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魯迅先生的《記念劉和珍君》緬懷去拯救地球的李文亮醫生
我實在無話可說。我只覺得所住的並非人間。
四十多個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圍,使我艱於呼吸視聽,那裡還能有什麼言語?
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後的。
而此後幾個所謂學者文人的陰險的論調,尤使我覺得悲哀。
我已經出離憤怒了。
我將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
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於非人間,使它們快意於我的苦痛,
就將這作為後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獻於逝者的靈前。
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
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
然而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逝,來洗滌舊跡,
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
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
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
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
我們還在這樣的世上活著;
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
離三月十八日也已有兩星期,
忘卻的救主快要降臨了罷,
我正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
在四十餘被害的青年之中,劉和珍君是我的學生。
學生雲者,我向來這樣想,
這樣說,現在卻覺得有些躊躇了,
我應該對她奉獻我的悲哀與尊敬。
她不是“苟活到現在的我”的學生,
是為了中國而死的中國的青年。
她的姓名第一次為我所見,
是在去年夏初楊蔭榆女士做女子師範大學校長,
開除校中六個學生自治會職員的時候。
其中的一個就是她;但是我不認識。
直到後來,也許已經是劉百昭率領男女武將,
強拖出校之後了,才有人指著一個學生告訴我,
說:這就是劉和珍。
其時我才能將姓名和實體聯合起來,心中卻暗自詫異。
我平素想,能夠不為勢利所屈,
反抗一廣有羽翼的校長的學生,無論如何,
總該是有些桀驁鋒利的,但她卻常常微笑著,態度很溫和。
待到偏安於宗帽衚衕,賃屋授課之後,
她才始來聽我的講義,於是見面的回數就較多了,
也還是始終微笑著,態度很溫和。
待到學校恢復舊觀,往日的教職員以為責任已盡,
準備陸續引退的時候,我才見她慮及母校前途,
黯然至於泣下。
此後似乎就不相見。
總之,在我的記憶上,那一次就是永別了。
我在十八日早晨,
才知道上午有群眾向執政府請願的事;
下午便得到噩耗,說衛隊居然開槍,死傷至數百人,
而劉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列。
但我對於這些傳說,竟至於頗為懷疑。
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
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下劣兇殘到這地步。
況且始終微笑著的和藹的劉和珍君,更何至於無端在府門前喋血呢?
然而即日證明是事實了,作證的便是她自己的屍骸。
還有一具,是楊德群君的。
而且又證明著這不但是殺害,簡直是虐殺,因為身體上還有棍棒的傷痕。
但段政府就有令,說她們是“暴徒”!
但接著就有流言,說她們是受人利用的。
慘象,已使我目不忍視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聞。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
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但是,我還有要說的話。
我沒有親見;聽說,她,劉和珍君,那時是欣然前往的。
自然,請願而已,稍有人心者,誰也不會料到有這樣的羅網。
但竟在執政府前中彈了,從背部入,
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創傷,只是沒有便死。
同去的張靜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彈,
其一是手槍,立僕;
同去的楊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擊,
彈從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僕。
但她還能坐起來,一個兵在她頭部及胸部猛擊兩棍,於是死掉了。
始終微笑的和藹的劉和珍君確是死掉了,這是真的,
有她自己的屍骸為證;
沉勇而友愛的楊德群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屍骸為證;
只有一樣沉勇而友愛的張靜淑君還在醫院裡呻吟。
當三個女子從容地轉輾於文明人所發明的槍彈的攢射7中的時候,
這是怎樣的一個驚心動魄的偉大呵!
中國軍人的屠戮8婦嬰的偉績,
八國聯軍的懲創學生的武功,
不幸全被這幾縷血痕抹殺了。
但是中外的殺人者卻居然昂起頭來,
不知道個個臉上有著血汙……。
時間永是流駛,街市依舊太平,
有限的幾個生命,在中國是不算什麼的,
至多,不過供無惡意的閒人以飯後的談資,
或者給有惡意的閒人作“流言”的種子。
至於此外的深的意義,我總覺得很寥寥9,
因為這實在不過是徒手的請願。
人類的血戰前行的歷史,正如煤的形成,
當時用大量的木材,結果卻只是一小塊,
但請願是不在其中的,更何況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當然不覺要擴大。
至少,也當浸漬了親族;
師友,愛人的心,縱使時光流駛,洗成緋紅,也會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藹的舊影。
陶潛說過,“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託體同山阿。”
10倘能如此,這也就夠了。
我已經說過: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
但這回卻很有幾點出於我的意外。
一是當局者竟會這樣地兇殘,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
一是中國的女性臨難竟能如是之從容。
我目睹中國女子的辦事,是始於去年的,
雖然是少數,但看那幹練堅決,
百折不回的氣概,曾經屢次為之感嘆。
至於這一回在彈雨中互相救助,雖殞身不恤的事實,
則更足為中國女子的勇毅,雖遭陰謀秘計,
壓抑至數千年,而終於沒有消亡的明證了。
倘要尋求這一次死傷者對於將來的意義,意義就在此罷。
苟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
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
嗚呼,我說不出話,但以此記念劉和珍君!
四月一日。
寫在最後,新路期待把最美好帶給孩子,把正義的種子播種,我們不期待你可以拯救世界,但你一定要做好自己,做一個李醫生那樣勇敢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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