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將我們從空間中奪走,也將內部時間摧毀

死亡將我們從空間中奪走,也將內部時間摧毀

死亡將我們從空間中奪走,也將內部時間摧毀

不知從何時起,對“老去”的憂慮漸漸滲透至各個年齡層的人們的生活。兩鬢斑白的老人守著電視機前的養生節目、年過五十的父母研究起中醫食譜,部分八零九零年代生人則熱衷於尋找各式護膚品保健品……“老去”究竟意味什麼?也許,它不僅意味著軀體的衰弱、記憶力的退化、語言系統的缺失,還意味著與自我的疏離、時間感的錯位,以及生命可能性的減少。

今天的推送來自一位納粹集中營的倖存者——讓·埃默裡。在親身經歷了也許是人類歷史上最悲慘的一次災難後,“對老去的思考”嵌入了作者的餘生。他從現代邏輯學和辯證法的角度出發,認為“衰老”與一個等待被建構的“時空結合體”有著很強的關聯。時間體現了我們自身的狀態,它無法被測量,亦很難被準確傳達;而人們的多數生命活動則在空間中完成,在空間中發生的事都可以與他人談論。據此,那些認為自己還擁有被稱為“時間”的東西的人,實際上都明確知道自己將進入空間,會被外化;而衰老之人則面臨著另一種處境:他將從空間中徹底被擄走,此時,他擁有的就僅僅是時間。

埃默裡的文字深沉、冷峻、硬朗。閱讀的過程令人感到彷彿浸入了一條幽閉的時間之流。“這具身體不再向我們傳達世界,反而藉著沉重的呼吸、疼痛的雙腿和被炎症折磨的關節,將世界與空間在我們面前封鎖,它成為我們的牢籠,卻也成為我們最後的避難所。”也許沒有人能夠改變時間的流逝和老去的存在,然而,我們或許能夠在閱讀和經歷中,尋找到一種默默反抗與理性接受它們方式。

此在與時間的消逝

譯/楊小剛

我是怎麼過來的,A想著,撫摩著額頭,是怎麼一路小跑,穿越從戰爭結束至今的時光,以至我現在如此疲憊,想要在路旁稍做休息。昨天伴著鮮血和死亡結束 了,一個巨大的未來,我想,在朝我走來。那時人們盲目地在巴黎的塞納河左岸奔跑著,怒氣衝衝地與這未來相遇。聖日耳曼德佩區,紅玫瑰,薩特,從抵抗運動到革命。時間以不同的方式呈現,狂野的快步成了規則的小跑,後者也許比前者更累人。我投身於一個我想要改變的世界,這個世界卻想要改變我,並在一場很不平等的戰鬥中獲了勝,錯亂的市民精神的誘騙。一套公寓,小小的;一輛汽車,小小的;一個銀行賬戶,只為了偶爾轉一下賬。但也正是在累人的小跑中得到了公寓、汽車和銀行賬戶,複式閣樓的自由,一個將自己的事情完全付諸虛無的人的自由就朝著那裡——與時間一起,在時間中。

我是怎麼過來的? A 想破了頭。現在我要取走一切,無論發生的是什麼,喘息的時間,反思的時間,因為街道總是越來越寬,腿卻越來越短。呼吸越來越沉重,肌肉越來越虛弱,腦袋越來越笨拙。但即便用笨拙的腦袋,人們也可以思考此在和時間的消逝,思考在額頭上留下痕跡的變老,甚至比聰明的腦子還好使,因為

聰明的腦子總是創造秩序,而如果想要追索時間的痕跡,人們應當向無序屈服。

A想著,在探尋時間時人們必須放棄自己智力上的雄心。當情況變得糟糕時,只要事情對頭—— “對頭”(recht)並不是說“正確”,只是說“誠懇”——人們就可以滿意了。對時間的探尋是想要像直觀的知識一樣嗎?親愛的天堂,不!糟糕的、對頭的思想應該只描述一條自己的道路。剩餘的或許是全然不合適的文學和哲學。

強硬的理性沒有價值,如果是為了獲取實證知識,它的確是唯一可用的思考工具,可在根本的矛盾排除了所有事理的地方,它顯得毫無用處。在追索時間時我們無須理會通常邏輯思考的確定規則,因為對於要表達的東西,沒有什麼條例是有效的,因為時間不同於空間,與現實的邏輯無關。過去、當下、未來,第一個在我身後,第二個與我同在,第三個在我之前:言談的方式和通常的想象都是如此構造的。對於當下不可能有正確可言,這是擋住我們道路的第一條和最瑣碎的想法,因為當下不包含時間的延續,我們已經和那位英國人一起說過這點。人們又繼續用人造的概念幫助自己:時間不是連接過去和終點的最短線段,而是“意向性的領域”(Feld von Intentionalitäten)。習慣的語言用法沒有仔細聆聽過現象學家的想法,也不需要再去聆聽,因為它畢竟反映了事情所取決的日常現實——語言的使用一直知曉這樣或者相似的情況。人們談論“當下”,畢竟從來都不是指沒有延展的理念的點。誰說到當下,就是從一類數據中無意識地構建了一個系統、一個“領域”,如果後一種表達更讓人喜歡的話。我會在某種特定聯繫中說“現在”:現在在自身中包含一定的過去和未來的量。就如言談和行為的結合一次次確定的,它可以是一個感官刺激的片刻,比如我用香菸燒了手指的瞬間,也可以是我在海邊度過的四周假期,我的工作有了新轉機的持續中的那一年。我處在這幾周或者這一年內,但我說“現在”,就劃定了一個囊括未來和過去的時間域,我將其稱為“當下”。這樣時間對於面朝這個世界生活的人而言就不是個人問題——當然,直到眼前這一高呼“天哪——時間——都去——哪兒了——我這一年 ”( O-weh-wohin-entschwanden-alle-meine-Jahr) 那一刻。

只有當一個人像在路邊休息的A一樣,意識到時間的消失與不可重現時,時間才會成為擺在他面前的問題。如果人們想要為這個問題找到一個答案,會立刻語塞。因為無論用線段還是用領域來描述都無法一蹴而就。過去在那兒,並一直在那兒。而當下和未來失去了它們的時間特徵。當下被過去一刻不停地吞嚥,未來的情況也沒有更好。但始終只有變老的人發現和理解這一點,因為不再有那麼多事情降臨在他身上,這一切合情合理。他開始有所保留地向朋友道別:“過了年我們再見。”他擁有時間,他就是整個時間,因為他不再那麼理直氣壯地相信世界和即將到來的事情。儘管年輕人不假思索地面向未來生活,但未來也是時間。誰若因此說年輕人也擁有時間、瞭解時間,他就從未體會過除了時間之外一無所有時的時間是什麼模樣。是的,年輕人的生活圍繞未來展開,就如我們的A在紅玫瑰和存在主義的日子裡,未來不是時間,它是世界,或者準確地說,它是空間。年輕人談論著自己,他面前有時間。但實際上擺在他面前的是他所接納和用以標識自身的世界。
換句話說,老年人的生命在身後,這個不再能實在地被經歷的生命,除了堆積的、被經歷過的、被度過的時間之外一無所是。我們相信自己面前的時間越少,只要我們的身體和統計數據這樣向我們揭示,那麼在我們之內的時間就越多——倘若蓋爾芒特親王和阿讓古爾先生的外在也沒有改變,那樣A就會毫不費力地把他們認出來,但他們已然老了,老到時間在他們內裡成了重負。年輕人意識到,他們以為是時間的,變成了對即將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以及在生命與死去的進程之後就要面對的東西的不耐煩的等待。對於他們,時間是理所當然地在空間中運動著的,將要進入他們的生命和他們自身。關於一個年輕人,顯而易見,人們更願意說“世界對他是敞開的”,而不是“他有的是時間”。而老人或者變老的人每天體驗到的未來卻是對空間之物和實際發生效用之物的否定。要我們說,未來不是時間,而是世界和空間。在日常生活中的某些時刻,誰沒有過這樣的體驗呢?他不耐煩地等待著一件事情。等待的急切讓他坐立不安。他從座位上起來,不安地走來走去,離開屋子,為了將這件事情——一個空間和世界的情境牽扯到自己身上。大多數時候他乘坐汽車或火車朝著時間迎面而去,這時間是時間—空間。而沒有任何東西要等待,或者要等待的事情很少,或者沒什麼重要的事情要等待的人,投入過去深沉的井水中的人,待在一個地方一動不動。他癱坐著,蜷縮在床上,閉上眼睛,付出徒勞的熱忱,在自身內去尋找,那是生命、是世界、是空間,但現在還只是時間的東西。簡而言之,
察覺自己老了和正在變老意味著,在身體和在人們可以稱為靈魂的東西中擁有時間。年輕就是將身體拋擲到那並非時間,而是生命、世界和空間的時間中去。A沮喪地說:“距我由左岸出發、投身世界也沒多久,不過大約二十年,可讓我的心悸的是,這二十年彷彿只是短暫的一瞬,因為這與在鏡子裡看到的皺紋無關,但通過它們、和它們一起我看到了所有在這活過的二十年裡曾經看到的鏡中像。而再過二十年我將不復存在:在我面前的世界是多麼稀少!認為在自己前面還擁有被稱為“時間”的東西的人,實際上都明確知道自己將進入空間,會將自己外化(er-äußern)。在自身中擁有生命,也就是擁有真正的時間的人,必須結束內化(Er-innern)那騙人的魔法。即將發生在他身上的是死亡,死亡會將他從空間中徹底擄走,將他自身和他身體中剩下的部分去空間化(enträumlichen),將從他那裡把世界和生命取走,從世界那裡把他和他的空間搶走。所以作為一個變老的人他就僅僅是時間,而這就意味著他將完全地成為時間、擁有時間、認識時間。然而生命不是一個朝向死亡的存在嗎?不正是因為時間必須將死亡時間化,其純粹的時間性才由此變得透明,
使得人本真的維度正好就是作為時間的未來嗎?是,亦不是,而在作為答案適宜於這個問題的是與否中,否比是更有分量。等待死亡並因此處於時間之中——事情不會就這麼結束。因為當我等待時,就總有某樣東西,它將到而未到,充滿了我等待的時間。年輕人就這樣等待著,等待他愛戀的女性,等待他想看的風景,等待他計劃完成的作品。但在死亡作為等待的時間終點出場的地方,死亡作為等待的對象在變老之人那裡每一天都得到更多實際內容,而其他值得等待的事物都失去價值,在那裡就不應該再談論什麼朝向未來的時間( Zeit-in-die-Zukunft)。因為我們所等待的死亡不是某物,它是對每一種物性的否定。等待死亡不是朝向它存在(zu-ihm-Sein),因為它什麼都不是。死亡不會為我們拯救作為時間維度的未來。相反,通過完全的否定性,通過它所意指的(只要關於含義還可以在條件允許的範圍內說一說)完全的、不可逾越的朽滅,死亡消除了每一種未來的意義。它不是拿著鐮刀和計時沙漏,把我們“帶回家”的骷髏形象的死神——帶到哪去呢?它是在最字面的意思上將我去空間化的自相矛盾的事件 :是我的歸於虛無(Ver-nichten)。也只有變老的人才在整個範圍內體驗到時間的不可回溯。人們談到“生命之秋”——可愛的比喻!秋天? 秋天之後是冬天,然後又是春與夏。而對變老的人而言,生命之秋是最後的秋天,以後不會再有秋天。年輕人還未體會到毫不留情的時間的不可逆轉性。秋冬春夏,然後又是秋天。在他前面還有許多這樣的季節輪迴。這個春季不願意出現的,會在下一個、下下個、客觀上雖然很容易數清但主觀上卻顯得不可數的任何一個春季裡來到,這些春季為他準備好世界與空間。只有變老的人,他只要一次就驚人準確地數好秋冬之數——因為他用逝去的和在他那裡發生的事情來測量季節——只有他理解時間的消逝就是不可回溯,更為駭人的是,他理解,時間就是人們抱怨許多事情溜走了,跑掉了。

當變老的人理解了他還只是時間,理解了他很快就會被從空間中移除,對他就有一些幻覺的慰藉,即使除去最大、最令人欣慰的幻覺——宗教之外。A——普魯 斯特——認為,當哮喘折磨著他,他在封閉的房間裡把自己裹在羊毛圍巾裡,在床上潦草地寫著《追憶似水年華》時,他可以在記憶中佔有更現實的現實,並且藉助它擁有某種無時間性的,或者說永恆的東西。這催生了一部偉大的作品,然而當最後一口在痛苦中將他撕離世界的呼吸到來時,這變得對他毫無用處。其他人望向空間中,看看它在他們身後將如何存在:那兒有一間房子,在裡面會有孩子、孩子的孩子出生和勞作;一塊墓碑,灰色、莊重,會為了他們而被製作出來;在窄櫃子裡擺著他們的書,或者在博物館的牆上掛著他們的畫。而房子會倒塌,子孫會四散,人們會很快忘記他們的書和畫。巴黎拉雪茲神父公墓裡陵墓朽壞,年久失修,老鼠盤踞在墓堆間。在墓碑上有褪色的金色銘文 :“Concession à perpétuité。” ——永久出讓——彷彿市民的財產至少可以獲得虛假的永恆。房屋與庭院,書籍,繪畫與墓碑,一切都變得和逝者的愛與痛之夜一樣:如此美好,彷彿從未存在。

也許,失敗的人,被剝奪了所有幻想的“廢柴”(raté),會在變老時最強烈地感受到時間的消逝,就像人們一般稱為失敗——或者稱為“錯失了世界”更恰當——的東西會向人們揭示最後的問題。“廢柴”A,獨自坐在咖啡廳裡,沒有子女,不允許在對死後聲譽的幻覺上提出任何要求,不會讓人立墓碑,不需要留遺囑,相反,他在核算,最好把自己的屍體賣給解剖機構——他更徹底地知道自己是一束時間。自從“將自己拋入世界”(Sich-in-die-Welt-Werfen)中不再產生任何東西以來,他就只擁有很小的空間。他習慣了讓自己沉浸到回憶之泉中去,並在時間中尋找自己。擁有大汽車和許多房間的鄰居還在四處喋喋不休,直到有一天,胸口的一陣疼痛將他撕裂,像被掛在了一個肉鉤子上,醫生跟他太太小聲提到心肌梗死;尚在他想要找時間思考時間之前,他就被從空間中奪去了。但正在變老的“廢柴”知道,他處在什麼地方,而當他不再“知道”,當他不再擁有對於在空間中的未來實用的見識時,他也會如此體驗——比他吵鬧的鄰居還要多得多。

我們在這裡說的,是人性的準確——而非真理!只有變老的人才會完全實現時間和它的不可回溯,漸老之人那既熾烈又無望的對時間倒轉的渴望也向我們確證著這一點。發生過的事情應該變成沒發生的事情。A在後悔。他應該做這件事情,應該允許那件事情,但是他必須理解,做過的與沒有做過的事都不可更改:他不再承認曾經的意義給予和價值體系,但他不能將他現在想要給予的意義和價值賦予他已經過去的生活。如果不是期待從抵抗中誕生革命,他在1945 年以後的年月裡也許應該在緊張的工作中錘鍊他的語言,並且只做這一件事。但現在太晚了。當他確切地觀察到這一點時,他生命的意義,一種無意義已經在他那裡堆積成時間的沙堆,現實沖洗掉了曾經的可能性,與他相關的實體不再是柔軟可塑的。他後悔過去太拖拉了。現在他已經錯過了,他的目光停留在牆上:永不再來。也許這後悔和這人們確定,但並不願意如此徹底地、毫無保留地相信的“永不再來”就存於對死亡之畏懼的根源中,因為死亡不僅將我們從空間中奪走,也將我們內部層壘的時間摧毀,甚至於在喪失所有希望後始終保存著某種荒謬希望的痕跡的悔恨都不再能保留,對時間倒轉的渴望也必然隨著時間消失。

“時間倒轉了它的腳步,我們如今又是我們二十年前的樣子,是我們幾周前的樣子,是我們昨天的樣子!”貝仁格王和瑪麗王后說道。但時間沒有倒轉——王死了。變老的人越確定地認識到自己的老去,就越確切地體會到時間的不可倒轉,就越絕望地與其搏鬥,也就在同一時間、同一進程中越緊密地屬於它。它是他尚且是的一切,他不能離開它就像不能離開自己,卻又知道他將要失去它和他自己,是明天、翌年、五年後還是十年後,都並無關係。

注:題為書摘作者 讓·埃默裡

奧地利著名哲學家、“大屠殺亞文化中的聖人”

讓·埃默裡關於衰老與存在的沉思

死亡将我们从空间中夺走,也将内部时间摧毁

變老的哲學:反抗與放棄

Über das Altern. Revolte und Resignation

[奧地利] 讓·埃默裡著

楊小剛譯

鷺江出版社

2018年4月出版

《變老的哲學:反抗與放棄》由五篇短小精悍的哲學散文組成。讓·埃默裡在書中化身為普魯斯特、波伏娃、薩特、他自己,以及每一個老去之人,重現了變老過程中的各種細節:當我們開始疏遠自己,當我們無法再憑藉自身的潛力和可能性而生存,當我們漸漸難以理解新潮的藝術和價值觀,當我們不得不面對死亡……埃默裡思考的是,如何在衰老時與社會和自我達成和解,又如何在生命的盡頭奮力一擊。

死亡将我们从空间中夺走,也将内部时间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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