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又不走了，他清朗眉目之下的嗔痴被小青看个透透。
地气蒸腾，万物向春，深深庭院里荷花与莲叶相伴，白蛇与许仙依偎。独剩下这青蛇，不识趣儿地向自己发问，姐姐和姐姐的男人在一起，我是谁，我在哪儿？
《新白娘子传奇》作为蝉联数年的暑期头牌，对几代人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KTV里谁都能接过麦唱几句「百年修得同船渡，前年修得共枕眠」。印象中我还和妹妹征用了家里的纱巾一顿捯饬，一个扮素贞，一个扮小青。那淡烟急雨中的凄美爱情故事甚至成了爱之初启蒙，混杂着轮回，责任，人伦，牺牲。
等到徐克的《青蛇》出山，一片唏嘘哀嚎。妖气冲天，欲孽深重，简直辣眼睛。
今天，咱们看个更辣的，李碧华的《青蛇》。
慵慵懒懒，长生不死。
看西湖不顺眼，嫌净慈寺的钟声扰了清梦。
青蛇的出场平易近人，根本就是个死宅。
这死宅在断桥下吃了睡睡了吃，后来闯祸得白蛇搭救，两人便一道吃了睡睡了吃。
妖，是很讲辈分的。青蛇被白蛇搭救之际，两人互报家门，人家道行一千年，足足是自己两倍，青蛇便伏了小，唤白蛇一声姐姐。
青蛇冷酷，一觉醒来不知人间何世，但也不细究。
可奈何身边缠绕取暖的姐姐虽看过繁华千年，还是心痒得不行。
说起来 ，一切要怪吕洞宾。
对，就是那个「狗咬吕洞宾，不知好人心」的主儿。
白蛇邀青蛇一道去堤旁溜溜，青蛇嫌烦。
趴着贴地乱窜惯了，直立行走好累啊。可耐不住白蛇一心向人，便扭着两把水蛇腰上了岸。
岸上花红柳绿，一个老头儿挑着担子卖汤圆。
姐妹俩点了一碗小汤圆，仗着自己身怀蛇毒，哪里还怕他三无产品，舀起便吃。
这汤圆还真是三无产品，本名七情六欲丸，吕洞宾恶作剧得逞，笑着变会真身。
青蛇道行浅，消化得慢，白蛇道行深，已全部消化。
一觉睡醒后的青蛇望着在镜前来回摆弄的姐姐，真诚夸奖，姐姐真好看。可惜白蛇不领情，谁要打扮给你看？
青蛇碰了一鼻子灰，揣测出姐姐的思春之情，好歹修炼了五百年，智商不会太低。
白蛇摆弄够了，认真地说，她想要那种平凡的爱。
青蛇一个大白眼飞过去，姐姐，你毕竟是蛇，再说了，人间情爱有啥意思啊……
青蛇的话，白蛇根本没在听，执意要去人间寻爱，青蛇想着孤身一人在断桥下也是无趣，打打酱油也无妨。
打从告别桥底，青蛇就成了大明白。
酣歌热舞，人生短短数十载，在她眼里就深沉不起来。可身边的白蛇，已在茫茫人海中相中了自己的意中人。
没有报恩，没有小牧童。
原著的刻薄清醒，一丝幻想都容不得。
堕入情网，妖跟人一般傻。
白蛇开启了扭捏模式，尾随许仙两万步，小青翻着白眼尾随素贞两万步，眼看要三万步了，素贞还未表白。
“上吧。“
素贞突然羞赧：“怎样上？“
嘿，我从来没见过她这般模样，真是不争气。不管她又多少岁，多少年道行，一旦动了真情，竟然幼稚退缩起来。
我没好气：“上去告诉他，你喜欢他，愿与他长相厮守……之类。“
白素贞怂了，硬是缠着小青搭桥引线，一顿飙演技，才认识了许仙。
素贞的美貌不必多言，凡人许仙一见倾心。
然后，卡了。
素贞与许仙的第一第二第三回合，双双欲说还休，进一步退半步。
大明白小青快烦死了。
王八绿豆，明明看对了眼，咋这么费劲呐！
她三下五除二，靠着耿直在夹缝中终于把这桩情事落实了。
姐姐和姐姐的男人在一起，我是谁，我在哪儿？
起初，小青是鄙视这段世俗姻缘的。
她看尽了好好一条千年白蛇堕入情网后何等地卑微小心，委屈自个儿。她不要这样的生活，不要等，不要委屈，不要改变。
李碧华的《青蛇》，其实是一本自传，青蛇亲自动笔所著。
日后白素贞被镇雷峰塔下，她回到山洞，隐居写作。
可以想象，这条经历大喜大悲，被许仙各种无下限操作惊着的青蛇，是何等的用功。
不要，不肯，不愿。
整个故事充斥的，无非是这六个字。
许仙依了，他没理由不接手从天而降的白富美。
就在许仙认定自己吃定白素贞的某个夜晚，小青在皎白月光中看到了他深长的笑。
白素贞是不能再聊天了，她的心智已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傻子。
在原著中，官银失窃的时候，许仙已经怯懦过一回。他第一时间用「毫不知情」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
小青恨不能一口生吞了他，可白素贞正如阿妹的《我恨我爱你》中所唱，我恨我爱你，因为你是你。
罢了罢了，反正后来迁去苏州，开了诊所，一切都过去了。
小青的愤怒在诊所里发生了质的转变。
她先是嫌弃许仙吃软饭，再后在一个汗津津的午后，估摸是肚里的药丸药效发作，看许仙突然合了眼。
至此，换做小青无下线。
白蛇毕竟道行高深，早看穿这丫头片子不对劲，动不动就扯着嗓子：“小青，小青啊，小青呢……“
小青在姐姐的夺命狂喊中，和许仙对上了眼。
白玫瑰，红玫瑰。
青蛇，白蛇。
许仙来者不拒，从不惶恐。
著名的「端午雄黄酒」事件发生，白素贞现原形吓死许仙，后孤身去昆仑山盗灵芝仙草，在《新白娘子传奇》中最催泪，可在原著中，最剜心。
白素贞盗仙草搏上半条命，小青带着仙草先回府邸喂食许仙。
许仙醒后意乱情迷，小青想着白蛇一时半会还回不来，俩人越界了。
徐克已经很善良了，李碧华才是真狠。
她不仅让许仙毫不遮掩，甚至让他隔天就在佛前起誓，对知晓一切的白素贞说一心一意，沧海桑田。
多讽刺。
李碧华在这亦真亦假，含泪带笑中，写尽人性羸弱。
香港文学中，女性之间，关系微妙。
李碧华如此，亦舒也是，她们喜欢揭露女性的善妒狠辣，也极爱写女性的惺惺扶持。
在得知白素贞怀了许仙的孩子后，小青彻底地退出了，甚至生出一种恨。她恨许仙，恨自己，至此完完全全冷却下来，又成了从前的大明白。
一切自何时开始？我的心怎忍追究？了断与开始其实都一般难。
趁我还未沦落到素贞那地步，那势成骑虎，无以回头的地步，我就比她强！
大明白小青，喜欢强撑的五百年道行的小青。
白素贞终究没赢。
怎么可能赢？爱到全力以赴，开始便已经输了。
在金山寺与法海对峙的当下，在镇江被收入钵中的前一刻，她都仍心存幻想。
等到法海怒喝一声，告知跪着求情的许仙，如果再阻拦就连他一起收了的时候，白蛇才明白，自己枉来这人间一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见许仙，抱头飞蹿退过一旁。那么快，那么无情，那么可笑。
他不肯。
他不肯。
他不肯。
看过电影《青蛇》再看小说，本以为扎心也不过如此了。
可许仙这一逃，等于亲手了断白蛇。
良辰美景奈何天。
听过许多真实的爱情故事，在情场走过一遭，再来读李碧华的字，竟觉得也还好。
「故事鬼才」，妙笔生花。编造的引人入胜，却不敢细品。
缘分，只是概率的一种。
信誓旦旦，不过当下的真心。
爱是真的，爱也虚幻。
如一不小心共同白了头，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青蛇》，也可以翻译作《恋爱中女人之大明白》。
俗是俗了点，但似乎更具备教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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