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化之功看黔爐
劉春聲
春節期間，遠在大連的劉源小弟似乎翻閱了我的拙著《探花集》，初二，他在微信中說：劉老師的這個觀點，有高度。還拍了兩張該文的照片，表示對這篇文章觀點的贊同。這讓我甚感榮幸。在萬眾皆為低頭族的當下，能塌下心來翻翻書的人越來越少了。也或許不能因此打擊面過大，好書少也是爭不過手機的原因之一吧，儘管不是主要原因，但眼下書肆充斥粗織濫造的讀物，確是不爭的事實。生來本是東施女，終老不曾得人寵，怪得了誰呢？
劉源提到的我的這篇拙文，原題目是《貴爐緣何多鑄吉語錢》，這篇文章的靈感來自我在主編《中國錢幣大辭典·壓勝錢編》的過程中，當時空前接觸大量壓勝錢，一些平時不太留意的現象引起我的關注，這個課題就是其中之一。
比如，為什麼清代貴州所鑄造的壓勝錢中，吉語類品種比例特別大？貴州古稱黔，不妨參照清代各省鑄錢局的名稱把貴州的爐局稱為寶黔局，把其鑄造的壓勝錢稱為黔爐。我眾多喜歡古錢的朋友中，有不少人鍾情於黔爐壓勝錢，比如臺灣的王明燦先生，滬上的黃瑾女史，都是“富甲一方”的大藏家，我看過他們的藏品，對清代黔爐壓勝錢的總體面貌有一個大體的印象。
黔爐壓勝錢是明清壓勝錢中鑄造量存世量較多的一個系列，我發現，除了量大，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吉語類多，佔黔爐傳世比例的絕大多數，而其中又以古代經史子集中的經典名句為主，少俗語，品位高。
僅舉數例：
“三多九如”吉語錢。“三多九如”出《詩經•小雅•天保》。“三多”者，曰“多壽、多福、多子孫。”“九如”者，曰“如山、如阜、如岡、如陵、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如松柏之茂。”“九如”為九種禎祥之徵，歌頌有德之君恩澤萬民，福壽延綿不絕。
“麟趾呈祥”吉語錢。“麟趾”出《詩·周南·麟之趾》：“麟之趾，振振公子。”後以“麟趾”比喻有仁德﹑有才智的賢人。晉陸雲《答孫顯世》詩之七：“志擬龍潛，德配麟趾。”麟趾呈祥 ：舊時用於賀人生子，子孫昌盛。
“天不愛道”吉語錢。“天不愛道”出《禮記》：“天不愛其道，地不愛其寶，人不愛其情。故天降膏露，地出醴泉，山出器車，河出馬圖，鳳皇麒麟，皆在郊棷。”這裡的“不愛”是不能遮蔽之意。
“地不愛寶”吉語錢。見上文。
“蘊玉山輝”吉語錢。“蘊玉山輝”出晉•陸機《文賦》：“石蘊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講的是若石頭裡邊都藏有寶玉，那山就有光彩；若水裡邊的蚌殼裡含有珍珠，那水也會是美的。寓隱在秀處，秀亦在隱處。
“含珠川媚”吉語錢。見上文。
“九卿領袖”吉語錢。卿：封建時代中央政府部門正職。漢代九卿為：太常、光祿勳、衛尉、太僕、廷尉、大鴻臚、宗正、少府、大司農。九卿領袖指丞相，為政府首腦。
“寶藏興焉”吉語錢。寶藏興焉：寶藏興盛。出《禮記•中庸》“草木生之，禽獸聚之，寶藏興焉”。
“品重蘭臺”吉語錢。“蘭臺”最早曾是皇家的一個文秘機構。漢代宮內有藏書機構，由宮中御史中丞掌管，後世把這個御史臺管理的機構稱為“蘭臺”。東漢時，漢章帝曾拜孔子後人孔僖為蘭臺令史，認為他為人誠信，有真實不欺的品格。“品重蘭臺”指出從事“蘭臺”工作的人，對人品、德行的要求是極高的。按：現代 “蘭臺”一詞已成為用來泛指檔案保管機構和檔案工作的代名詞。
“天錫純嘏”吉語錢。“天錫純嘏”出《詩經·魯頌·悶宮》：“天錫公純嘏，壽眉保魯。”鄭玄注：”純，大也；受福曰嘏。” “錫”讀xi，同“賜”，即賜予。“純”即指完美無缺。“嘏”即受福。“天錫純嘏”就是上天賜予完美的福祉。
“景星慶雲”吉語錢。明方孝孺《御書贊》：“惟天不言，以象示人，錫羨垂光，景星慶雲。”景星：一名德星，君王德政，景星就會出現。慶雲：五彩祥瑞之雲。背飾海水、北斗七星、磬、雲朵，諧音“景星慶雲”。
“燮理陰陽”吉語錢。燮：調和；理：治理。指大臣輔佐天子治理國事。出《尚書•周官》：“立太師，太傅，太保。茲惟三公，論道經邦，燮理陰陽。”
“池上鳳凰”吉語錢。池上鳳凰：指古代中書監、令，類似宰相。晉、南北朝沿置。因地在樞近，常受君主信任，號為“鳳凰池”。
“龍章寵錫”吉語錢。龍章寵錫：聖旨恩賜之意。唐•白行簡 《李娃傳》：“天子異之，寵錫加等。” 宋•曾鞏•《明州擬辭高麗送遺狀》：“州郡當其道途所出，迎勞燕餞，所以宣達陛下寵錫待遇之意，此守臣之職分也。”
“華封三祝”吉語錢。華：古地名。封：疆界，範圍。華封：華州是地名，華州人對上古賢者唐堯的三個美好祝願。即：祝壽、祝富、祝多男子，合稱三祝。今以“華封三祝”為祝頌之辭。出《莊子•天地》：“堯觀乎華。華封人曰：請祝聖人，使聖人富，使聖人守壽，使聖人多男子。”
“經筵儲望”吉語錢。經筵：中國古代皇帝研讀經史而舉行的御前講席稱經筵 。儲望指的是儲才養望，是政府對政治人才尤其是高層政治人才培植的高度重視和用心經營。
“鳳閣風清”吉語錢。鳳閣，泛指皇家宮閣。唐代有官署名鳳閣，光宅元年（684）由中書省改置，神龍元年（705）復原名。風清，風氣良好。“鳳閣風清”謂為官清廉，亦指官衙廉政。
“位隆六察”吉語錢。位隆：尊崇。六察：唐以監察御史分察尚書省六部，號六察官。宋制也以監察御史分察六曹及百司之事。共有六個方面。據《新唐書•百官志》載：“其一，察官人善惡，其二，察戶口流散，籍帳隱沒，賦役不均；其三，察農桑不勤，倉庫減耗；其四，察妖猾盜賊，不事生業，為私蠹害；其五，察德行孝悌，茂才異等，藏器晦跡，應時用者；其六，察黠吏豪宗，兼併縱暴，貧弱冤苦不能自申者”。位隆六察，猶言官至高品。
“光華復旦”吉語錢。“光華復旦”出《尚書大傳•虞夏傳》：“日月光華，旦復旦兮”，謂每天都有充滿希望的日出。
“宅揆渙命”吉語錢。宅：宅邸，宅第。揆：管理，掌管。如：揆百事。舊稱總攬政務的人，如宰相等。宅揆，謂總領國政。語本《書•舜典》：“使宅百揆。” 孔傳：“使居百揆之官。”渙命，謂帝王的詔命。
“熙朝柱石”吉語錢。熙朝：興盛的王朝。《文選•陸機》：“大司馬陸公以文武熙朝，左丞相陸凱以謇諤盡規。”呂延濟注：“熙，興也。”柱石: 朝中能擔負國家重任的棟樑之臣。
以上所列僅是黔爐鑄造的部分吉語類壓勝錢，流傳至今的還有不少，篇幅所限，茲不列舉。
按說，貴州地處西南邊陲，山高路險，長期交通閉塞，一度被視為偏遠落後地區。古籍中的大量經典名句怎麼會出在這樣一個省份呢？這個問題似乎一直沒有人關注過提出過。我在主編錢幣大辭典時想到了這個問題，不想放過它。這是一個看似反常的現象。但是，這種看似反常的背後，一定有其合理的原因。什麼原因？我分析認為，那就是正因為交通閉塞，經濟文化落後，少數民族眾多，才有加強教化的必要。而以錢幣來充當這個教化的媒介物，正是古人的聰明之處。舊時有個燈迷：什麼無腳走四方，迷底就是古錢，可以說只要有人聚集生活的地方，就少不了錢幣，把有昌明教化的內容鑄造在錢幣上，就等於最大程度的傳播了文化，收到事半功倍的成效。教化近似於教育，比教育的內涵更為寬泛，《詩·周南·關雎序》中講：“美教化，移風俗。”如果這個推論成立，反常就成了正常。古人的這個宣傳案例其實也可以供當代人借鑑，比起滿大街貼標語高明許多。
和其它地區相比，貴州錢幣鑄造時間較晚。古代的貴州，生產落後，商品經濟很不發達。在很長時間裡作為商品交換的媒介並不是錢幣，“官廳用銀，雜伎錦施食鹽之屬。民間殆物物互市”。見《貴州通志·食貨志》。所以明代戶部雖曾定製鼓鑄錢幣，但在貴州並沒有執行，仍然使用實物貨幣，如用“茵香、花銀和鹽、布”。① 乃至到了清初，商品經濟較為發達的中原、兩湖和沿海一帶的府鎮均設局鑄錢，而貴州在康熙年間僅設局，仍未開鑄。乃至清中期所謂的24錢局中，竟然沒有貴州的一席之地。直到雍正八年(1730)，寶黔局才在畢節縣城點火開爐鑄錢，這也為鑄造壓勝錢創造了條件。雍正八年距今不過288年，比起相鄰的雲南省，鑄錢的歷史竟晚了至少千年。
清政府在貴州鑄行銅錢的同時，也鑄造了為數不少的“高大上”的吉語壓勝錢在民間流行，這種籍錢幣為載體實施教化之功的用心至為良苦。文化的認同是民族團結凝聚的基礎，這也許就是我們今天仍能看到大量貴爐鑄吉語壓勝錢傳世的直正原因。
①彭信威著《中國貨幣史》第679、640頁。
2018年2月18日、舊曆戊戍年正月初三 重寫於北京漢風堂
劉春聲，50後，筆名齊庚，別署宜齋主人、漢風堂主人。著有長篇小說《天雨》，散文集《探花集》、《中國古代鏤空花錢鑑賞》，《打馬百錢》，《情滿呂梁山》，主編出版歷史上首部壓勝錢辭典《中國錢幣大辭典壓勝錢編》。
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原中國錢幣學會理事、專家庫成員，北京市錢幣學會常務理事、專家委員會委員，《中國錢幣大辭典》編纂委員會委員、主編，中國人民大學財金學院客座教授，北大資源學院文物學院客座教授，北京網時讀書會成員，曾任北京炎黃藝術館副秘書長，原北京炎黃藝術館副秘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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