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橋原名吳納蓀，已於2002年過世，所著《未央歌》、《人子》等小說膾炙人口，他同時也是一位建築史學者，取得美國耶魯大學美術史博士學位，執教於美國一所大學建築系，本文是其1980年未對外發表的部分演講記錄，最終整理發表於紫禁城雜誌《中國建築的空間藝術（上）》一文。
吳納蓀 網絡圖片
我們現在住的房子都是西式的，什麼才是中國的建築空間呢?
以演講堂為例，保留屋頂，把牆推開，你會發現造成了一個非常微妙的空間。也不是室內，也不是室外，也不完全是你自己的，這就是牆與屋頂分開來的好處。你發現這個空間“一明兩暗”，前面會客，後面是女眷，門口可買東西，賣東西的聲音也聽得見，花香可以飄過來。
這時人的位置有了，他與自然發生了關係，半坡村的出土，可以看出中國人與太陽的關係。
陝西西安半坡遺址半地穴式房屋線圖
半坡村的建築很簡單，一幢幢圓形的，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面，進門都是向著太陽，但不是死死板板地都朝著正南，而是各有偏差，就如同一幅蓋了很多圖章的中國名畫一般，這些圖章並不是一天通通一起打上去的，而是有時間的先後，後打的圖章必須以先蓋的圖章為它的環境來處理。
半坡村也是一樣，它們組成這麼大的一個組合時，雖然都向南，但是有大小偏差的，擺房子的時候，是有它先後的關係的。
半坡遺址 網絡圖片
活人如此，死人也一樣，把一片沒有被破壞的墓地，畫成位置圖，再參考墓碑上的年代，標上它建造年代的先後，我們可以活生生地看到它向南的磁性，以及年代先後的關係，這是爭取陽光的權力，不可隨便被剝奪。
要想更進一步把自己的地位看定，以及把向陽的方向弄清楚，一定要看最早《禮記》上記載的皇帝的儀仗，“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文化定型以後，過去實用的經驗就變成了正道。
從出土的漢四獸磚，我們更可以清楚地看它與自然元素、方向的配合。
中國的地圖南在上面，東面是青色，屬木為春，象徵是龍；南面屬火為夏，是紅色，象徵是鳥；秋天屬金是白色，象徵是虎。
西方人翻譯不出“玄武”來，把它譯成黑色的武士，我覺得玄武就是玄武，武有卷的意思，玄是黑色，是旋，冬眠的龜在水底，它的顏色是黑，元素是水。
河南濮陽西水坡45號墓平面圖
忽然平面圖成了三度空間，我們不是站在方磚外看，並不是遠景是朱雀而近景是玄武。而是前是朱雀，後面是玄武，這前面、後面就包括了我們自己置身在內，不單單隻有四獸，而包括了第五個元素——人。
（馬以工附記：距鹿橋演講約八、九年後，1987年6月河南濮陽西水坡45號的墓室，屬仰韶文化層中（該考古遺址有多層不同文化），發現距今6000餘年的龍虎蚌塑，改寫左青龍、右白虎源起年代的歷史，竟是距今6000餘年史前就有的觀念。在此之前最早的“左青龍、右白虎”圖證是1978年出土的曾侯乙墓漆箱蓋，極可能鹿橋先生演講之時，這份考古報告尚未發表。兩處考古發現均證明“左青龍、右白虎”的起源極早，西元前433年的曾侯乙墓漆箱蓋上南象無圖案，相對的北面有類似鹿角的圖案，周朝時北象有以鹿取代玄武蛇龜之說，而西水坡龍虎非常清楚在左右兩側，即東西兩邊。)
四獸磚 網絡圖片
人在哪裡呢?人充塞了他自己所控制的空間，所以漢磚後續還有“千秋萬歲、長樂未央”是他的意象，是他所希望達成的目的。
我們再回過頭來看，什麼才是代表中國建築空間的“中”呢？中是在裡面，中不是最底的“坑”，而是在中間。
佛教建築的空間（取自鹿橋著英文版《中國與印度建築》）
中國建築空間的第二個要點是“虛”，中國人所造的空間是空的，是讓人來佔有的，墳墓是讓屍首佔有，房屋、庭園是讓人來佔有。
大家都說中國文化是以人為中心，什麼叫以人為中心，這樣就是以人為中心。許多人誤以為中國就表示我們在正中央，四方都是夷狄，這是不對的，中國一向是普天之下沒有民族之分，只要你相信這個“文化”，你就是這個“人”。
既然沒有別的國可比，又何必加上“中國”兩個字呢？中國人是世界性的，如果我們對這個世界能有什麼貢獻，就是這個世界性的宇宙觀，比其他任何宗教都來得實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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