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間封閉而空曠的展廳裡，一隻巨大的蜘蛛靜靜地矗立著。
它的八條腿有力地扎向地面，撐開身體保護著身下的事物。
Spider, 1997
如果你曾感受過恐懼、不安、憤怒、嫉妒和自我懷疑，那麼你會感受到這隻蜘蛛裡所蘊含的情緒的力量。
它就像在你脆弱時刻突然入侵的夢，將你在無意間埋藏的無助感翻找出來，同時，卻又將之撫慰。
Maman , 1999
路易絲·布爾喬亞（1911-2010）就是這隻“蜘蛛”的創造者。
路易絲·布爾喬亞 ｜Louise Bourgeois
Born in Paris, France, 1911
Sculptor, Painter, Critic and Writer
Died on May 31, 2010
她晚年成名，卻是上個世紀最偉大的藝術家之一。
像許多熱愛創造的藝術家一樣，她從25歲接觸藝術開始，直到 98 歲逝世前的一週，都在不停地進行創作。
在這幾乎橫跨一個世紀的職業生涯中，她的創作幾乎涵蓋從性到死亡的全方位人類體驗。
Untitled，Fur
私人化，感性，憤怒，甚至恐懼，這些都是解讀路易絲·布爾喬亞作品的鮮明標籤。
但是這些陰暗的表現主義背後，卻也隱藏著她不為人知的內心。
布爾喬亞曾說過「我過去50年的創作靈感，全都來自童年。我曾是我回憶的囚徒，而我的目標就是擺脫他們」。
Cell III, 1991
布爾喬亞的童年經歷，十分灰暗。
她生於法國巴黎的一個掛毯修復之家，家境富裕，但父親卻是一個出軌成性的風流人物。
不僅漠視妻子的存在，還公然將自己的情婦帶回家中，並作為孩子們的英文家教保姆。
布爾喬亞曾在她的自傳中說道「我的保姆一點也不關心我們，她一心只想和我父親上床」。
在採訪裡，她回憶到兒時洗掛毯時的情景——掛毯被擰成螺旋狀。
那時的她會在夢中夢到自己把情婦的脖子擰成螺旋狀，因為“想要趕走情婦” 。
In the garden of her home in Choisy-le-Roi, 1916
父親周旋於情人之間逍遙作樂，而母親只能選擇隱忍退讓。
在那個年代，離婚不是一個出路，壓抑和忍耐成為了女性在婚姻裡常見的姿態。
也因此，這樣扭曲的家庭關係帶給她心靈上的折磨。
冷漠暴烈的父親不僅用出軌刺激著她的感官，還不斷給她灌輸父權的主宰思維與性別歧視。
從出生開始，她的父親就時常因為她”不是男孩“而遷怒於她。
一次家庭聚餐中，父親在橘子上畫了一個小人。
小人的下體剛好在蒂頭的位置，並要求年紀尚小的布爾喬亞用刀把小人割下來。
一個看起來正常的橘子皮小人，當你翻過它時，蒂頭的位置卻有凸起。
她的父親會調笑說：“我想這是我的女兒。哦不，很明顯這不是我女兒，我女兒可沒有這個東西。” 引發眾人的爆笑。
小布爾喬亞因此感到十分羞愧，因為她不是男性，沒有這個東西。
在紀錄片中，年邁的布爾喬亞說到年少時被父親羞辱的這一幕時，依然泣不成聲。
不幸的事情接踵而來。唯一愛她的母親，卻因肺氣腫永遠離開了她。
傷心欲絕的布爾喬亞揹負著難以宣洩的痛苦選擇跳河自殺，但最終被父親所救。
布爾喬亞和母親
從此，她放棄所學的數學專業，毅然決然去學習藝術。
童年記憶是伴隨布爾喬亞一生的痛苦來源，同時也是她藝術創作靈感的來源。
對父親的憤怒，構成了布爾喬亞此後藝術作品中的主旋律之一。
“我的作品中確實滿含著憤怒，即使是五十年後的今天，我也不願意多談那個情婦的事……我所有作品的創作動機都源於對她的不滿。”
父親的毀滅
1951年，布爾喬亞的父親去世了。
她曾說道：“在夢裡我報復了父親，他的眼珠掉在桌子上，被一隻大貓一口吞了下去。我實現了我的報復。”
而父親死後，憤怒轉化為一種無言的痛苦，布爾喬亞陷入了嚴重的抑鬱。
她之後停展整整十一年，接受精神分析治療。
用布爾喬亞的話來說，她藝術生涯的第一個階段，是“解開折磨”的過程，聚焦於她和父親病態的關係。
如同一個頑固而棘手的結，越是試圖揭開，就纏繞得越緊。
NATURE STUDY, 1986
這段時期她的雕塑作品都沒有腳，好像一推即倒。
“在那段時光裡所有事都沒有立足的基礎，這些雕塑表達了我強烈的不安定和脆弱感……”
帶包的女人，1949
頭髮、椅子、牢籠、睡衣、織物、針線、詩歌與文字。這些元素，讓布爾喬亞的作品也具有高度的符號性。
螺旋，多次出現在她的作品中。
Cell XXVI (detail), 2003
“我愛螺旋，它代表著控制和自由。”
In and Out, 1995
布爾喬亞也常在作品中使用織物。通過縫紉，她扮演起了母親曾經的角色：一名織布工，在巴黎郊區經營一家掛毯修復工作室。
The Cells
在許多成對出現的雕塑作品中，雙方也常常通過脆弱的絲線相連。
《情侶》，2001
布爾喬亞曾說：“《情侶》中的兩人緊緊抓著彼此，沒有什麼能把他們分開。這是一種不穩定、不牢固的狀態。儘管存在各種各樣的困難，我們依然緊緊相擁。”
布爾喬亞在創造時，除了對選擇的材料有執念，對顏色也有偏愛。
紅色，在布爾喬亞的作品裡是常見的。在她看來，紅色是“痛苦、暴力、危險、羞愧、嫉妒、怨恨、指責的顏色。”
她鍾愛紅色。
Red Room，1994
花，2009
文字，更是布爾喬亞不可割捨的一部分。
上午十點是你走向我的時刻，2006
實際上，這位藝術家的才華很長一段時間都未受到“市場歡迎”，這也給了她充足的時間來進行自由創造。
布爾喬亞真正被世人所關注，是在70歲的時候。
她此後開始大膽嘗試橡膠、石膏等新材料，並恰到好處地將行為、裝置等形式融入自己的藝術。
她曾說，“作為雕塑家，你必須有侵略性。”
而蜘蛛，無疑是布爾喬亞最經典的符號與標誌。
蜘蛛細胞 (Spider (Cell)), 1997
布爾喬亞創作的最為著名的“蜘蛛”形象，指的是她縫縫補補的母親。
蜘蛛，通常以自我犧牲的姿態出現在大自然中，以自己的體液來餵養孩子。
遠處觀看時，這隻龐大的“蜘蛛”令人生畏，但你若走進其中，它變成了一個保護者，像一個隔絕危險的房屋。
站在這件逼真的雕塑之下，內心竟難免感到悲楚。
她說，站在蜘蛛下面能感覺到母親的存在，以及一種安全感。
母親 (Maman), 1999
由於童年時期的遭遇，布爾喬亞終生受困於自己的情緒。
她曾因別人的質疑親手推倒自己的雕塑作品，曾當著採訪團隊的面摔碎一個花瓶。
“我的情緒與我的大小完全不相符，情緒是我的惡魔。” 她用藝術來發洩自己的情緒，撫慰自己的傷疤。
藝術使人保持理智
布爾喬亞在痛苦壓抑中尋找出口，在孤獨糾結中挖掘創作思路的切入點。
她在這過程中與其說是探索藝術，不如說她在認識自己。
與其說是藝術選擇了她，不如說是她選擇了藝術作為終身的救贖。
路易絲·布爾喬亞
而面對晚年成名，她曾輕描淡寫地說道：“藝術圈偏愛年輕男人和老女人”。
90年代，西方國家正經歷女性解放的浪潮，女權運動的興起也給了布爾喬亞新的創作靈感。
她此時逐漸消解自己的對父親的憤怒，開始將“性”作為男女對立的基礎呈現在畫面中。
In and Out , 1995
不過，她拒絕標籤自己的作品為“女權主義的”，她認為自己的作品是“女性的””私人的“。
布爾喬亞就像一面鏡子，在我們觀看之時也映現我們自身。
她的作品其實遠遠超越了性別的侷限，對於每一位有意識去認識自我的人都具有極大的啟發意義。
布爾喬亞一生都在“渴求被人愛”和“接納自己”中掙扎。
直到父親離世，她的創作也從未得到過他的認可。
不過，布爾喬亞也在一次又一次直白地挖掘傷痛的過程中，療愈了自己。
她曾直言，“藝術家並非一種職業，成為一名藝術家是一種特權，生來如此，無能為力，別無選擇”。
Single III, 1996
如果說布爾喬亞在現實中的種種遭遇是來自於命運既定的選擇，那麼她的作品必定是一種尋找平衡現實的途徑。
在與自我情緒對抗的過程中，反覆訪問和審視自己的內心從而創造出的這些作品，最終幫助她度過了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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