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我現在容貌盡毀,就算死,也不想讓他看到一張醜臉

那年我初到長安,用三日吃遍雲桂坊聞名天下的美食,第四日,我整冠束帶,在小太監的接引下進了皇城。

渺渺薰香壓不住濃厚的藥味,亭中四面皆掛著厚厚的紗帳,鬚髮灰白的老皇帝撫須含笑望著我:“異術師蓮九?”

“蓮九雖會些異術,卻非醫者。若您請蓮九是為您的病症,只怕……”我一眼便看出這皇帝陽壽不久,卻不知如何開口。

卻是他先笑了,可沒笑完卻先咳了起來,伺候的宮人一早被他遣遠,我上前為他斟茶。扶著六十歲的老皇帝斜倚在榻上,透過紗帳見亭外桃花幽幽鬱郁,深粉淺紅密滿枝,正神遊,老皇帝慈聲開口:“姑娘慧眼,怕是看得出老頭活不久,人過花甲不貪生。請姑娘來,是為吾妻沐弦。”

沐弦皇后死逾三十多年,我不過是個異術師,哪裡懂起死回生的本事。

故事:我現在容貌盡毀,就算死,也不想讓他看到一張醜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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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皇帝渾濁的眼眸漸漸晶亮,恍惚間要融進花霧裡去:“沐弦沒有死,她只是離開我了。指望在皇陵裡那方空冢相聚已是不可能,孤便想著生時見她一見。”

皇帝與沐弦的初遇,是在四十多年前的隆冬。

那時白雪覆城,石獅浴血,季府半敞著玄色大門,裡頭已被屠殺殆盡。一夜屠戮留下具具屍體,橫倒在雪地裡若雪裡紅霜。

皇帝那時還只是二皇子,名叫雲帆,十六歲的少年才華漸顯,非嫡出卻懷治國之能,新帝登基,第一道旨意便是殺他。

那時天光已白,雲帆帶領最後幾個護衛退到季府後院,暗殺者功夫奇高,短刃橫劃就奪人性命。

“外公!”少年紅著眼眸吼聲寒徹骨,卻被老人家用盡最後的力氣一把推開。

“雲帆,跑——”

卻跑不掉。傷痕滿身,退無可退,力氣用盡時,終被刀鋒抵上喉嚨。說不絕望是假的,可在那千鈞一髮之際,悽烈的琴聲驀地響起,暗殺者首領慘呼一聲,鋒利的匕首貼著雲帆殘破的長衫砸在地上。

他看見了沐弦。

院牆上的藍衣女子盤膝而坐,青絲飛揚模糊了朱唇粉面,卻愈發美得驚豔,修長手指遊弋在古樸瑤琴上,琴音浮動,院中暗殺者一個個軟倒在地。

須臾,院中活人只剩雲帆一個。

女子身姿輕盈地從牆頭落下,藍衣飄搖,繡花鞋踩在染血的青石板上,她望著那鮮血,眸光竟比霜雪還冷上百倍。

仿若冥冥中註定牽絆,那時他毫不猶豫地跪倒在地:“大哥屠我外公一家,我要報仇!”他鼓足勇氣望向她,衣襬被手指攥緊,“請仙子助我。”

“仙子?你當我是仙子嗎?”女子一怔,竟笑了,“你既叫了我仙子,我總不好不應你。我讓你做皇帝,可夠?”

女子一笑傾城,正值年少的雲帆當即便頰起紅暈怔了神,不過也只是一瞬罷了。少年身上沾滿狼狽不堪的血漬,脊樑卻挺得筆直:“報酬呢,你想要什麼?”

許久,她道:“我要你此生不違揹我的意願,你可願?”

一條命,一個帝位,一個報仇的機會,換的是他今後的自由。

“你應了?”

“是。”

皇帝雖遲暮,步子卻還矯健。離那木閣越來越近,閣中氣息也越發清晰,我皺了皺眉頭,終於還是試探著開口:“不覺得奇怪嗎?那樣有本事的女子,要你的自由做什麼。”

“這樣讓人心動的女子,還懷疑什麼呢,慶幸能留在她身邊還來不及。”皇帝的笑語裡添了三分調侃,整個人像是年輕了十歲,終還是解釋,“她說了的,她的身份,她的過往……她從未瞞我。”

“身份?你知曉她是……”

“她是妖。”他接過話頭,望著我的眼神裡有抑制不住的欣喜。

“離這麼遠你就感覺到了?姑娘法術果然高強。”

這是否意味著他真的有機會見她?

老皇帝渾濁的眼裡滿含期待,我卻無法回答,只好轉了目光請他繼續講未完的事。

沐弦是妖,她救他,幫他報仇,甚至禁錮他的自由,當然不是因為她看上了他。她做這些,是為自己。

她本是一把瑤琴,被一個家族傳承千年,積累的養護讓她有了靈智,漸漸成妖。十數年前,她從琴中出關竟發現自己身在皇宮。處處陌生的氣息讓她恐慌不已,後來好不容易憑記憶找回原府,卻發現已是人去樓空,承載她千年的家族不知所蹤。

雲舟之上,沐弦寬大的裙襬迎著夜風颯颯作響,眼中寒意襲人,看得雲帆忍不住一顫。可他到底是梁國上下人人稱道的二皇子,少年努力穩住情緒,明淨的指甲扣住船舷,執意把眼神對準對面散發著怨氣的眸子:“父皇已死。這仇,你想如何報?”

“是啊,我殺了梁帝,自有他的兒子歡天喜地地登上皇位。我或許可殺光他所有子孫,可擁護者亦能從各處找到嬰孩,冠上皇姓。”

她望著他,那眼神太複雜,饒是雲帆看了十六年的鉤心鬥角,仍看不透那眼神深處的傷痛。

“我要滅了大梁國!”女子眸中含淚,漸漸湊近,將呼吸噴吐在他的頰邊,初入人世的女妖一臉蠱惑,“你會幫助我的,對嗎?”

少年的面龐藏在渺渺雲霧中,沐弦依稀看見他漆黑的眸子,心中不安又矛盾。後來雲帆抬起手覆上她冰涼的手指,胸中逐漸安定,她緩緩閉上眼睛。

他音色清啞,被霧水粘得無比溼潤,說一字:“好。”

雲帆十七歲那年,沐弦設計殺了新王,護持雲帆登上皇位。

故事:我現在容貌盡毀,就算死,也不想讓他看到一張醜臉

三年後,昔日少年已長成智慧絕倫的一方帝王。他文武雙全,才華驚豔,卻從未曾違背過身側女子一次。

金碧輝煌中,年輕的帝王容色溫和,端坐在碩大的金椅上批奏摺。另一頭立著貴妃,姿容絕代,手裡捏著個精美小盒,一點點往香爐裡添香。

“世有帝王名雲帆。無才無能無仁善。毀基業,勞百姓,專寵妖女琴沐弦。”沐弦捏著探子傳回的信箋,皺了眉頭抱怨:“我還沒滅梁國就被說成禍國殃民的么蛾子了!”

雲帆放下手中金筆,望著她淡淡笑:“要好名聲還不簡單?大臣們討好你的摺子,我回復不準就是了。”帝王慵懶地伸腰回眸,俊逸的五官沐浴金暉,眉眼中的溫柔滿滿的要溢出來。

“不許!”美人繡鞋生風,印著紫鳳的瓊袖一勾便兜了案前堆積的奏摺。沐弦見雲帆笑得揶揄,便知自己又上當了,美目流轉間玉指就柔柔敲在雲帆額上,“皇上又胡鬧。”

“我哪敢?”雲帆見她眉頭仍是不展,便端著一張苦瓜臉說起俏皮話,“世人誰不知琴貴妃專寵,我不過是個懼內的。”

“貧嘴。”沐弦嚴肅的表情再繃不住,笑著又去看手中的摺子,雲帆也不阻止,悠閒舒展了身子看美人精緻的側顏,半晌,卻見她抽出一本雲帆沒看過的掩口嬌笑:“皇上看,李尚書提議為我建百尺摘星金樓呢。”

雲帆神色一窒,盞中規律擺動的茶波突兀地溢出杯邊,精緻的袍子染深了色澤,一如他晦澀的眸子。半晌,他終於鄭重張口:“索性派艦隊去出海吧,海外珍寶無數,運回來便能鑲嵌樓上,如此耗資愈巨,更傷國力。”

“一出海總得三五年。委實拖沓了些。”沐弦玩弄著手中的奏摺,思量道,“你說的也有理,便如此吧。”

雲帆悄悄鬆了一口氣,緊繃著的身體終於放鬆下來。

“你在拖延。”饒是眼前帝王眸中寫滿痛苦,我仍毫不客氣地問出聲。

“你不捨梁國覆滅。為皇位?

老皇帝怒眼望來,半晌,卻是又萎靡了神色,他拋下我兀自前行,被風吹來的聲音夾雜著難以抑制的苦澀:“若她能回來,這皇位,讓出去又何妨。彼時我不想梁國破滅,是為百姓。”

雲帆即位的第五年,流國大軍來犯。

那日雲帆被諸將軍拉著在書房裡開了一日的戰前會議,月上樓頭,他才得空進食。

沐弦立在一旁端詳著手中的地形圖苦惱:“皇上,我們如何才能打一場必敗的仗?”

雲帆嚥下口中的清粥,不急不慢道:“派李度遠守落雁關。”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沐弦橫眉冷豎,袖子一揮間便收了一桌子豐盛的菜,再看看雲帆眉眼間盡顯疲色,竟有些心疼,不自覺又一盤盤放回,語氣輕柔許多,“李度遠是李大將軍長子,兵法武藝皆強。”派他去不是幫倒忙嗎?

最後總歸沒解釋清楚,這一戰雲帆堅持用李度遠,讓沐弦很是惱火了好一陣。而最終結果卻十分出人意料:落雁關失守,我軍倉皇而逃,留給敵軍大量物資。

“梁國二皇子少年天才的傳言竟是真的,這個賞你。”沐弦訝然一笑,剝個橘子送他做獎勵。

他未伸手接,指指半張的口,眸中滿是頑劣笑意。

她頓了頓,亦跟著笑了,嫩白的長指竟真拈著橘瓣送了過去。

原本只是玩笑。誰知那瞬間鬼使神差地,他竟順勢親吻上沐弦白嫩的手指。指尖燙如炭火,帶著整個身體都滾燙起來,他抬頭看她,壓抑的深情終於噴薄而出:“沐弦,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你親自同意嫁我的,對嗎?”

起初因他是王,所以她為妃,為的是名正言順的伴他左右,共謀報仇。他們的婚姻摻了雜質,他此刻已動情,便迫不及待地想確認她的心意。

“我,我得去琴裡提升境界……要去很久……”她紅著臉不敢看他,惑人心神的嗓音結結巴巴,卻難得露出小女兒的嬌態,嗔道:“你這麼能耐,自己應付這戰事去。”

隔天,沐弦取出雕琢著神秘花紋的瑤琴放在案上,雲帆站在案邊送她。

臨進入的一刻,沐弦突然轉過身抱住雲帆:“雲帆,我出來時,不想看見梁國還在這世上。”

心中一窒,面上卻如常。他目光溫柔若水,伸手幫她扶正髮間火紅的珊瑚釵,後退兩步,貪戀地凝視她水墨畫般精緻的眉眼,看她化身一道青煙,鑽進琴中。

“若梁國仍在,我便是拼著失去得道飛昇的機會,也要動用妖法結束這一切……”

古樸的瑤琴內傳出沐弦的聲音,雲帆呆立在琴前,許久未動。

沐弦閉關,征戰仍繼續。那場打響在雲帆內心深處的糾結,亦未落幕。

毫無疑問,他愛她。

王兄繼位,他一夕之間失去一切,是她巧笑著將他解救,給他新的人生。

如今她要他利用流國覆滅梁國,他矛盾,兩年思索仍無法決斷,他只好先使計讓征戰不休。

朝堂上百官跪拜,雲帆坐在高處龍顏大怒:“漓將軍竟敗了?敗在他最拿手的水戰上!”

右丞相戰戰兢兢出列,瑟縮道:“皇上,那流沙河與別的河水大有不同,漓將軍始料未及啊。”

老丞相哪裡知道,這一切本就在雲帆的算計之中,派遣最擅長水戰的漓將軍去挑戰與眾不同的河流,他定會被慣性思維束縛。

戶部尚書捋捋鬍子,跟著站出來傲然道:“皇上莫急,那流國地薄人稀,經不起久戰消耗,不日便敗了。”

雲帆一怔:“那依著尚書大人的見解,敵國還能堅持多久?”

不靠譜多年的小皇帝最近終於勤於政事,老尚書感動地抹了抹眼角的淚花,耐心提點:“最多不過三個月。”

三個月啊?雲帆嘴角終於泛上一絲苦笑,他必須做出決斷了。

沐弦,你可知流人兇殘,所過之處必屠城洩憤,甚至以生食人肉為勇猛?梁國若失,我百姓必將受盡欺凌。可沐弦,我若不應你便要動用妖法,我又怎捨得你受天規懲罰?

驚世才華又如何?聰明如我,苦思兩載,卻也終於要選擇下下策。

故事:我現在容貌盡毀,就算死,也不想讓他看到一張醜臉

雲帆大袖一揮,上位者氣勢彰顯無遺。他高坐殿中,聲如洪鐘:

“流國氣數已盡,孤欲御駕親征,揚我國威!”

“御駕親征。所以拖延兩載之後,你最後想出的主意是背棄沐弦,親自上戰場退敵?”木閣之中,我看一眼陷入回憶的皇帝,誘導一句。

“我沒有……”他輕嘆。

進入樓閣中,那人的氣息雖已隨時間消逝得近乎於無,卻還是被我捕捉到——確實是故人。我想我大概知道皇帝那未完的故事了。

流國退兵那年中秋,雲帆做了個夢,夢裡沐弦通紅著眼睛質問他為何梁國仍在,他步步後退,卻無可解釋,腳下一滑,竟跌入了深淵。

“我醒來便見到一個老嫗,那婆婆手持沐弦的親筆信,寫著‘一別再無相見日,唯願君安’。她果真是生氣的,氣得要棄我而去,甚至連最後一面都不肯見我。我當時幾乎崩潰,抓著那婆婆的褲腿苦苦哀求,只求再見沐弦一面,那婆婆分明動容,卻只說沐弦叫我不用再覆滅梁國,還說我的命是她救的,不准我輕生。”

“你再沒見過她?”

“是,從此沐弦再未出現。我只好昭告天下沐弦離世,追封她為國後,在皇陵為她立了衣冠冢。她喜桃花,我便將皇陵她冢畔種滿桃花,那些花樹,我種了整整十年才有如今規模。”

我輕哼,告訴他我會盡力一試,請他想好想對妻子說的話。

聽到我說有法子,半靠在椅子上的老皇帝臉上竟露出了靦腆的笑容,掐著手指頭喃喃著“我想想……”便出了門。

“他走遠了,你不出來見見故人嗎?”門已緊閉,方圓三十丈內無人氣息,我抬首看著木閣牆上帝王親筆繪的美人像,輕輕叫出故人的名字,“沐弦。”

身後腳步沉沉,我回首,望見屏風後走出的身影,終於忍不住嘆息出聲。

那是位佝僂著身子的老嫗。一身及腳的黑色斗篷罩住全身,不用視物異術,我早能猜想到那斗篷下的瘦骨嶙峋,是一般人難以忍受的醜陋吧?

“那禁術……你終究還是用了。”

初見她時,她身段如柳容貌若仙,縱使面有哀色,仍美得讓人不敢直視。原本是那樣風華絕代的奇女子,如今卻……我望著她一聲長嘆,半晌說不出話來。

記得當年初見,沐弦是來求異術的。

仙女般的花容月貌哭得不成樣子,那時我隱居在山中,尋起來並不容易,但她卻尋到了。因她所求太過歹毒,我本不願給,但她如此堅持,到第四回上門,我終究心軟給她開了門,邀她來院中坐。

清茶下肚,她與我說起她求歹毒法術的緣故。也是在那時,我聽說了這個故事的另一個版本。

三年閉關期過,沐弦迫不及待地自瑤琴中飛出,睜眼,卻不是熟悉的景色。她所在的是一間小小的石屋,隱蔽在暗處,輕易無人可以發現。

“繁華不失隱蔽,算個好地方。”沐弦環顧四周,看牆外人來人往的街道和遠處湖光瀲灩的景觀湖,臉上閃過一絲失望,“只是他竟未在我身側迎我出關,該罰。”

沐弦在石室等了雲帆兩天,第三天,沐弦終於再等不住,神色不安地往茶館行去。茶樓向來消息靈通,她想知道這三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清幽嫻雅,嫋嫋餘香。沐弦找了個被屏風擋住的隔間坐下,隨意點一壺雨前龍井,伸長耳朵去聽全茶樓的動靜。

“梁國竟被個彈丸小國給滅了。這事兒也太戲劇性了吧!”

梁國已滅?雖早有猜測,可此刻得到證實,沐弦還是喜上眉梢,要給雲帆怎樣的獎勵呢?

就承認自己是他的妻子好了,他一定開心。想到這,沐弦眼睛一彎,唇邊漾起淡淡笑意:三年不見,她其實十分想念他。

“若不是梁國國君那麼不靠譜,梁國怎麼會破。”一個聲音懶懶道。

“不准你這麼說梁國國君!”一個因激動而高昂的聲音響起,沐弦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梁國國君以萬金之軀入敵營,與流國苦談三日才簽下以生命換梁國百姓安康的血誓。梁國國君為梁國萬千百姓獻出生命,乃我輩偶像!”

沐弦整個人僵在那裡,有些聽不懂剛才那個句子裡的含義,她怔著,那個懶洋洋的聲音再度響起。

“若不是他早年荒淫無度,專寵琴姬,又怎會鬧得梁國根基不穩?更何況,那彈丸小國根本就沒有殲滅梁國的能力,若不是他身死敵營,亂了軍心,梁國便不會亡。”那聲音輕笑一聲,“我看這梁國國君,分明就是來搗亂的。”

他不是在搗亂,他是在完成她的囑託……以生命的代價。

他定是,定是放出了他身死的消息來迷惑她的。他定是怕她出關血洗梁國,才造了這樣的故事騙她。她要尋他,尋到他,她定要狠狠地打他一頓。

沐弦嘴裡喃喃著,顫抖著手指掐出印決尋找雲帆的蹤跡。最簡單的印決怎在今日如此難凝?沐弦心神恍惚,慘白著面頰翻飛手指。

一次,一次,又一次……

她感受不到他的生命氣息!不是假死,不是詐敵,不是藏匿,她尋遍每個角落,這世上不再有他的氣息,分毫未留。

嘴角努力掀起的弧度終於無力崩塌,沐弦伸手捂住嘴唇,終於淚落,心如刀割。

她最終找到了他,是在梁國皇陵墓中。

故事:我現在容貌盡毀,就算死,也不想讓他看到一張醜臉

據說以皇帝禮儀下葬入皇陵,是他向流國提的第二個要求。有人罵他臨死不忘享樂,但她卻知道,他只是怕她找不到他罷了。

那日她穿著與他初見時的衣裳,藍裳飄搖。她坐在碩大的棺材蓋上,盯著棺材裡的人又哭又笑。棺蓋開了一半,露出其中靜靜躺著的他,一身龍袍,面色如玉,器宇軒昂。

她在皇陵陪他七天,晝夜相望,未等到他醒來為她拭淚,卻在他發頂玉冠裡找到一張小小的絲絹:

“沐弦,梁國百姓無錯,我只好盡最大努力保他們平安。你會不會生氣?可惜我只剩下一副沒感覺的身體,沒辦法讓你出氣了。我本壽短,無法陪你一世,如今也算死得其所,你別難過。沐弦,雖有名無實,我們在世人眼裡確已是八載的夫妻,現今塵埃落定,恕我如此惶恐自稱,你的夫君:雲帆。”

“你這個傻子,傻子。”沐弦的眼淚簌簌落下,一手撫著棺材,突然就大聲罵他,“血仇再重要,怎及得上你生命的萬分之一!你怎麼敢走呢?你是……是我的夫君啊……”

沐弦從未說過,他於她其實不只是夫君,更是家人和恩人,那個供奉沐弦千年的家族便是季家,而他,是季家最後的血脈。

她不曾說。因她知曉,若說了,雲帆便再不會用那種讓她臉紅的繾綣目光看她,他會如那些季家孩子一般,誠惶誠恐地叫她“祖師婆婆”。她不願。

那時沐弦辛辛苦苦尋覓十餘載,終於尋到家族新的搬遷之所,誰料尋到的那一日,竟也是季家的滅門日,她未來得及開心,便已入地獄。她只來得及救下季家最後的孩子,她滿足他的心願,帶他報家族血仇,將他帶在身邊照顧。

初遇那日,他問她,報酬呢,你想要什麼?

她在心底輕笑出聲,她還能求什麼報酬,季家供奉她千百年,已是值得她以命相還的恩惠。

她想過千萬種結局,從未想過終有一天她會報了血仇,卻失了他。

後來沐弦找到我,是因為知道我有使時光逆流的異術。一身功力一副美貌配合一顆丹藥,便可讓時光逆流。

故事講完,我雖感動,卻仍不想將秘術傳給她。畢竟那皇帝所言非虛,他壽命短暫,既甘願為愛人喪生便自視死得其所,而她不同,愛護之情養出的妖天性純正,修行一日千里,前途不可限量。

可我萬萬沒料到她會為那皇帝做到如此地步,自毀容貌,自斷前程,那日她一身血汙倒在我門前,我終究於心不忍,將丹藥和秘術傳授於她。

思緒迴轉,看著眼前的老嫗,我竟不知該說什麼,許久,我重重嘆了口氣,問她:“你救活他,擾亂他的記憶,如今他命不久矣,仍想見你。”

斗篷下的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哀愁:“這些年我一直陪在他身旁,護著他的周全,一步未曾離開。”

“但你卻不曾出現在他面前,讓他知曉。”我望著她,替她補充,又為他們惋惜,“或許他並不介意你的容貌。”

“你愛過嗎?”她問我,眸光越過黑紗,盈盈透亮,我噎住,她於是輕輕笑了,道,“你若愛過便會明白那種心情,即使離開,即使再難相見,即使相思成疾,甚至即使死……也不願他看到你醜陋的樣子。你想在他心中是最美的,哪怕只能用來回憶。”

我無法回答,但我想,梁帝自琴姬死後再無後妃,那個男人,為她遣散後宮,一生再不能愛,一定是不介意這些的。

談話至今,我與她兩兩相對,已無話可說了,等了半晌,我嘆了口氣,與她道了告辭。

推門而出,我小心帶上那個靠在門外已淚流滿面的龍袍老者,飛回中藥飄香的桃花亭。

是的。剛才,在雲帆出門的一瞬,我給了這帝王一個掩蓋氣息的法寶,傳音他可守在門邊。我其實早已料到她不肯見他,卻又可憐這位即將身死的老人,將見面的機會亦給了他半分主動,可後來……這相思成疾的老人卻不曾推門。

無法救皇帝,無法救琴姬,更無法說服明明相愛的兩人闖破一層窗戶紙的距離。那時我心沉痛,連夜出了長安。

很久很久之後,這二人都已身死,我卻在漫長歲月中讀懂了這位飽受風霜的帝王。其實漫長歲月裡無盡的等待,或許他早就猜到那位傳信的婆婆是他的妻吧?她化身黑袍老嫗日夜陪伴守護著他,我想他是有感覺的,那種愛人猶在身邊的心安,無可替代亦無法忽略。

後來他知身之將死,找到我,其實是想給他,也是給她一個再見的契機。他想見她,相思入骨,卻仍尊重著她的意願。他那時未推門,是一種寵溺,將愛人捧到心尖完全不願違逆她的寵溺。

那她呢?門裡的她,是否也早察覺到了我的小心思?

我不知曉。因為早已無從知曉。

世有帝王名雲帆。無才,無能,無仁善。毀基業,勞百姓,專寵妖女琴沐弦。沐弦死,帝王痴,空了後宮一輩子。

那些年,帝王竟真捏著一支珊瑚釵仿若痴傻,亭外桃花悠悠,宮人常聽到帝王一個人坐在軟椅上痴痴念著沐弦,絮絮叨叨,仿與人言。

帝王七十歲時,帶著微笑壽終正寢。聽說帝王入葬時,整個皇陵響起悽肅古琴聲,送葬隊伍前頭突然多出把古樸瑤琴擋道。送葬隊伍無法前進,堵了三天三夜,後來自林中走出一位白衣姑娘,輕嘆著將瑤琴放入棺中才停止了琴聲。

後有世人探究緣由,卻無人再見那自稱蓮九的女子,只知皇陵中每逢初三便有桃花雨,常聽男女話聲,是梁帝琴姬伉儷情深,魂魄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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