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說元稹的《鶯鶯傳》寫盡了男人說不出口的心理?

引言

元稹的《鶯鶯傳》是唐代三大傳奇之一,同時也是西廂故事的源頭,歷來深受重視。自魯迅提出“張生自寓說”、陳寅恪提出“微之自敘說”後,學界一般認為《鶯鶯傳》中的張生原型為元稹本人。陳寅恪文史互證的研究方法無疑具有里程碑的意義,但若一味依著此法尋求小說人物與歷史人物的聯繫,卻是中了考據的毒,畢竟白居易的《長恨歌》尚有“楊家有女初長成”及“中有一人字太真”的虛構。

因此,對《鶯鶯傳》的解讀首先應回到小說本身,再輔以文史互證的方法,那樣才能不陷入考據的泥淖。通過細讀文本,筆者發現《鶯鶯傳》在敘事上有兩大轉折點:其一為鶯鶯自薦枕蓆,其二為張生拋棄鶯鶯。這兩大轉折都極為突兀,似乎是為了“始亂”而寫“始亂”,為了終棄而寫“終棄”。此時存在一個問題,元稹為何要這樣寫?筆者認為,這是由元稹矛盾的女性觀和愛情觀導致的。

為什麼說元稹的《鶯鶯傳》寫盡了男人說不出口的心理?

元稹畫像

一、《鶯鶯傳》的兩個敘事轉折點

《鶯鶯傳》講述了一段發生於貞元年間的愛情悲劇,一般認為作於元稹娶韋氏之後的貞元二十年。

故事中的張生時年23歲,容貌俊美意志堅定,未曾近過女色,但並非一個忘情之人。張生遊學到蒲州借宿於普救寺之時,恰好新寡的遠房姨母崔氏帶著家人和錢財暫居寺中。蒲州守將去世,底下士兵作亂於城中。因為張生和一個將領有交情,崔氏一家倖免於難。崔氏設宴答謝張生,並令十七歲的女兒崔鶯鶯出來拜見。崔鶯鶯以生病為由推辭,不肯出來見張生。崔氏一再要求,崔鶯鶯最終才出來。

崔鶯鶯面容豐潤光彩動人,張生一見鍾情。之後張生作《春詞》二首拖紅娘轉送給鶯鶯,鶯鶯答詩相約於西廂下。不料,崔鶯鶯卻並非為談情說愛而來,而是嚴肅地數落了張生一番,希望張生能“以禮自持”。但是沒過幾天,崔鶯鶯卻自薦枕蓆,與張生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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鶯鶯私會張生

大約一個月後,張生準備前往長安,崔鶯鶯知道後避而不見張生。幾個月後,張生重遊蒲州,又和崔鶯鶯在一起生活了好幾個月。之後張生因科舉不中,留在了長安。張生寫信寬慰崔鶯鶯,鶯鶯亦回覆了一封極為動情的信,希望張生能像玉一樣堅貞。不料張生卻拋棄了崔鶯鶯,並發表了一番“忍情”之說。最終張生娶了別人,鶯鶯亦委身他人。有一次張生路過崔鶯鶯家,想亦表兄身份和她見面,但被鶯鶯拒絕了。

通過上文簡述,不難發現故事中有三個轉折點,其一為鶯鶯數落張生,其二為鶯鶯自薦枕蓆,其三為張生拋棄鶯鶯。其中第一個轉折點是在情理之中的,因為崔鶯鶯此前不肯和張生見面,紅娘亦說她“貞慎自保”。但崔鶯鶯自薦枕蓆和張生拋棄鶯鶯卻極為突兀,其中缺少一個轉變的過程。對比後世的西廂故事亦不難發現這一點,如王實甫的《西廂記》中崔鶯鶯的轉變經歷了一個較長的過程,張生最終也並未拋棄崔鶯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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鶯鶯和紅娘

那麼元稹為何寧願選擇突兀地進行轉折,也不對轉變過程進行交代呢?筆者認為,這是因為元稹的女性觀和愛情觀都較為矛盾,他對女性持著一種既讚賞又貶低的複雜心理,他雖對美好愛情心存幻想卻最終讓步於現實。事實上,崔鶯鶯自薦枕蓆和張生拋棄鶯鶯雖然在敘事上是突兀的,但在人物整體形象的刻畫方面卻起著承前啟後的重要作用。下文筆者即通過分析這兩個轉折點在人物塑造方面的作用,解讀元稹複雜的女性觀和愛情觀。

二、透過崔鶯鶯自薦枕蓆,看元稹矛盾的女性觀

《鶯鶯傳》中崔鶯鶯的整體形象無疑是正面的,她在未見張生之前“久之,辭疾”,初次與張生相會之時“端服嚴容,大數張”,在張生離開之際“宛無難辭”,在張生離去之後送玉環以表“堅潤不渝,始終不覺”之情,在各自婚配之後“

終不為出”拒絕和張生相見。元稹更是不惜筆墨,用了極大篇幅展示了崔鶯鶯那一封長信,足見元稹對這一人物的讚美之心。因此,崔鶯鶯自薦枕蓆似乎於情於理都說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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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鶯鶯傳》畫本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崔鶯鶯自薦枕蓆雖然在情節上較為突兀,但在崔鶯鶯的整體形象的刻畫方面卻並不突兀。在崔鶯鶯出場之時,元稹這樣寫道:

常服睟容,不加新飾。垂鬟接黛,雙臉銷紅而已,顏色豔異,光輝動人。張驚為之禮,因坐鄭旁。以鄭之抑而見也,凝睇怨絕,若不勝其體者

不難看出,這段描寫不僅僅是為了展現鶯鶯之美,更是為了突出這種美具有的誘惑力。尤其是“凝睇怨絕,若不勝其體者”,刻畫出了鶯鶯嬌柔無力、楚楚動人的樣子。原本“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的張生在誘惑之下“驚為之禮”,最終“自是惑之,願致其情”。這段描寫實則給鶯鶯之美強加上了一種原罪,它擾亂了張生的心。張生之心“始亂”,承接其後的則是鶯鶯之行“始亂”,也就是鶯鶯自薦枕蓆的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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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鶯鶯插畫

從張生之心“始亂”到鶯鶯之行“始亂”,其中既然有鶯鶯“端服嚴容,大數張”的情節,本也應該有鶯鶯受感動而轉變的情節。元稹省略這一情節的原因其實也不難猜測,試想一個極度守禮的女子為什麼會衝破理智的防線自薦枕蓆呢?必然是因為男子通過一系列行為展現出了自己用情之深,或如王實甫《西廂記》中思念成疾,或是繼續寫詩傾訴最終使得鶯鶯被打動。將這一過程交代清楚的話,那麼誘惑人的就不是崔鶯鶯而是張生了,張生也就無法為自己“終棄”的行為開脫。

事實上,在張生首次離開鶯鶯之時,鶯鶯就曾這樣說道: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也,愚不敢恨也。這是在為之後張生拋棄鶯鶯埋伏筆。而在拋棄鶯鶯之後,張生則用了這樣一段話解釋自己的行為: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於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不為雲,不為雨,為蛟為魑,吾不知其所變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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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生插畫

“尤物”一詞與“佳人”不同,它其實蘊涵著貶義,暗指女性的美貌中隱藏著災禍,也就是所謂的“紅顏禍水”。張生還舉了殷商和西周因女人而言的例子,以證自己“尤物不妖其身必妖於人”之說。聯繫鶯鶯出場之時對張生的誘惑及其自薦枕蓆的行為,不難看出,“尤物禍人”是刻畫鶯鶯形象的一條主線。

這與鶯鶯貞慎自保、用情至深和堅守婦道的形象無疑是相互背離的,由此也可看出元稹矛盾的女性觀。他一方面發現了女性的諸多優良品質從而讚美女性,另一方面又因“禍水論”或為自己開脫而貶低女性。

三、透過張生拋棄鶯鶯,看元稹矛盾的愛情觀

在張生首次西去長安之時,鶯鶯便已意識到自己可能面臨被拋棄的命運。但不久之後張生又回蒲州與鶯鶯一起生活了幾個月,再次進京趕考滯留長安時張生亦有書信寬慰鶯鶯,由此不難看出張生對鶯鶯用情較深。那麼為何在收到鶯鶯那封極為感人的信之後,張生忽然就拋棄鶯鶯了呢?不難看出,和鶯鶯自薦枕蓆一樣,元稹也省略了張生心理變化的過程。

為什麼說元稹的《鶯鶯傳》寫盡了男人說不出口的心理?

張生會鶯鶯插畫

在拋棄鶯鶯之時,張生曾說“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這種說法於情於理都不合,從情的角度來說,崔鶯鶯解了張生的相思之苦,並給了他一段美好的愛情;從理的角度來說,此前鶯鶯並沒有展現任何妖孽之處,她並沒有使張生沉湎女色忘記科考。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從張生整體人物形象的角度出發,張生這一說法卻並不突兀。

張生出場之時未曾近過女色,不過他卻並這樣說道:大凡物之尤者,未嘗不流連於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隨後出場的鶯鶯則是一個極具誘惑力的“尤物”,張生果然被激發出了一種原始的情感。此後,因鶯鶯自薦枕蓆,張生便和鶯鶯展開了一段始亂終棄的感情。張生“非忘情”之說得到了驗證,但對於一個“非禮不可入”之人來說,這其實是一個墮落的過程。於是元稹又通過“忍情說”使得張生得到拯救,最終使張生形成“善補過”的正面形象。

為什麼說元稹的《鶯鶯傳》寫盡了男人說不出口的心理?

元稹畫像

然而,張生這一形象與整體敘事卻是背離的。因為張生拋棄鶯鶯之後並非不近女色,而是另娶他人,而在鶯鶯結婚之後,張生實則對鶯鶯還心存念想,要不然他就不會在遭到拒絕之後“怨念之誠,動於顏色”。也就是說,張生的“忍情說”不過是文過飾非的開脫之辭。那麼,張生究竟為何要拋棄鶯鶯另娶他人呢?

對於這個問題,最好的解釋應當是陳寅恪提出的“捨棄寒門,而別婚高門”。也就是說,張生是因為要娶一個更為高貴的女子,於是拋棄了鶯鶯。中唐士人極重婚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與仕而不由清望官,俱為社會所不齒。元稹本人在《夢遊春》中亦寫了婚姻和仕宦兩夢,另一個夢則是愛情。只可惜,婚姻和仕宦或許能相輔相成,而愛情則往往與現實形成矛盾。

為什麼說元稹的《鶯鶯傳》寫盡了男人說不出口的心理?

陳寅恪

當然,張生拋棄鶯鶯的行為也並非如陳寅恪所說的那樣為當時社會所認可。要不然,在聽完張生的“忍情說”後,在場之人何以“皆為深嘆”?要不然,元稹何以不顧情節突兀,也要隱去張生心理變化的過程?

且不論張生與元稹之間到底有多少相同之處,透過張生這一與整體敘事相背離的人物形象,我們亦可看出了元稹矛盾的愛情觀:一方面他有追求美好的愛情的理想,但同時他又意識到婚姻對一個人具有極大的影響。最終,理想的愛情敗給了現實。最受傷害的,則是那個付出真心的鶯鶯。

結語

波伏娃曾經這樣說過:男性的慾望急切多變,朝生暮死有如蜉蝣;一旦滿足後馬上就消失了。女人常在這之後成為愛情的俘虜。或許,元稹在《鶯鶯傳》中透露出來的矛盾心理,並不僅僅只為元稹所擁有。

參考文獻

  • 元稹 《鶯鶯傳》(唐宋傳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
  • 魯迅 《中國小說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 陳寅恪 《元白詩箋證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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