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喪》二十、舅姥爺的眼淚

二十 舅姥爺的眼淚

  

《奔喪》二十、舅姥爺的眼淚


隨著村會計一聲喊,孫文敬只覺渾身血液都在往頭上竄,一股熱浪衝進眼眶,雙手顫抖,幾乎要暈厥。

孫文敬對舅姥爺的好感此刻已消失殆盡。他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地上跪著的叔伯、站著激憤不已的堂兄弟、侄子們,是和自己血脈相連、榮辱與共的一家人。

村會計說了一句俗語,原意是孃家人為去世的親人撐腰,值得讚揚。可此情此境,加上村會計這歇斯底里的一聲喊,這句俗語便變了味,姥孃家人故意找茬的形象任是三歲小孩也看清楚了。因此,聽了的人無不心生憤慨。

一來,舊時,孃家人為自家姑娘出氣的事經常發生,但前提是兒孫有大過錯。奶奶平日與人為善,鄰里關係很好。在侍奉奶奶這件事上,孫家人並無大過錯,至少表面上,孫家本族人之間雖有小摩擦,大體上卻維持著和氣。舅姥爺此刻來找茬,村中人心中自然有桿秤。

二來,舅姥爺“擺威”太過。數九寒天,地上結著冰,舅姥爺執意讓外甥們脫了鞋子,這不是“擺威”,而是倚老賣老。

聽了村會計的喊話,舅姥爺臉色很不好看,可又講不出什麼,便不顧眾人,繼續往前走。大伯等人起身,只穿著襪子,緊跟在舅姥爺身面。

嗩吶聲適時響起,卻沒有了劍拔弩張的氣勢,只剩下悲音。

人群中嗡地響起議論聲。

孫家小輩們氣憤不已,有幾個人上前拾起鞋子,大家這才跟著隊伍往回走。

到了院門口,姨公拄著柺杖,用手點著舅姥爺道:“老么,你比蠻牛還犟。”村中過來幫忙的幾位同姓長輩和姨公一起,將舅姥爺三人接了進去。嗩吶隊這才停止吹奏。

  院外,人們手忙腳亂地從車上下紙馬和音響等物品,瞬間,院外的空地被佔了大半。

這裡才歇手,一輛三輪車駛來,車上卻是一個帆布大帳篷。騎車人下來,孫文敬等人上前打招呼,叫“元衛叔”。這人是西莊子村委會旁開大超市的,也姓孫,據說與孫家是同宗。

眾人便上手,把帳篷抬下車,又七手八腳地搭起來。孫文敬看到,五叔正在佈置電線,此時已經穿上了鞋。或許,無論如何,舅姥爺都得聽姨公和姨奶奶的吧。

帳篷搭起來,元衛叔又從車斗中拿出幾個“小太陽”,接了電,帳篷中雖然依舊與外界一樣寒冷,但嗩吶隊幾人腳邊都有“小太陽”,倒也不會太冷。

嗩吶隊加上司機,一共才來了四個人,主要是先把設備拉過來。

通常,老人落氣當日,主人家都要先忙碌一番,備好一應物品、通知親友,一部分近親會先趕過來;第二日,主人家接受弔唁。這一天,三朋四友過來送紙、送錢,到靈堂祭拜一番,說幾句節哀,吃一頓飯,便返回。而這一日,才是嗩吶隊要賣力的日子。除了吃飯,隊中人要輪番奏哀樂,待天黑下來,曲藝節目才會上演。這些表演人員,都是嗩吶隊從縣市演藝公司臨時請過來的,實力不一。而農村人不怎麼在乎實力,他們只是圖個熱鬧。第三日,部分前日抽不開身的親友會來弔唁,人數不多。一般,下午或者晚上下葬,嗩吶隊隨行,葬禮結束,客走主人安。

嗩吶隊把設備調試好,果然在大棚的橫樑上,放置了一個長條形顯示屏,上面顯示的,是姨公兒子、孫子和舅姥爺兒子、孫子蕭路,以及大姑夫、小姑夫的名字。

不一會兒,陰陽先生來了。奶奶的埋葬之地,生前便已定下來,那便是爺爺的墓旁邊。之所以還要請陰陽先生過來,主要是確定墓穴具體位置和確切下葬時間。挖墓穴,也是抬棺人的“任務”。

天擦黑時,另一支嗩吶隊也趕了過來。他們也只是把設備先送過來,搭好棚子。他們的顯示屏上,是大伯七兄妹的名字。

這時,二叔帶著陰陽先生和兩位抬棺人,扛著鐵鍬,拿著尺子、石灰粉等,前往墓地。

五叔家門口的場地上,已經搭起好幾個大棚,裡面桌椅、板凳也已齊備,廚師已經就位。當晚,孫家的本家和親友,加上八位抬棺人,開了好幾桌。

晚飯後,姨奶奶身體不適,爸忙去請孫醫生。孫醫生看過後,說是傷心過度,再加上連天勞碌,沒休息好。因此,姨公便陪著姨奶奶,在五叔家早早歇下了。

此時,八個抬棺人也已酒足飯飽。隨著一陣鞭炮響,八個抬棺人把空棺材抬起來,放在改裝好的架子車上,從五叔家門口,轉了個圈,上大路,再轉到大伯家門口,抬下棺材。這時,屋裡屋外已哭成一處。

靈堂移至一邊,棺材被抬進堂屋。眾人又忙亂了一陣,舅姥爺始終一臉嚴肅地站立在中堂之下。大伯兄弟五人要給奶奶入殮,大伯的手剛要碰到奶奶的頭時,只聽舅姥爺暴響一聲:“停。”

眾人一驚,哭聲立止,屋內外一瞬間安靜下來。

“混帳東西,王八糕子們。就讓你們的媽空手上路嗎?”舅姥爺舉起右手,雙眼赤紅,眼珠子快要瞪出來,指著圍在奶奶身邊的大伯五人道。

大伯的身體很明顯地抖了一下,接著便絞著兩手,慢慢道:“老舅,媽手裡有老錢。”這“老錢”,是陰陽先生“賜”的,讓死者拿在手中,路上賄賂難纏的小鬼。

大伯快六十歲的人了,這時話音中滿是委屈,像是做錯了事的小朋友。

這時候,有人在門外高聲道:“不要沒事找事啊。”

孫文敬聽這聲音,像是二叔家小兒子孫文俊。

舅姥爺的孫子蕭路一直站在舅姥爺旁邊,這時卻繞過棺材,向外急走了兩步,踮著腳、晃著腦袋向外喊:“這是誰啊,出來讓我瞧清楚。”

堂哥孫文雨站在大伯身後,聽了這話,平靜如水地道:“讓你看清楚了,你又能怎麼著?”

大伯正要發怒,大媽連忙站了出來,一邊把蕭路往裡推,一邊罵文雨:“怎麼氣性都這麼大?好好講話不行嗎?”

說著,又面向舅姥爺道:“老舅,這一大家子人都在這矗著呢。你老人家有什麼要求,直接提出來,能辦到的,我們自然要辦,不能辦到的,我們五家人摔鍋賣鐵也要辦得好看……”

聽了大媽的話,舅姥爺爺眼睜得大大的,下巴上的鬍子也微微地抖動起來。

大伯見狀,對大媽喊道:“不要添亂了。”

舅姥爺哼了一聲道:“沒看出來,你們這一家子還挺團結啊。陰陽生給的東西,也就騙騙你們這些沒長眼的畜牲罷了。兩個破銅錢,值什麼。”

舅姥爺話音剛落,大媽便叫起來:“老舅,你這是雞蛋裡挑骨頭啊?我們一大家子人,這一點良心也沒有嗎?媽住院的時候,我們妯娌幾個就給媽買好了手鐲,小殮的時候就戴上了,現在還要擼起媽的袖子給你看嗎?”

說著,便嗚嗚地哭起來,呆立的人群中也再次傳出哭聲。

大姑一直在旁捂著臉抽泣,此時卻向前一撲,正撲在奶奶鋪蓋前。

她抬起頭,用紅紅的眼,看著奶奶,眼淚如珠般從臉頰滑落。小姑也奔過去,跪在她身邊,抱著她,哭著,把頭擱在她的肩膀上,不讓她撲在奶奶身上。

人群中的哭聲更大了。

良久,大姑沙啞著道:“我可憐的媽,你走也不能走得心安。”慢慢地,她左手揭起奶奶的袖子,握住奶奶的手,右手摟著小姑的肩,五個親兄弟圍著他們的母親、妹妹,人群中的哭聲又響成一片。

大姑的右手用了用力,讓小姑與她更靠近些。

片刻,大姑又輕輕推開小姑,抽出右手,拉起左手衣袖,緩緩地將一支碧青碧青的玉鐲褪下來,戴在了奶奶手腕上。媽和五嬸這才過去,把大姑小姑拉了出來。

待她們一離開,大伯也不再管舅姥爺,跪在了奶奶頭前,他的四個兄弟也跪下去,人群爆發出更為響亮的哭聲。

這時,只見舅姥爺突然面向奶奶,直直地跪了下去。眾人皆是一驚,哭聲為之一滯,蕭路見了,上前去拉,拉不動,便也跟著跪下來。

人群中的哭聲小了下去,只聽舅姥爺緩緩地道:“大姐,小弟替你不值。你這一輩子吃的苦,比海還深。三十年前,我就勸你,離開這個家,遠走高飛,你不聽。現在,你走了,我替你出口氣,你不會怪我吧。”

舅姥爺說著話,一如平常,聽不出傷心難過,可一行淚卻順著兩頰滑向嘴角,藏進了鬍鬚中。

說完這幾句,他又給奶奶磕了個頭,站起身,走了出去。蕭路見狀,也磕了個頭,跟著出去了。

人群再次爆發出響亮的哭聲。入殮儀式開始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