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回頭,一九九八

別回頭,一九九八

1998年夏夜,長江決堤,爆發百年⼀遇的洪⽔。

⼗歲的我在睡夢中被驚醒,發現周圍擠滿了手上提著⾏李和⽔桶、臉上寫滿恐慌的鄉鄰們。早上起床看到我家周圍扎滿了帳篷。我家的房屋地勢較⾼,周圍的⽥地房屋都被淹了,我家沒事。

那年我爸媽剛出去深圳打⼯,我和哥哥奶奶在家,只有⽼⼩。如若半夜洪⽔淹至我家,沒有⻘壯年,⼀⽼兩⼩,後果不堪設想。在那種情況下,每個⼈只顧⾃⼰逃命,這是動物的基本⽣存法則。

後來聽說爸媽在深圳也擔⼼,終究只是擔⼼,他們因為捨不得買⽕車票以及聽說路被封了,沒有回家來接我們。我感到自己像被遺棄在洪荒孤島上的⼈,⽆路可⾛⽆⼈問津。我以這種孤獨⽆助失望的⼼情過了⼀年多,直到1999年暑假爸爸才回來⼀趟。

家附近⼈滿為患,⼈員雜亂。

奶奶總擔⼼我家的東⻄被順⾛。雖然家⾥沒有⼀件值錢的物件,只是些鍋碗瓢盆。但歷經世事的奶奶說:在這種時候,⼀個碗都是重要物品,因為那些逃難出來的⼈哪還來得及帶上⼀個碗。當他穩定下來要吃飯的時候沒有⼀個碗就吃不了飯。果然,有⼀天晚上,奶奶要燒⽔,找不到⽔壺,我家燒⽔的壺不見了。奶奶說:肯定是被周圍住在帳篷⾥的災⺠拿⾛了。

過了些⽇⼦,村⾥發放救災物資,有被⼦毯⼦⽔桶等。⼤隊隊長剛把東⻄拿來,還沒來得及分,就被災⺠⼀搶⽽空。 那種場⾯,觸⽬驚⼼,使⼈難忘。平常笑臉相迎的叔伯姨嬸此刻都撕破了臉⽪, 拿出奪命般的⽓勢爭搶打⽃起來。我家沒有⼤⼈,奶奶搶不過,我和哥哥還沒反應過來。堂姨罵我們傻,⼀邊罵我們⼀邊兇那些⼈:我哥家兩個孩⼦什麼都沒有,你們憑什麼把東⻄都拿了?他家⼤⼈不在,⼩孩不要⽣活嗎?在堂姨潑辣的幫助下, 我們家分得了⼀⽀⽔桶。去深圳後和媽媽講這段故事,媽媽也罵我們笨,為何別⼈ 搶,我們兩個孩⼦竟傻傻地愣著。我那時也不懂為什麼?⼗歲以前我過著有飯吃有學上有⽗⺟在家陪伴的⽣活,突然到了1998年,⽗⺟⾛了,洪⽔來了,鄰居們都變得不可親了。時光的指針走到波譎雲詭的1998年,提前連招呼都不打。半年之內, 我只感到⽣活的變幻莫測,還沒有覺悟到在沉浮的波濤中要靠⾃⼰去搶住命運的舵盤。

我記得開學去學校報名的時候,從家⾥到鎮上的路還沒有被淹。⼀周後,星期五的傍晚,當我揹著書包回去的時候,⾛到半路,發現前⾯的路、稻⽥、房⼦,整⽚都成了汪洋⼤海。公路被泡在⽔⾥,路旁的兩排樹只有頭冒在水面。那一刻,我很想問爸媽:我該怎麼回家?事實上我找不到一個可以諮詢的人。那時下午五六點鐘,九月份天黑得早了,陰天加上這望不到邊的水面,天空灰暗朦朧,沒有行人。

我站在水邊,腦海中全是村民們口中的傳說,不寒而慄。 災難降臨,伴隨的是數不清的謠言,千百年來,皆是如此。聽說很多人被淹死了, 沉在水裡,那些魚了吃人肉吃人的眼珠吃人的心,就會長得特別大,會襲擊報復活著的人。聽說魚吃人時會把人佩戴的金戒指金耳環也吃進去,有的人打了魚剖開魚的肚子,哇,好大的一個金戒指……。天色漸晚,恐懼加深,我禁不住在心裡開始埋怨奶奶:為什麼她不來接我放學?為什麼她不在這裡等我?她明明知道我週五要回家。我又想起奶奶經常和我說:你的十歲很幸福,你姑姑十歲就去生產隊插秧,你媽媽十歲就去放牛,你呢?你十歲還只知道讀書,你十歲了你懂什麼?

就在天快黑透的時候,一位老爺爺划著一個很小的木筏過來,問我去哪裡?我答:我要回家。他又問我家在哪。我告訴他我是哪個大隊的人,是哪家的孩子?他說:好吧,你上來吧,我送你過去。他的木筏上有一把椅子,他叫我進去坐著。當我努力使自己平衡踏進木筏的時候我感覺木筏都快要翻了,他撐著杆子,淡定地說:不要緊,你只管進來,不要摔倒,進來後坐在椅子上就行。我坐穩後,他把杆子一撐木筏就到了水中間。我坐在上面,看著四周水茫茫天茫茫,天地之間只有撐杆划動水波的聲響,我的家和父母離我那麼遙遠,遠比天邊。老爺爺和我沒有說話,任憑水氣在空中浮動。我沒有方向感,十分忐忑,不知這方舟將去往何處。十幾分鍾後,老爺爺把木筏靠在一塊田地邊上,對我說:到了。我茫然地看著前方,不知此處是何處,前面全是田地,這裡沒有我的家。老爺爺看我的神情,用手指著一個方向說: 你從這裡上去,往那個方向走,就能走到你家了,那個方向的路是通的,沒有被水隔斷。我再仔細一看,前方確實是一條通往我們大隊的我們不常走的小路。我那時懵懵然,連道謝的話都沒說一句。下了筏子,我趕緊往家跑。我想跟奶奶說十歲的我雖然沒去生產隊幹農活,但我懂得了很多。跑回家,奶奶又在抱怨:你爸媽出門打工,把你們留給我,現在又發了洪水,什麼都沒了,又沒錢又沒吃的……。 我默默地嚥了口水,什麼也沒說。

這件事是真事,但這位老爺爺,之前我從未見過,之後我也沒見到過。事實上,恐懼加上天色黯淡,我沒仔細地認清他的臉。只是災難過後的萍水相逢渡河之恩格外讓人動容。

初一時我們班插班進來一位女同學,人長得很秀氣,眼睛大大的。那時我是學習委員兼語文課代表,她晚來一個星期,班主任擔心她跟不上課程的進度,叫我幫她輔導。她一來,我們班的男生都很喜歡她。她的字又寫得非常漂亮,大家都爭相看她的筆記模仿她的字跡。

我跟她接觸後,發現這個女孩何止會跟不上,簡直是無師自通,落下的課程對她來說不值一提,連沒上過的課她都能理解透。後來,班主任和我說,看看她的情況,要是她表現得好,語文課代表讓她當。加之我感覺班主任特別在意她,我就有點不高興了,對她的照顧也減少了許多,她對我卻關懷依舊。她跟我說,她剛轉來這個班,我是第一個對她好的人,所以她會一直對我很好。我感到羞愧,跟班主任說:語文課代表就讓她當吧,她完全能勝任。班主任告訴我,這位女生的爸爸在抗洪搶險中犧牲了,現在家裡只有媽媽和她倆姐妹,姐姐上初三,她上初一,家裡很窮,所以他會關照一下她。學校照顧她們給她姐姐免了學費, 但她的學費一直都沒交。

在和我交談時,這位女同學也常表示出擔憂:也許我明天就不能上學了,我真的很想上學,可是洪水來了,爸爸去世了,媽媽供不起我們。

初一上學期期末,我們全班同學擔憂的事情變成了現實。突然有一天,她流著眼淚走進教室,收拾好書本,把課桌從三樓搬到一樓,一直搬出學校的大門,沒有回頭。她曾說,她不會回頭,因為她真的捨不得離開。我們全班同學都趴在教室外走廊的欄杆上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校門口的拐角處。那時的農村初中,經常有人輟學,教室裡的人數是日漸減少,但沒有一個同學的離開讓我們感到如此可惜。班主任沒心情上課,叫我們自習,自己坐在教室門口,沉默了一節課後嘆口氣道:這麼一個聰明伶俐的姑娘啊!

後面的環節,便是:領導視察、政府撥款、復興建設,歲月流逝,雲淡風輕。只有舊牆上被洪水浸泡留下的黃色水漬表明曾經發生過一個故事。對於那些失去家園與親人的人來說,這不僅是故事,還是事故。

半夜決堤,暴洪突至。

甜美仲夏夜之夢,為何洪水如猛獸忽至,侵吞數人。方圓千百里,從鄉到市,竟無人知會百姓提前撤離。百姓可憐!

道聽途說:為了保住武漢重鎮,我們這片成了洩洪區。

效仿女媧補天,眾戰士用青春的血肉之軀堵住猛獸的大嘴。多少父母失去了本該前途無量的有為孩兒。戰士可敬,父母可憐!

有舍才有得,加減法無處不在。危難前,取大舍小,付出的叫犧牲。光陰無情,我們不要忘了那些犧牲的人。

那場洪水中,我記得最深的口號是:一方有難八方支援,洪水無情人有情。

湖北,祈禱你別總是因為災難上熱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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