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秀:我們的“老頭兒”

蘇秀:我們的“老頭兒”| 紀念陳敘一先生

我們的“老頭兒”


  “老頭兒”,不知是誰給我們的老廠長陳敘一起的外號,後來就變成了我們大家對他的暱稱。是為了表示對他的尊敬,更是為了表示跟他親密才這樣叫的。只有對他不滿的時候,表示要跟他劃清界限了,才叫他“陳廠長”。不知道他當時,是否能從這不同的稱呼裡,體會到我們對他的感情變化。

  他出身於上海一家買辦資產階級家庭。家裡經常有外國客人,從小他就會說英語。而且熟知很多英美國家的風土人情。他對英文文法倒不一定精通,但是他的聽力特別好,以至於40年代在“苦幹劇團”時,大家都很窮,買不起頭輪影院的電影票,只能湊錢讓他一個人去看,回來講給大家聽,可見他聽電影的功夫有多厲害。50年代,社會上不放美國電影了。但是,中影公司經常會給我們一兩部美國電影看。那時,我們就會圍住他,叫他一邊看,一邊講給我們聽,就像“大光明”的同聲翻譯。

  有一天,不知他為什麼事高興,拿來一張他青年時期的照片,得意地說:“給你們看一個美男子。”說實話,他不屬於濃眉大眼、五官英俊的美男子。但是他作風儒雅,瀟灑飄逸,這種氣質可以說,是很少有的。如果他也能像孫道臨在《早春二月》裡那樣,穿一件長衫,圍一條圍巾,一定會是一個極具魅力的“五四青年”。他這種氣質恐怕只有生長在上海,生長在他那個文化圈子裡的人才會有。

  也許,正是因為他生長在上海這樣一個被資本主義理念浸潤的社會,他才會有那些先進的經營理念吧。

培養人才的理念


  電影也好,話劇也好,編劇和導演的意圖都是要靠演員來體現的。因此,從翻譯片組成立,陳敘一就開始了對演員的培養。翻譯片組創建伊始,沒有人知道翻譯片演員應該具備什麼條件。所以當年的領導會把一些既沒文化,也沒演戲經驗的人招進來,以為只要會說普通話就行了。當然,這些人很快就被淘汰了。

  他培養演員的第一個點子,就是以老帶新。

  他利用自己在話劇和電影界的老關係,向故事片組借來了孫道臨、舒繡文、衛禹平、高博等演員,這些在臺詞和表演上特別有造詣的人,使我們這些新人,可以一面工作,一面學會怎樣讀臺詞,怎樣塑造人物。不管是有過舞臺經驗的,像邱嶽峰、尚華,還是我們這些沒有學過表演的,都很快成長起來了。

  這也成了後來我自己做導演的時候,經常使用的方法。如讓曹雷在《南北亂世情》中帶林棟甫,讓畢克在《砂器》中帶施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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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敘一接待外賓


梯隊理念


  陳敘一可謂深知“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的精髓。拿我們女演員來說,50年代末期,姚念貽稍大一點,趙慎之和我才剛到三十歲,他就先後吸收了李梓、劉廣寧。到了70年代,當李梓、劉廣寧還只有三十多歲的時候,又招進了程曉樺、丁建華等人。到了80年代,我們演員組,橫向是生、旦、淨、末、醜行當齊全,縱向有各種年齡層次的演員可供選擇。真可以說,在這塊調色板上,色彩豐富,特點鮮明。所以很多觀眾都說:“越是人物眾多的戲,越能顯示出上譯廠的實力。哪怕只有幾句話的角色,也人各有貌。”如《尼羅河上的慘案》《華麗的家族》等片的配音,都顯示了當年群戲的實力。

集中力量,各個擊破


  在培養演員方面,老陳心裡是有一盤棋的。他觀察我們每一個人,先是試探性地讓你配各種角色。然後,在一兩年內,密集地給你多部影片的主要角色,使你在短時期內,迅速積累起塑造各種人物的心得體會,從而躍上一個臺階。然後,再換一個人培養。隔些年,又會輪到你一次。這樣,你就從“本科”升到“研究生”了。

  以我自己為例,從1950年到1954年,我配過《貨郎與小姐》中活潑、調皮的小侍女;配過《彼得大帝》的皇后;配過《偉大的公民》裡白髮蒼蒼的老布爾什維克;也配過《蕭邦的青年時代》裡蕭邦的年輕戀人;還配過《不可戰勝的人們》中有一大群孩子的工人妻子……這可以說是我打基礎的時期。然後,到了1957、1958年,他就密集地給了我多部戲的主要角色。如《警察與小偷》的小偷妻子、《孤星血淚》的養女艾司黛拉、《紅與黑》的侯爵小姐瑪季德、《第四十一》的女紅軍瑪柳特卡、《漫長的路》年輕的革命黨人拉雅、《不同的命運》剛畢業的女中學生索妮亞等等,使我到達了一個新的層次。

  1971年,我們從幹校被召回上譯廠。在脫離開業務六七年之後,我配的第一部戲就是《戰爭和人》的女主角伍代由紀子。那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而我那時已經四十五歲了。是老陳的信任和器重幫我找回了話筒前的自信。我又得到了新一輪的培養。隨後是《羅馬之戰》的女王;《春閨淚痕》被戰爭奪去丈夫,又深恐再失去兒子的母親;《生的權利》的黑媽媽;《化身博士》的侍女艾維;《紅莓》裡以妻子的愛拯救了丈夫靈魂的農婦柳巴……本來還有一個角色也應該是我的——日本片《啊,軍歌》的女主角,是個鄉下老太婆,一口土話,盡出洋相,是個非常有戲可配的喜劇人物。老陳原定是我,但是工宣隊認為我是配由紀子的,怎麼可以配老太婆,堅決反對用我。老陳還不死心,提出讓我跟張同凝試戲。結果,大多數都認為我好。張同凝也認為:“這個人物‘嗯嗯,啊啊’的小零碎,我抓不過你。”可工宣隊還說我聲音年輕,不適合配老太婆。老陳說:“聲音是可以做的。她配由紀子聲音也做過。”可那時候工人階級說了算,硬是把我反掉了。張同凝說:“你平時不喜歡配老太婆,這次怎麼這麼起勁?”她不理解,一般的影片,老太婆多半沒多少戲可配,可這個老太婆多麼有戲呀。

  不單是我,我們演員組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論是李梓、趙慎之、劉廣寧、曹雷、丁建華,還是胡慶漢、尚華、畢克、喬榛、童自榮,無一沒受過老陳的悉心培養。邱嶽峰就更不用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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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敘一和楊成純 1987年



  陳敘一在抓緊培養演員的同時,也在大力探索培養翻譯和導演的途徑。首先,是翻譯的編輯制。他立下定規:甲翻譯的劇本,由乙做編輯,與譯製導演及口型員一起對劇本進行修改、加工。這樣一來,無論是甲的翻譯水平,還是乙的校對水平,就都展示在大家面前了。因此,沒有人會不用功。也因此,既提高了劇本的質量,也提高了翻譯、編輯、導演的能力。這就是上譯廠特有的“初對”。

導演負責制


  1958年全國各省都建立了電影廠,上譯的一些老導演多去支援其他廠了。廠裡遂從演員組抽調了尚華、胡慶漢、我、張同凝和老導演時漢威組成了導演組。

  導演組一創立,老陳就提出:“譯製片導演的基本功,就是理解原片。”並規定,每部影片錄音之前,導演要對全組講戲。講戲也就是檢驗你對戲理解的深淺。他說,講戲必須結合生產需要,不能講空話。比如,講到《惡夢》中黑人女大學生,她生活在北方的加利福尼亞州,那是個殖民城市,不太可能有種族歧視。她能在假期和白人女同學一起駕車出遊,也說明,她從未因自己的膚色受到過歧視。所以,她對南方的黑人表現出的逆來順受,覺得完全不能理解。這些表明影片作者認為,美國的種族歧視,只是在南方。

  在導演講戲的過程中,他經常會問:“這場戲什麼意思?這句話的潛臺詞是什麼?”他也特別鼓勵演員們提問。

  所以,演員的戲配得不到位,他會責問導演:“你怎麼通過的?你懂了沒有?”這就逼著導演不能馬虎。

  從1951年開始,老陳就讓我做一些美術片的譯製導演了。後來又陸續讓邱嶽峰、尚華、富潤生也斷斷續續做過幾部譯製導演工作。其實,那時我們廠並不缺導演。一般總有五六個人。那麼,他為什麼要培養我們呢?我猜想,原來那些導演,年齡和他差不多,資歷也和他差不多,他無法像對待我們那樣要求他們。而我們都是一張白紙,可以按照他的藍圖,來畫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圖畫吧。

  實踐證明,他的做法確實是行之有效的。我們廠導演的能力有大小,但是利用這種互相探討的做法,就保證了我廠出品的每部影片,都在一定的水準之上。

他也是我們的“哥們兒”


  他是嚴格的領導,是業務上的權威。可有時候他也會像個童心未泯的老小孩,是我們的“哥們兒”。

  他有時候會念白字,我們就要笑話他,而且揪住他不放,想起來就要笑他一通。有一次他知道了一個大家都容易唸錯的詞“粗糙”(音cūcāo),過去一般人多半會念cūzào。他以為這次一定會抓到一個唸錯的,再有人笑他,他就可以還擊了。可他偏偏選中了我,我是特別喜歡一天到晚字典不離手的,所以我沒有唸錯。我至今記得,他那“沒勁” 的樣子啊。

  還有一次,我給他對口型。我說:“老頭兒,你這次的口型可真準,一個字都不差。”他得意地說:“怎麼?你以為就你口型準?我也不差呀。”這時候,他不是領導,也不是老師,他是我的一個爭勝好強的“小阿弟”。

  我記得,我們曾管他叫“趙慎之的大弟子”。可我想不起來他是趙慎之哪方面的大弟子了。我打電話問老趙,她在電話中吃吃地笑了起來,她說:“哪方面?十三點方面。”我也不禁放聲大笑了。只是他跟我們的這種“哥們兒”關係,僅限於50年代的老同事。60年代以後進廠的就不大敢跟他開這種玩笑了。70年代進廠的年輕人甚至說怕他,說“就沒跟他說過工作以外的話”。

  為什麼會這樣呢?我想也許因為,50年代剛剛解放,社會環境還是比較寬鬆的。一個單位裡的同事,更像是一個大家庭裡的兄弟姐妹。而後來,運動一個接一個,就把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係給破壞了。

  不過,我們有他是多麼幸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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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敘一和女兒陳小魚


愛才的陳敘一


  我們的老頭兒陳敘一,不惟是個極好的電影劇本翻譯、譯製導演、事業家,他更是個極其愛惜人才、庇護部下的領導。

  多年以來,我們總是說:“邱嶽峰這輩子能遇到陳敘一,是他一生不幸中的大幸。”但是從來沒有站在老陳的角度去考慮過這個問題。我一直以來都在說,“邱嶽峰是我們配音演員的驕傲”。由陳敘一打造的上譯廠,由邱嶽峰領銜的配音隊伍,提升了譯製片的品位。編劇史航說:“我們要以欣賞唐詩、宋詞的心態,去欣賞上譯廠80年代的譯製片。那是可以傳世的藝術品。”也許,老陳正是預見到了邱嶽峰可以起到這樣的作用,才冒險啟用他的吧?!

  也許,他不僅僅是愛才,可能還有一種對不幸群體的同情心吧。他對我、對畢克、對胡慶漢都曾經有過疾言厲色的批評,甚至諷刺和挖苦。我忘不了,在《遠山的呼喚》鑑定時,他嫌翁振新配的小店主氓田不夠誇張,就首先指責我說:“這肯定是導演的責任。導演喜歡含蓄嘛。”又批評畢克的戲:“平時配戲以不變應萬變,這次的感情怎麼那麼豐富!?”

  我們廠錄音時,導演一般是要提前一刻鐘到場的。 有一次,胡慶漢在錄音前五分鐘從休息室過來,老陳站在錄音棚門前,兇巴巴地說:“你擺什麼導演臭架子?就不能早點過來?”

  我感到,我們幾個人都是他一手教出來的學生,他把我們當成晚輩,因而比較隨便吧。而他對青年演員,雖然也直截了當指出他們的缺點,態度卻比較和善,好像怕嚇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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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嶽峰


為楊文元主婚


  在我們小小的演員組,就有四個錯劃的右派——鄒華、聞兆煃、溫健、楊文元。我一直不知道鄒華的情況。聞兆後來調到了美影廠,“文革”後,死於胰腺癌。最讓人想不到的是,溫健竟然在勞改農場自學了德文,而且,學到了能做翻譯的程度。膾炙人口的《希西公主》就是他翻譯的。他應該是個特別堅強、特別有毅力的人吧。

  “文革”以後,老陳幾次提到楊文元,他說:“我並不是對右派特別有感情。 我想到楊文元,因為他是我們演員組的缺一門,他是個銅錘花臉。”後來我才明白,他是在給楊文元回廠、回演員組造輿論,使楊文元右派問題改正後,得以順利回到演員組。

  楊文元二十幾歲即被打成右派,以後又因為寫信給英國領事館,被打成現行反革命,送去勞教,未婚妻也跟他分手了。他回廠時,已年屆半百,孑然一身。大家關心他,一知道他有了對象,便張羅著在廠裡給他辦個婚禮。大家動手,把幾個寫字檯拼成一個長桌,鋪上了白桌布,擺上了鮮花和糖果。幾十年來,我們演員組的很多人,都是進廠以後才結婚的,如胡慶漢、劉廣寧、伍經緯、戴學廬等。老陳從沒參加過任何人的婚禮。可他參加了老楊的婚禮,併為他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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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文元婚禮


尚華


  大家只知道老尚一生膽小怕事,謹言慎行,也可以說他一生都在夾著尾巴做人。這固然有他的性格因素,什麼事都與世無爭,知足長樂。但是,連我們廠裡也很少有人知道,他也揹著一個沉重的歷史包袱。50年代初,忽然有一天,說尚華被公安局抓走了,把大家著實嚇了一大跳。那時都還沒有經過各種運動的洗禮,不知道問題會有多麼嚴重。不過,沒幾天他就放回來了,他還照常工作,好像並沒有什麼大事。後來才慢慢聽說,他解放前在國民黨政工隊時,吹牛說自己也是一個叫“息烽”特務訓練班的。說完他自己也忘了,因此沒有向組織交代,可別人檢舉了他。實際上公安局已經掌握了那個特務組織名單,那上面沒有尚華名字。

  老尚是個非常本分的人,他為什麼要去冒充一個特務訓練班的成員呢?

  我心裡一直存著這個疑問。然而當年這種問題是不能隨便談的。直到今天,我才敢問他的女兒。她告訴我:老尚是為了借那個訓練班的徽章,乘車可以不花錢。這樣,就符合他這個人的行為邏輯了。尚華的妻子沒文化,解放前也不可能工作,還要養孩子,能省幾個車錢當然也是好的。他當時怎麼能料到,這幾個車錢的代價竟會如此昂貴啊。

  這件事情對他心理的傷害,遠勝於對他現實生活的傷害。這幾十年,他配主角,做導演(1959年他是導演組成員),什麼也沒受影響。他雖然不像老邱那樣才華橫溢,但是他勤勤懇懇,配的人物有色彩、有味道,他也同樣受到老陳重用。然而他卻一輩子都生活在自卑、惶恐之中,生怕稍有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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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華


追求進步的陳敘一


  1946年,抗戰勝利之後,陳敘一不滿於國民黨的反動統治,想離開上海。當時他有兩個選擇,一是去美國,他姐姐一直在美國定居;一是去解放區。他選擇瞭解放區。

  他毅然拋棄優越的物質生活,選擇瞭解放區,除了說明他是相信只有共產黨才能帶領中國走向光明之外,還會有別的解釋嗎?

  他從解放區帶回了艱苦樸素的作風,廉潔自律的作風。說明他去解放區是去接受革命教育的,絕不是去鍍金的。在上譯廠工作的幾十年,他大多數時間都是騎著他那輛自行車來來去去的,有時候也坐公交車。可我幾乎沒看見他坐過小轎車。好像那時候我們廠也沒有小轎車。我記得,有時候我們到技術供應廠混錄,要搬運幾十盒片子,都是叫出租車的。到了永嘉路以後才有了一輛小車,也很少看見有人坐。

  他自己從不沾公家的光,也不許我們取得一絲一毫額外的好處。有一次,一個故事片劇組來我們廠做後期配音,看我們工作得很辛苦,就給每個人訂做了一隻茶杯,上面分別刻了我們的名字。老陳知道後,大發雷霆,把翁振新叫去,質問道:“是不是你提供的名單?否則人家怎麼會知道該送給誰?”硬是不許大家要這份小小的禮物,簡直就像當年八路軍不拿老百姓一針一線一樣。我還記得,那時,鉛筆和紅筆都是從劇務那裡領來用的。但是,不管誰給觀眾回信,從沒有人用過廠裡的信紙信封。今天看起來,也許刻板得有點可笑,不過,確實曾經有過這樣一個時代,這樣一群人,在這塊土地上生活過。


蘇秀:我們的“老頭兒”| 紀念陳敘一先生

陳敘一和同事們歡慶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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