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朋友三秋樹的故事，來自一個媽媽（也是一個婆婆）的講述。
1
我是一個媽媽，今年57歲，退休2年，兒子今年31歲，在我退休那年兒子剛好結婚。
一直以來我都非常寵兒子，他結婚了，我也自然地承擔起照顧他和兒媳婦的責任，這在我看來是理所應當的。
本來我是想著兒子結婚後要和我們兩老生活在一起，因為老伴的勸阻，說小兩口要有自己的空間，我才放棄了。
但為了方便照顧兒子兒媳，我和老伴專門搬到他們住的小區。
每天早上我會去兒子家幫忙做早飯、打掃衛生，晚上做完晚飯、等他們洗漱準備睡覺才回到自己家。
2
那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樣，拎著從早市上淘來的新鮮蔬果，心情愉悅地朝兒子曉樂家走去。
可是走到門口，我沒能打開兒子的家門。
敲門進去之後才知道，不是我的鑰匙拿錯了，而是兒媳婦巖巖換了門鎖。
她解釋說，最近小區偷盜事件特別多，安全起見才換的。
照例，我像往常一樣，給他們一家三口做了早餐，打掃了房間，將扔在衛生間的髒衣服都洗了。
然後，他們也沒有給我新鎖的鑰匙，也許他們忘了吧，他們一向丟三落四。
3
晚上，曉樂下班後，來了我家，將一把鑰匙交到我手上，我本來提著的心就此放下。
但他臨走前，說了一句：“媽，別讓巖巖知道了。”
我追問：“怎麼了？”
曉樂卻什麼也不肯說，匆匆忙忙地就走了。
知子莫若母。
我從他那鬼祟的表情看出，事情並不簡單。
4
第二天一早，我照常去兒子家，剛走到他們家門口，就聽到裡面的爭執聲。
基本都是巖巖在說：
“你是不是又把新鑰匙給你媽了？你不知道，我都快瘋了嗎？”
“大夏天的，誰在家裡穿正裝？可是，他們不知道什麼時候就來了，我跟偷了男人躲進臥室裡一樣。”
“還有，誰沒有拖延症，洗完澡，內衣扔在髒衣籃裡，第二天早上一定被你媽給洗了，看著曬衣杆上的短褲、胸罩，我沒有被幫忙的快樂，只有隱私被窺探的尷尬。”
“我也喜歡漂亮的情趣內衣，可是，請問，我敢買嗎？”
“每次我讓你幫我洗個水果，幫點小忙，最先站起來的一定是你媽，好像洗個水果就能把你累垮一樣。”
“兒子本來可以就近上幼兒園的，可是，她非得託人將他送到了又遠又貴的機關幼兒園，他決定了你的命運還不夠，還把手伸到孫子身上。”
“孫曉樂，我問你，你有廉恥嗎？兒子都3歲了，短褲襪子還得你媽幫洗！”
“她教育出一個動手能力為零的你也就算了，現在又開始‘禍害’我兒子，只要她在，一定會喂孩子吃飯。”
“她就不能像別的大媽那樣，跳跳廣場舞，走走模特步，別跟攝像頭似的盯著咱們一家三口？”
5
我站在門外，氣得渾身顫抖，手腳冰涼。
怎麼也想不到，我這個堪稱“二十四孝”婆婆的付出，換來的卻是這般聲討！
最讓我心塞的是，兒子從頭到尾就一句話：“她是我媽，你能讓我怎麼辦？”
我再也聽不下去，頭腦發懵，深一腳淺一腳地回了家。
6
當晚，我就病倒了。
真的，這一生，沒有什麼比這段偷聽來的話更能打擊我。
不管是在職場還是在家庭，我自認裡裡外外一把手，可是，到頭來，在兒媳的眼裡，我是一個如此不得體、不懂事的人。
多年的眩暈症伴隨著高血壓，我只覺得頭疼欲裂，天旋地轉。
幸虧有熟悉我病情的老伴，喂藥喂水，我才慢慢緩過勁來。
7
躺在床上，我眼淚長流，有氣無力地跟老伴傾訴著委屈：“我就差把心扒給他們吃了，結果，居然落下這麼多的差評，那話叫她說得呀，拿一百度水泡澡都暖不過來。”
老伴一邊輕拍我的背，一邊附和道：“都是白眼狼，有機會，我跟他們說道說道。”
我心中一暖。
心想，都說少年夫妻老來伴，幸虧還有這個老頭子在。
8
老伴見我的情緒好轉，又說：“我說，你以前好歹也是個職業女性，但是現在，你哪有自己的退休生活？看看你的那些同事，近的遊遍中國，遠的都環球了。”
“就說隔壁劉姐，以前三高，天天不是吃藥就是打針，可是，人家迷上了廣場舞，整天不是唱就是跳的，身體越來越好。”
“你從前多新潮的一個人，可為了那兩個小崽子，就這麼被別的老頭老太太給落下了，人家現在討論的都是怎麼養生，上哪兒去玩，你呢，滿腦子都是那三口人，想想，我都替你憋屈得慌。”
老伴的一席話，句句戳在我的心窩上。
世界那麼大，難道我就不想出去走走？
9
說走就走。
身體好轉之後，我連招呼都不沒打，拉著老伴去了內蒙。
草原寬廣，適合放逐我這一肚子的悲傷。
不用洗衣不用做飯，不用陪孫子下樓玩，事實證明，這種日子，我也過得了。
在牧民家裡，我和老伴親眼目睹了羊媽媽產子的全過程，看著羊媽媽哺乳小羊的樣子，我的心生疼。
10
曾幾何時，我和兒子不也是如此親暱嗎？
“草原上的遊牧民族，一年四季都在遷徙，要是羊媽媽也像你那樣，凡事捨不得放手，這小羊怎麼活下來？再說，就算它被羊媽媽一路照顧下來，可是，再想想，誰願意嫁給一個精神上還沒斷奶的羊？”
老伴一邊看著羊群，一邊感慨。
“我做媽媽就那麼失敗嗎？”我有幾分氣憤地看著老伴。
“不是失敗，而是母愛氾濫了。母愛，不僅意味著無私的付出，還有一條重要的教養守則被你忽略了。”
很顯然，這次出遊，我是負氣出走，老伴是有備而來。
11
“別賣關子了，你就暢所欲言吧。”我說。
“真正的母愛，是一場得體的退出。”說著，老伴掏出手機，讓我看了他手機裡存的一篇文章。
老伴告訴我，這是微信裡最近很火的一篇文章，它幾乎一針見血地說：不願意與成年子女分離的父母，與其說他們是愛孩子，不如說他想對孩子全面把控，這種控制給他們帶來成就感和強大感，讓他們對自己滿意。
文章裡的很多話特別扎心，什麼氾濫的母愛就像氾濫的洪水一樣，已經不是河床裡奔流的能量，而是破壞力和災難了。
“我，是這樣的媽媽嗎？”我怒視老伴兒。
“屬於可以挽救的那一類。”老伴兒微笑地看著我，不慍不怒。
12
我哼了一聲，扭頭去看遠處的牛羊。
雖然我嘴上不肯承認，但心裡已經意識到，在這件事上，是我失了分寸。
好在，壯闊的美景和體貼的老伴，足以排遣我心中的鬱悶。
七天的草原之行，我和老伴拍了許多照片。
他幫我申請了微信號，教我如何用美圖秀秀，如何曬照片。
我猛然發現，生活在一個屋簷下的兩口子，我和他的差距已經如此之大了。
從內蒙回來，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手機店，毫不心疼地買了一款最新潮的智能手機，然後，以50元的價格賣掉了我那支來電如雷鳴的老人機。
就像老伴說的，我確實還沒到用它的時候。
13
從手機店出來後，我給曉樂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晚上我想去一趟他家。
曉樂很吃驚：“媽，你不是有鑰匙嗎，直接上來就得了唄。”
我笑笑，沒說什麼。
14
吃過晚飯，我和老伴步行去曉樂家。
到了他家門口，敲了敲門，是巖巖開的門。
我和他們“彙報”了和老伴這七日的行蹤，還跟他們分享了我倆拍的照片。
然後，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小兩口說：“我準備從你們這個小家裡退出，去享受我的退休生活了，這是我幸福晚年的第一個裝備，你們不打算贊助我一下嗎？”我晃動著手裡的新手機，微笑地看著他們。
巖巖率先反應過來：“媽，你有沒有支付寶，我現在就給你轉三千。”
於是，在他們的幫助下，我瞬間又擁有了自己的支付寶。
15
那是如此快樂的一個夜晚。
臨走時，看到門口鞋架上曉樂的髒襪子，我本能地拎起來往衛生間走。
剛走到一半，我停下腳步，對兒媳婦說：“巖巖，好好管教你老公，讓他記得第一時間把他的臭襪子洗掉。”
巖巖得令，“聲色俱厲”地對曉樂說：“你媽讓我通知你，去洗你自己的臭襪子。”
頓時，一室的笑聲。
16
我在這笑聲中，從兜裡掏出那把於我而言，象徵著主權、話語權、家長權等各種權力的鑰匙，把它悄悄交到曉樂的手裡。
我對他說：“媽媽以後可能不會常來，就算來，也會事先打電話的。”
曉樂為難地看著我：“媽，你這是幹啥？”
“媽媽不是在生氣，只是在學著退出。”
17
說完，我又把手機裡存的那篇文章轉發給了曉樂。
“回去慢慢看吧，媽媽想說的話，文章裡都有，我想做一個得體的媽媽和婆婆。”
曉樂擁抱了一下我，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溼了。
我和他真正的告別要從這個擁抱開始了，儘管那麼不捨，但我知道，我已經告別得晚了，但還來得及。
18
“媽，你在哪兒？”
我迅速地跟老伴拍了張合影，發了過去，附言：世界那麼大，我和你爸想去看看。
沒過幾天，巖巖在朋友圈轉發了我和老伴出遊的組圖。
配文：我晚年時的楷模，我至親的公公婆婆。
後面，是長長的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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