演歌歌手沈守峰、大三學生申才順,一起聚餐。


席間,再次被車智澈奚落後,憤怒的金載圭從腰間掏出了手槍,高聲喊道:“閣下,帶著這樣一個酒囊飯袋,能把政治搞好嗎?”


接著,他連開兩槍,第一槍擊中車智澈右手腕,第二槍擊穿朴正熙胸部,血流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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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載圭被捕後還原事件經過


車智澈倉皇逃向廁所,金載圭追了過去。奄奄一息的朴正熙躺在血泊之中,一旁嚇得花容失色的歌手沈守峰,正好坐在總統身旁,整個人都懵了,她扶起總統至懷裡,流著眼淚問道:“閣下還好嗎?”樸回答:“我不要緊。”

隨後,車智澈再中一槍死亡。已經殺紅眼的金載圭,返回找到躺在血泊中的總統,對著他的頭部又開一槍,結果了他的性命。兩位嚇得掉了魂的小姐,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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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閥


一個國家,有強勢的向善力量,推著國家往前走,同時又有反抗的力量對沖,是很幸運的事。只可惜,在韓國,兩種力量的平衡點始終沒找到,反而深陷在仇恨的泥潭裡,不同政治理念的人,無法和平諒解,鬥得你死我活,形成著名的“青瓦臺魔咒”。朴正熙的死,只是這個仇恨泥潭裡的犧牲品之一。

當年軍政總統全斗煥被人查出腐敗,夫妻兩跑去寺廟隱居避難,請求國民原諒,他的好基友同為軍人出身的盧泰愚總統,也幫著打圓場:“前總統的罪孽就讓它過去吧。”但政敵不依不饒,等盧泰愚下臺,繼任的金泳三政府把他們倆打了個包,一併送上了審判臺。當時漢城的街頭,市民打出標語:召集願意向盧泰愚扔石頭的人。

全斗煥和盧泰愚被審判後,韓國人算是真正結束了軍人政治。但在軍政垮臺後,由它扶持並催熟的財閥,又變成了壓榨國民的新勢力,且比軍政更加難纏。

軍政時代,財閥受到政府諸多保護,工會被視為禁區。現代公司的創始人鄭永周以反工會而聞名,三星的李秉哲則說:“直到黃土蓋上我眼睛,否則永遠不允許建立工會。”

當時的財閥像管犯人一樣管理工人。現代集團的工人每天上班來到公司門口,拿著尺子的門衛先檢查髮型和頭髮長短,髮型不合格不讓進,頭髮太長當場剪掉,進入公司後先強制做早操,定時定量吃飯,吃的比豬差幹得比驢多,下班了出工廠還要被搜身。

現代集團工人罷工抗議的高潮,出現在80年代盧泰愚政府時期。盧泰愚相對朴正熙和全斗煥,治理方式柔軟一點,但現代集團求助,一樣派出警察鎮壓工人。

軍政府偏袒財閥是相當明顯的。1962年,政府為浦項制鐵(當時為國有)劃撥了一塊將近2000英畝的土地,但有80多戶人家對動遷不滿,起訴項目方。見項目受阻,樸政府果斷採取強制措施,出動保安、警察,挖祖墳、拆房屋,毫無留情,並給那些敢動村民墳頭的工人特別嘉獎。

浦項制鐵立項時,國外銀行擔憂韓國還款能力,不肯貸款,眼看項目要黃,創始人樸泰俊直奔青瓦臺,向朴正熙訴苦,要求挪用剩餘的日本戰爭賠款1億美金。這些賠款,是先輩們用死亡和殘疾換回來的,原本打算用在農、林、漁業等項目。樸泰俊哭訴說,“如果我不爭取這筆資金,浦項很可能永遠淪為荒野。”朴正熙心裡發毛,但思考片刻後,當場拍板:“凍結這筆資金,撥給浦項。”

1969年,三星響應政府“培育出口產業”,準備成立三星電子,但國內其他電子企業反對,認為三星參與進來,將會獨霸國內市場(猜得沒錯),電子工業協會也以國內供給過剩,反對成立三星電子。李秉哲自從把朴正熙訓了一頓後,樸經常找他諮詢政策建議,1965年在樸的鼓勵下建立了韓國肥料。這一次遭遇同行反對,他又親自找到朴正熙本人,毫無懸念,很快就拿到了政府許可。

政府傾斜個別財閥,造成的後果是覆水難收,尾大不掉。大財閥以極低的利率從銀行獲得貸款,如果考慮通貨膨脹,有時光貸款就意味著賺錢,導致財閥們不顧市場規律以及生產能力,拼命擴大產能和經營範圍,不怕欠債多,就拍欠債少,多到死不掉最好。

結果,韓國經濟出現了嚴重的重複投資、過度舉債,在1997年金融危機前,財閥企業平均負債率高達300-500%。1997年,韓國經濟崩潰,韓寶、三美特鋼、真露、起亞等大型財團紛紛倒閉,政府跟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簽訂借貸協議,直到2001年才還清貸款。

文人總統金泳三上臺後,搞過市場自由化改革,1998年金大中上臺,也推出過所謂的“5+3”原則,提高企業經營透明度、防止非法繼承和贈予,但這些改革並不能從根子上解決問題。原因是,財閥已深入韓國經濟肌理,前30家財閥營收,佔了韓國全年GDP的75%。

以今天的三星為例,它的市值佔韓國GDP的22%,深入到韓國人從生到死的各個方面,財閥的“打工仔”李明博即使當了總統,見了三星總裁李健熙,也不自覺深深鞠躬。號稱開明的盧武鉉也一樣沒轍,為了救濟一家不良信用卡企業,不得不違背自由市場原則,對金融企業實施半強制性集資,理由為“防止系統風險”。

如今的韓國,人均收入突破3萬美元,普通人過得卻很辛苦,經濟增長了,工作機會和工資卻不漲,因為財閥們囤積了大部分企業收益,不願意分配。2017年,財閥企業累計營收利潤增長54.8%,但失業率卻升到9.9%。

勞工們從70年代開始維權,但他們的權益至今得不到保障,正式聘請的員工會罷工,財閥們就以臨時工和小時工的方式僱傭,僅支付56%的工資,年輕人千辛萬苦上大學,可他們中37%出校門後第一份工作只能是臨時工。

尾大不掉的財閥限制了韓國創造力,任何創新產品剛一出現,就會被大集團收購,以至於韓國近20年來幾乎沒有出現任何創業英雄,中微企業喪失了崛起土壤。


近些年,財閥繼承者們鬧出各種腐敗和生活醜聞,許多韓國人患上了“朴正熙鄉愁”,幻想再次出現挽救局勢的強勢人物。但他們哪裡知道,樸是他們今天幸福生活的開端,同樣也是今日困局的締造者。


尾聲:韓國的未來


文人總統金泳三、金大中,和後來的盧武鉉,都算和平交權,那是韓國政治史難得一見忘記了仇恨的蜜月期。但李明博上臺,逼死盧武鉉,又讓韓國政壇再次陷入仇恨泥潭。

當年的盧武鉉已經下野,在鄉下過著無憂無慮的農夫生活,但因為民眾有什麼冤屈,總樂意來找他這個曾經的平民總統,所以下野後人氣不降反升。


標榜財閥“代言人”的李明博很不爽,誤以為他有什麼政治目的,於是把他夫人和兒子接受賄賂的糗事曝光,利用檢察系統不擇手段騷擾威脅,讓盧武鉉苦不堪言。


盧武鉉本就以底層代言人著稱,道德是他的立身之本,受不了李明博挑起的輿論羞辱,更不想因為自己連累家人,跳崖自盡了。

盧武鉉的小粉絲文在寅,親眼目睹這一出悲慘醜劇的前因後果,隱忍著悲憤,一上臺就把李明博送進了監獄。

從這個歷史脈絡來看,文在寅實際是“青瓦臺魔咒”——韓國仇恨政治泥潭的最新一環。


1953年出生的文在寅,父母都是難民,出身底層,與盧武鉉共過事,做了多年的人權律師,專門替底層勞工打維權官司。如果不是大哥盧武鉉邀請,他根本沒興趣參與青瓦臺工作。


他和盧武鉉,年輕時主要幹一件事,就是反抗專權,反抗軍政府幹預司法,促進現代民主和法制。那是屬於他們倆的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雖然生活動盪,偶爾還會抓進去關幾天,錢也賺不多,但充滿了正義的暈眩感,被底層民眾需要的滿足感。


韓國生死錄

年輕的文在寅


但在金泳三和金大中上臺後,韓國政治實現了民主,傳統的反抗鬥爭實際已經凋零,甚至沒有存在必要了,因為軍政已經宣告結束,沒有什麼可反抗的了。


所以文在寅輔佐盧武鉉當總統那會,是他最痛苦的日子,被深深的厭倦感困擾,真實的政治生活並沒有他年輕時從事反抗鬥爭來得興奮,日復一日的是各種雞毛蒜皮。在位期間,他曾三次提出辭職,只是礙於盧武鉉的面子,又乖乖回去了。


很難想象,一個極度厭倦青瓦臺政治生活的人,為什麼會急吼吼跑去競選總統?


很多人把他的動機解釋為復仇,但更準確的說法,其實在他的自傳裡早就說清楚了:他一輩子在反抗軍政,是李明博逼死盧武鉉的過程,讓他意識到韓國的民主法制並不是真正的民主法制,尤其是號稱獨立的檢察系統,很容易淪為私仇工具。這意味著,他還需要繼續為年輕時的理想而戰鬥。


那麼,到底是什麼樣的力量,扭曲了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民主法制呢?


因為李明博被視為財閥的“看門狗”,所以很多人認為,扭曲民主法制的,正是背後的財閥。所以文在寅上臺,也被認為就是要與財閥們來一場“你死我活”的較量。但這種臉譜化想象,只是輿論的意淫而已。


文在寅深處韓國政經中心,他當然比誰都明白,憑藉一己之力,根本無望扭轉韓國的財閥體制。他所能做的,也只不過是修補性的救濟而已。簡單來說,他無法撼動財閥們的根本利益,只能打擊財閥的代言人、看門狗。


所以當李勝利們的醜聞曝光後,那後面更深更兇險的黑洞,他也只能在外面張望張望而已。


事實上,光應付那些看門狗,他就已經累得半死。


他今年9月無視爭議,剛剛提拔的法務部長官曹國,因為女兒“論文門”上任僅35天就落馬了,這位官員被認為是總統“心腹中的心腹”,任務是為改革當年逼死盧武鉉的檢察系統。


結果,隨著曹國下臺,首爾出現大遊行,人們不僅高喊曹國混蛋,也高喊著“文在寅下臺”,總統支持率從最高峰80%跌落到目前的40%。更可怕的是,據說已經送出國外的文在寅的女兒也被政敵盯上,正以涉嫌腐敗之名調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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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國低頭


反覆上演的“青瓦臺魔咒”,似乎又在趕來的路上。


70年代,青春激揚的文在寅,被朴正熙政府送進監獄,他和盧武鉉們多年努力,終於推翻了樸代表的軍政。但不能否認的是,他也好,盧武鉉也好,也是在樸那一代前輩流血流汗創造的物質基礎上成長起來的一代人。


仇恨只懂黑白,但歷史從來灰色。朴正熙和他催熟的財閥,其實都無法用簡單的壞人和好人來概括。貢獻和罪孽,冷血與溫情,如果無法理解人性的複雜、歷史的深邃,那仇恨的泥潭,就不會有乾枯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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