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寧:六百年的繁榮

濟寧:六百年的繁榮


濟寧,在山東西南部。

外出旅遊時,介紹自己來自何處,輒言:小地方,山東濟寧。對方多一臉茫然,於是進一步說,知道曲阜不?

知道。

知道兗州不?

知道。

知道梁山不?

知道。

知道微山湖不?

這個也 知道。

-這些都歸濟寧。

哦--------

對方似乎明白了。


濟寧的名氣有點小尷尬。

濟寧,這個城市的名字來自一條河。大禹治水時,天下有四條大河:江,河,淮,濟,稱為四瀆。所謂瀆,就是有獨立源頭又流入大海的江河。江,是長江,河是黃河,淮就是淮河。濟,就是濟水。


濟水發源於王屋山太乙池,這是一條很奇怪的河,從源頭到東流入海,三隱三現,一會伏入地下,一會有湧出地面,一路折騰,流經河南山東,東流入海。後來,黃河不斷地衝進濟水河道,終於奪了濟水水道,濟水,本來就是個時隱時現,常枯常湧的河,這一下終於消失了,也有研究說,濟水未枯,依然 在地下奔流,一路從河南東來,至東阿與泰山西麓的地下水匯合,所以,阿膠生焉。但無論如何,地面上看不到濟水了,只留下一串帶“濟”的地名,濟水發源地就是河南濟源,山東省會濟南,就是因為地處濟水南面,另有濟陽,濟寧。


先有濟州,後有濟寧。

濟州,得名於濟水,鉅野鄆城是濟水的流經地,長江邊上有江州,江州司馬青衫溼,就是今天的九江,黃河邊上有河州,在今天的甘肅南部一帶,濟水有濟州,這是宋代行政區劃。


北宋時期,是中國人幸福指數很高的一個時代,你看看,高俅的公子要霸佔林沖的妻子還要什麼白虎節堂的圈套,擱在現在,嘿,簡單多了,看看《清明上河圖》就知道汴梁城有多繁華。濟州,因濟水得名,治所在今天的鉅野,今天的濟寧,那時稱任城,隸屬濟州。《水滸傳》裡,燕青濟州打擂,就是到鉅野參加群眾運動會。宋以後,是金,金大德二年,鉅野發大水,把濟州治所遷到任城,到了元朝,濟州升格為路,稱濟寧路。這是濟寧一名的首次出現。


有人說,所以叫濟寧是因此地處濟水以北一塊安寧之地,此說不免牽強,歷史上,江河水際,叫寧的地名多了,更多的是寄予了一種希望,希望江河安寧,少發水患。長江之南,就有江寧,就是南京,淮河之南,就有淮寧,就是今天的河南淮陽,哦,就是包公放糧的陳州。希望遼河安寧,乾脆一個省份就叫遼寧。濟寧,更是希望濟水安寧。


那位四川人李白,唐朝的大名士,一路仗劍去國,揮毫寫詩,也不是一住濟寧多少年,唐時,今天的濟寧還叫任城,歸兗州,李白住在兗州的沙丘一帶,就是今天的兗州火車站附近,當然,那時沒有火車,李大哥也不是坐火車來的。偶爾到濟寧來喝喝酒,是到賀蘭酒樓來喝。這家酒樓,應該是一家姓賀蘭的人開的,應該是西北人氏,李白的祖上就是西涼皇室,莫不是李詩人來消遣莫名的鄉愁?但至少不是今天的太白樓。今天的太白樓是明朝的一個城門樓子,和李白一絲關係也沒有。只是到了清朝的時候,大家都願意把這個城門樓子和李白扯到一起,當地文人更願意把這件事情坐實了,言之鑿鑿。四方工商士人到濟寧莫不一睹太白樓為快,一窩蜂地題詩奉承,有促狹者在太白樓上題詩曰:

你也誇來他也誇,

不是東扯就西拉,

若是李白看見了,

劈臉給你兩雞巴。


明清兩代,應該是濟寧的黃金時期。

最鼎盛時,是山東省第二貿易城市,第一是聊城的臨清。


濟寧:六百年的繁榮


濟寧之盛,全賴大運河。宋元之際,黃河又氾濫了,奪了泗水河道。泗水,發源于山東泗水,一溜南流,直流到長江邊上的揚州,

汴水流,泗水流,

流到瓜洲古渡頭。

吳山點點愁。

這是白居易的一首詩,唐代,泗水是可以流到長江的。


泗水,也是一條古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不捨晝夜"。這個川,就是在泗水。唐時,泗水還從容優雅地流到長江的瓜洲,在瓜洲入長江。那個瓜洲,便在京杭運河與長江的北入口處,傳說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便在這裡。

只是宋元之際的這次黃河氾濫,一下把泗水淤積了,往南流不動了,也和濟水一樣,留下一串帶泗的地名,多在江蘇安徽:泗陽,泗洪,泗州,泗涇。


泗水流不動,滯留在兗州徐州之間,於是,兗州徐州之間,形成一片大水:微山湖。初時,只是四片比較小的水面,以地名來稱,分別叫:昭陽湖,南陽湖,獨山湖,微山湖,在濟寧城南,濟寧城北另有五個湖:安山湖、馬踏湖、南旺湖、蜀山湖和馬場湖,所以叫南四湖,北五湖。濟寧在一片汪洋中。


元朝,大運河重新設計,開鑿,很大程度上,疏通,和利用裡濟寧周圍的一片水域。歷史上,中國的大運河有過三次開鑿,春秋一次,隋朝一次,元代一次。元代這次是為了漕運,就是把南方的糧食運到北京去。江南一帶盛產米糧,蘇湖熟,天下足。北方需要大量的糧食。元代運糧原是從海上運,船出長江口,貼著海岸線,顛顛簸簸到塘沽一帶登岸,船伕祈禱海上順利,在登岸的地方建起了海上保護神的廟宇:媽祖廟,就是今天天津的天后宮,隨後人群聚天后宮一帶居住,一個偉大的城市-----天津誕生了,天津有俗語:先有天后宮,後有天津城。天津,是因為漕運誕生的城市。濟寧也是。後來,因為海盜等原因,海上運糧成本增加,就決定改為內河運輸,審視全國,利用遺留的京杭運河殘段,再開挖一些新河段最為可行,於是,新的京杭大運河應運而生。


元朝的京杭大運河,連接的是江南地區和京城,偏偏元明清時期,江南地區不僅僅是盛產米糧,有逐漸成為文化中心,經濟中心,遠在北京的統治者對那一片說著吳儂軟語,到處小橋流水的地方投來更多關注的目光,他們需要經常去巡視一番,那裡穩定了,心裡才踏實,一個強大的帝國才能順暢地運轉。


北京到江南,大運河成了最好的行走途徑,一路龍船浩蕩,少了車馬顛簸,還能沿途展示皇家天威。京杭運河,把江南的米糧一船一船運到北京,讓騎馬馳騁,征服天下的蒙古人吃到魚蝦膏粱,也把來自皇宮的聲音更快地傳到遙遠的江南,顯示了權力的威嚴,不經意間,江南的絲竹順著運河一片悠揚地傳到京城,順運河帶來的南方絲綢 ,柔滑得讓慣穿毛皮的蒙古人愛不釋手,馬背上的琴聲或許也從京師開始,登上運河船,要到一片風花雪月的江南,去展示一番粗獷和豪放。 蘇杭的摺扇帶給京師的蒙古貴族不僅是盛夏的涼風,還有漢族人難以企及的文明。。。就這樣,來來往往,大運河承載的不僅是經濟,還有文化和政治。到了康熙乾隆是尤甚,皇帝的龍船一次次從運河裡浩浩南下,也不僅是滿足這對滿族祖孫皇帝對江南煙雨的痴迷,更多的是向天下喊一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濟寧最應該感謝的是郭守敬,是這位水利專家設計的大運河,給濟寧帶來600年的繁榮,若沒有你郭守敬的開鑿運河,可能出現的情況是:微山湖越來越大,南四湖和北五湖連成一片,濟寧城成一片孤島,到那時,濟寧人可能一邊捕魚織網,一邊自豪地說,我們是濟州島人。也可能,濟寧歸了微山。


濟寧人願意津津樂道的是:從元代起,管理運河的最高衙門就設在濟寧。這說法過分。從元代起,運河管理是分段管理,尚無最高管理。運河全段中,濟寧有一段地勢較高,航運困難,南來北往的船隻至此需要抬船上岸,,經常翻船,殊為不便。後來,有水利專家白英在運河地勢最高處引泉河入運河,船隻從運河到泉河,再出泉河,回到運河裡,便利許多,航運量增加。此處的水利原理和秦朝時史祿在靈渠用的辦法是一樣的。逐漸,朝廷把管理運河的權力集中到濟寧,出現了運河總監,曾國藩,林則徐都做過這一官職,都到過濟寧。

運河上其他河段也有總監。總監並不管全程。


運河湯湯,濟寧不知不覺間繁盛起來,南通吳越,北極幽燕,青島還渺無蹤影,只是即墨縣的一片漁村,濟南,只是山東巡撫的辦公地,官場往來,大明湖聽聽書,千佛山觀觀秋景,論生意買賣,切,和濟寧差遠了,一時間,濟寧運河裡舟帆雲集,操著吳音的江南人初到北地,再這裡先上岸領略一下北方風情,大都來的北方人漸行漸奇:天氣越來越熱,濟寧這地方一片澤國,儼然江南風光。南方的竹子運來了,時鮮水果也能運來,奼紫嫣紅,讓北方人開了眼,羞羞答答,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歌女多了,運河碼頭上做生意的小商小販多了,到處行走做生意的山西人多了,言語耿直的膠東人多了,茶肆多了,酒館多了,戲園子多了,流來流去的銀錢多了,大街上攢動的人頭多了,市井傳聞多了,豔遇和姦情也多了……


北傳的崑曲和進京的徽班都曾在濟寧停留,在濟寧的碼頭上設場做戲,讓習慣了高門大嗓的濟寧人耳目一新。躊躇滿志進京考試的舉子會在濟寧停留,官場失意黯然離京的官員也都經過濟寧,河邊酒樓上遠遠傳來的歌女笑聲定然引發的是不同的心情,善於察言觀色的茶房知道什麼是眉高眼低,甜甜地笑,慢慢地說,開的是店,賣的是飯,客人滿意就是銀錢。


金髮碧眼,穿著長袍的神父來了,他們謙恭地捧著《聖經》對每一個人微笑,頂著十字架的尖頂教堂裡悠揚的鐘聲告訴孔子的鄉鄰,在遙遠的西方還有另一位神靈的存在。


滿城的商販鄙夷地看著城外來的怯生生的買主,喊出能夠“攔腰砍”的狠價,說著“奶奶日的”“王八的孫子”罵人巧話。人來人往,轉臉就忘,見面說話,先把你鎮住,不出十句話,彷彿半個濟寧城都是他家的。


甏肉乾飯成了濟寧人最喜聞樂見的飯食,大塊的肉,雪白的米,一吃滿口香,還會有什麼比這好吃?整日裡,運河裡船如流水,大街上人流如河,店鋪裡生意興隆,貨如山積,錢如水流。誰也不會懷疑濟寧城有一天會衰敗下來。濟寧說到底是一個因運河而興盛的商業城市,多小商小販,崇尚的是小商小販的商旅文化,由“攔腰砍”的價格就看出這不是做大生意的做派和思路,多是蒙一個算一個的策略。名氣最大的商號是一家醃鹹菜的玉堂醬園,老闆還是蘇州人士。雖然與孔夫子的老家近在咫尺,但絕對說不上是一個有文化的城市,論文人,說來說去就拿一個李白這一外地人遮羞,人家僅僅是來喝喝酒,好在近年出來一個喬羽,這是地道的濟寧人。


明清以降,最有名的人物還不大能拿得上臺面,潘馥。潘馥,有“江北才子”之稱,聰明過人,宦海沉浮,長袖善舞。依附張宗昌,力主殺掉記者林白水,依附過曹錕,張作霖。曾任北洋政府最後一任國務總理,張作霖皇姑屯遇難時,潘馥本來也在車上,只是在天津剛剛下車。濟寧到兗州的這段鐵路就是他爭取來的。

先是太平軍,這一批來自廣西,橫掃大半中國的勢力,所到之處都不太平,1853年,北伐的太平軍在濟寧僅僅燒燬糧船就有一千五百多艘,搶掠店鋪,燒燬民宅,姦淫燒殺無數,濟寧城一片破敗。堅忍制心的曾大人平定了長毛之亂,天下原該太平了,濟寧城也百廢待興,踉踉蹌蹌,剛剛恢復了元氣,1911年,從北京到江南更加便利的交通路線出現了:鐵路。火車,在中國出現了。這個臥在在兩根鐵軌上,狂吐著濃煙的怪物,一聲嚎叫,跑起來居然風馳電掣,從天津到浦口,輕輕鬆鬆,又快又便利,比船好多了。


火車逐漸取代了舟楫。清政府要修鐵路,從天津到鎮江,經過濟寧,後來不知道怎麼改了主意,改為從天津到浦口,不經濟寧,改經兗州,濟寧工商士紳請願保路,潘馥時任山東實業司司長,上下奔走,清政府作為補償,修建濟兗鐵路一段。----基本就是一段盲腸。

津浦鐵路的出現,讓京杭大運河迅速衰敗,幾乎是,轉眼之間,濟寧城無可奈何地看著運河的糧船沒有了,花船沒有了,滿載南北貨物南下北上的商船沒有了,零零星星的打漁船點綴著一河清水,城南的河道淤積了,城北的湖泊荒廢了,大街上的人流稀疏了,生意和店鋪蕭條了。往日的繁華沒有了。六百年的繁榮消逝了。


濟寧城疲憊了,長長地出一口氣,搖搖頭,罵一聲“奶奶個熊”,一絲苦笑,像是自嘲,唉,氣數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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