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群:扶路遙上山


高建群:扶路遙上山

我和路遙在感情上是兄弟,曾經有過一段時間,我們之間的感情像最親密的兄弟那樣心心相印。同樣的兩個孤獨的旅行者遇到了一起,我們進行著關於人生和生命問題的談話,我們都在那一刻體驗到生命的幸福。本該,我們都期待著,推心置腹的時期的到來。但是,這種可能已經沒有了。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人類中的一分子消失了,這同時是整個人類的損失,喪鐘在為他而鳴的同時,也就是為我而鳴。我在接到噩耗的那一刻,立刻被一種強大的打擊力量擊倒了,胸膛裡填滿了悲愴。我用“物失其類,不勝悲慼”這句話作為我的唁文,發在建國路71號。


從那時起直到現在,除了生活中必須說的以外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感到痛苦。他的年齡和他的事業正在如日中天的時辰,他不該就這麼撒手長去的。路遙的猝死給我以強烈的震撼。我痛切地意識到命運之神的冷酷和殘酷,意識到生命力的如此虛弱和脆弱,意識到一個活生生的人在我們說話的片刻就有理由成為一撮菸灰,意識到墓碑上一個時間概念和一個時期概念之間那一道橫槓,是可以隨隨便便就劃上去的。儘管前人早就告訴我們,既然你活著,你就永遠處在死亡的威脅中,而最終的勝利者是死亡而不是你,這是人類的悲劇中有力反抗但無力解決的悲劇,是根本意義上的悲劇。但是,我的朋友路遙,他是不是死的過早了點,過於急促了點。記得我小的時候,世界上流行腦膜炎,不時有一個街坊鄰居的孩子死去,那時,我整日惶惑,羨慕地望著身邊那些長壽者和壽終正寢者,我想他們能活到那一把年齡,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業績,本身就值得令人眼饞。這一段日子,當年的那種對命運的不信任感,感覺到自己像一棵風中小草一樣的孤獨無靠的心理,又重新控制了我。我常想自殺,以此來反抗死亡,改變和蔑視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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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代初期,人類對空間的征服史上,發生過一件大事,有個叫加加林的蘇聯少校乘坐宇宙飛船,飛向太空。這天晚上,在荒涼而貧瘠的陝北高原上,在一個縣城中學的操場上,站著一個叫王衛國的學生。飢餓的他,卑微的他,淚流滿面地望著夜空,望著月亮,他在一瞬間意識到了他和他的父老鄉親們生活的全部悲劇性,他在這一刻產生了走出黃土地,走向大世界的勃勃野心。許多年後,他在他的引起強烈轟動效應的,被日本評論家稱為“青春與激情的悲劇”(路遙認為這是對《人生》中肯的評價)的中篇小說《人生》中,將他的理想人物命名為“高加林”。他在這個人物身上,寄託了自己的夢想,和對這塊土地的祝福。

他的童年是貧困的,而且這貧苦和屈辱聯繫在一起。平日過往中,他不大提起他的童年,歷練使他把自己包裝起來了,以免受傷,以便完成生活攤派給他的這個角色。但是,當他放鬆自己的時候,當他突然陷入一種善良的感情的時候,他會突然回憶起童年。他曾經給我談起父親將他送到伯父家那件事。他們是要著飯從清澗來到延川的。將他交給伯父後,父親說,讓他在這裡呆一段時間,然後他再來接他。這位苦難的農家孩子含著眼淚將父親送到村口,看著父親佝僂的影子走向山路,然後被一段山崖擋住。只有這時,含著的那滴淚才掉出來。繼而,他號啕大哭起來,因為他已經明白,父親把他過繼給伯父了,只是,他強使自己在送行時,沒有將這一點捅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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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善良的感情下,路遙時常陷入回憶的是他的初戀。我想那大概是扎著兩根羊角小辮,穿著一件紅衣服,跳跳蹦蹦的愛演個文藝節目之類的北京插隊青年。《人生》完成後,他從甘泉回到了延安。我不知從哪裡為他弄來了兩盒中華煙,接著又弄來了兩條。他貪婪地抽起來。那天晚上,延安城鋪滿了月光。我們兩個像夢遊者一樣,在大街上返來複去地走到半夜。“中國文學界就要發生一件大事!”他說,他指的是那一包《人生》手稿。突然,他談到了他的初戀。談到在一個多雪的冬天,文藝隊排練完節目後,他怎麼陪著她回她的小屋。“踏著吱吱呀呀的積雪,我的手不經意地碰了一下她的手,我有些膽怯,怕她責怪我,誰知,她反而用手,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路遙說。他還說《驚心動魄的一幕》獲獎後,他剛剛回到下榻的房間,突然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你是誰?你沒有事的話,我就掛斷電話了!”這時,命運的聲音從電話線那頭傳過來:“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一位熟悉的老朋友!”說話的人穿著一件紅風衣,在馬路對面的電話亭等他。他扔下電話,瘋了一樣跑下樓,橫穿馬路而過。“我奇怪汽車為什麼沒有壓著我!”路遙說。在他們短暫的接觸中,這位女士說,她曾經來過西安,曾經圍繞著那座住宅樓盤桓了很久,但是沒有勇氣去問問他住幾號,沒有勇氣去叩響那個門扉。“哪家陽臺上沒有花草,哪家就是我。”“她後來嫁給了一個海軍軍官!”路遙對我說。

我不知道路遙所說的這個故事中,真實的成分有多大,尤其是後來的相遇部分。但是,他確實有過這麼一次初戀,而且,他懷著一種可怕的令人肅然起敬的戀情,戀著她。


高建群:扶路遙上山

1983年期間,他回到了延安。那是一個秋末冬初的日子,大地一片肅殺。一見到我,他就抓住我的手,他面色鐵青,他說,這些天來,他腦子裡只回旋著一句話,就是“路遙啊,你的苦難是多麼深重呀!”他在延安呆了三天,為了安慰他,我在賓館裡陪他住了三天,我說:“作家是永遠不會被打敗的!充其量是回到延安來吧。我永遠是你的朋友。”三天之後,那個有霜的早晨,我又用車將他帶到了東關車站,送上長途班車。一些天后,我為他寫了一首詩,這首詩先發表在《星星》,後來收入我的詩集的首篇。

你有一位朋友

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地球上行走,

有時心中會生出莫名的煩憂。

你想找路人一傾衷腸,

可是,大家都在忙忙碌碌。

呼喚我,呼喚我吧!我會走來,

像一隻小鳥落在你的肩頭,

我的充滿友情的詩歌,

會化作小鳥的鳴啾。

自然,我們的生活無限美好,

歌聲總是多於憂愁。

但是,誰能保證說,

我們沒有被命運嘲弄的時候。

有一天早晨一覺醒來,

生活突然出現了怪誕的節奏,

你的妻子跟著別人走了,

一瞬間你是多麼孤獨!

關於工作,關於住房,關於煤氣罐,

關於那不喚自來的病疚,

以及一切不愜意的事情,

包括領導對你的毫無理由的掣肘。

有時候你會拔下一根白髮,

哀嘆生活可悲的短促;

有時候你會望著天邊大雁,

渴望它把你一起帶走。

相信吧,我會理解你的,

我是你的值得信賴的朋友,

不論你陷進痛苦的深淵,

或者是誤入荒丘。

也許你只剩下一個朋友了,

那就是我,我會緊緊握著你的手。

我會給你以慰藉,給你以友情,

給你以忠告,給你以兄弟之助。

我的詩歌就是我的翅膀,

我會徹日徹夜地在你身邊漫遊,

一旦你呼喚我的時候,

我就踏入你那神秘的國度。

綿綿的人類之愛呀,

就是維繫我們的紐帶,

真誠的朋友之間,

別擔心,誰會欠下誰的人情債。

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地球上行走,

有時心中會生出莫名的煩憂。

相信吧,我會走來,

像一隻小鳥落在你的肩頭。

說起詩歌來,附帶說一句。《人生》發表在雜誌上後,路遙將雜誌拿給我,他有些不自然地說,裡面用了你的詩,你不會介意吧!我說,我不會介意的,我感到榮幸。“不過,”路遙接著機智地說:“是書中一個叫黃亞萍的人物,偶爾讀到你的詩,抄到筆記本上,送給高加林的!你去追究她吧!”說完,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作者:高建群,男,漢族,1954年1月出生,祖籍西安市臨潼區。新時期重要的西部小說家,國家一級作家、陝西省文聯副主席、陝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享受政府特殊津貼有突出貢獻專家,國務院跨世紀“三五”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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