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夜中的湖心居，能聽見一對情意正濃的男女在相互傾訴情意，樹上鳥鳴聲聲，落葉紛紛——其實，這些聲音全部出自紅玉之口。
紅玉是常樂鎮遠近聞名的說書人，最為擅長的就是口技。
剛剛出生的嬰兒，年近百歲的老叟，嬌滴滴的姑娘，雄赳赳的大漢……世間萬物，千人千調，沒有什麼聲音是她不能模仿的。
2
紅玉正在說的書叫做《胭脂魁》，講貧寒書生與宰相家小姐在風花雪夜一見傾心後私奔，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再俗套不過的窮書生與富家小姐相愛的故事。
“我與筠娘脫樊籠，家中庭前種梅花，畫眉深淺有無中。”
紅玉將最後一個說詞拋入高空，不斷向上攀升，又陡然落下。一剎那，四周琴絃之聲全部消失，滿院子鴉雀無聲，之後便是轟然雷動一般的叫好聲。
紅玉隨意地向角落那邊的一桌一瞥，果然又看到張廷和他懷裡病弱的夫人。
“姐姐為了這個又瞎又窮的男人赴死，值得嗎？”紅玉滿臉哀怨地盯著那個男人。
紅玉走到臺下，將今天得到的一半賞錢和一張紙條放在了張廷夫婦的桌子上，紙條上寫著“筠姐姐，拿去買藥吧”。
紅玉在臺下從來不開口說話，別人只道她從小學習口技，只知模仿別人的聲音，久而久之連自己的聲音都忘記了。
3
“小姑娘，你最好什麼都不要說出去。不然，小心你的舌頭！”一個凶神惡煞的打手惡狠狠地說道。
年幼的紅玉滿臉驚恐地捂住自己的嘴，渾身戰慄……
紅玉再次滿身大汗地從夢裡驚醒過來。
夢裡，還是那個不見天日的小黑屋，紅玉的親姐姐——紅菱被綁在凳子上，有人將浸了水的黃表紙，一張一張蓋在姐姐臉上。行刑的人不斷地在逼問府中小姐的下落，每過一段時間就在姐姐臉上加一張紙，直到姐姐再也不會動。
4
滿臉慘白的紅玉將枕邊的《胭脂魁》話本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後盯著話本不住地流淚。
張廷把這本《胭脂魁》送給紅玉時，裡面夾了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對不起”。
“我該謝謝你，謝謝你把我從宰相府的地牢裡救出來，謝謝你這麼多年來恩愛之餘，還記著施捨給我一飯半餐。”紅玉奮筆在紙張上寫下這些話，不留情面地懟了回去。
張廷只是苦苦地笑了笑，轉身離開，他還要去給病中的妻子抓藥。
紅玉最後還是唱了《胭脂魁》，也許是為了姐姐的深情，也許是無法違拗自己的本心。
自從紅玉講了這出《胭脂魁》，開始大紅大紫，一時之間，萬人空巷。
5
那年，張廷明明已經帶著愛人逃遠了，但他還是冒死回來，偷偷將12歲的紅玉從相府中救了出來，帶到了常樂鎮。
紅玉年幼，又沒有了親人，張廷便一直默默地照顧著她，一直到紅玉18歲開場說書。
張廷時常給紅玉寫新的話本。紅玉雖然恨他害了自己姐姐，但也曾為這個才華橫溢的男子動心過。
6
“紅玉，我們夫妻對不起你姐姐。當年你姐姐在我府上說書，知道了我的心思，一心要幫我們，沒想到最後害了她……但是，你再幫我最後一次吧！”一位臉色慘白、病懨懨的女子靠在椅子上，雖然穿著樸素，但言語之間透露出大家閨秀的氣度與涵養。
“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我若是死了，他一定不會獨自活在世上。”她不停地咳嗽著，雪白的帕子上染著一大塊的血。
“你最擅長口技，他的眼睛已經瞎了，你模仿我的聲音留在他身邊，能瞞多久是多久，至少等他完成自己的最後一個心願。好姑娘，我知道你是喜歡他的！”
說話的女子正是張廷重病的妻子，也是宰相府上出逃的小姐——趙筠。
“當年跟他私奔逃家，雖然窮困潦倒，但是我不後悔。再給我講一段《胭脂魁》吧，就講我跟張廷在紅梅下相遇的那一段！”
趙筠雙眼微合地靠著，臉上帶著淚珠和釋然的微笑。
“姻緣織就，鴛鴦相逢，紅梅影動佳人過。張生暗道，好一個嫻靜淑雅的姑娘……”
綢緞一樣的聲音從紅玉喉中滑出，將張廷與趙筠初見時，少男少女情竇初開一見傾心的情緒聲音模仿得一般無二。
紅玉一氣呵成將這段唱完，再回頭時，帶血的帕子已經掉在了地上。
“如果筠姐姐沒有生病的話，他們也許會過得很幸福吧！”紅玉愴然落淚。
紅玉將趙筠埋在一棵紅梅樹下，新雪覆蓋著嬌豔的梅花，像極了他們初遇時的場景。
7
《胭脂魁》中的愛情繁花似錦般轟轟烈烈，私奔的相府小姐與滿腹經綸的窮小子衝破重重阻礙在一起，畫眉鬥茶度過餘生。
看著曾經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病死在自己眼前，紅玉感覺有一個聲音梗在自己的喉嚨裡面，極度地想從自己身體裡面衝出來。紅玉知道，那是屬於自己的聲音。
六年來，紅玉的口技紅極一時，但是從來沒有自己的聲音。
大夫說紅玉是受了太大的刺激，情感鬱結在心中得不到抒發，等到有一天心結打開時，便能正常說話。
8
紅玉關了書場，穿上趙筠的衣服，走進了張廷昏暗的家中。
紅玉心中藏著一份對張廷的情感，就像所有少女對傾慕的男生一樣。畢竟，張廷救了自己，又照顧自己多年。
屋子裡面都是濃濃的中藥味，一個窮困潦倒又溫文爾雅的男子正守在一個黑乎乎的藥罐子旁邊煎藥。
“筠娘，你回來了！藥快好了！”張廷迎著聲音的方向走過來，小心翼翼地扶著紅玉坐到了床上。
9
張廷的眼睛在一年前就瞎了。
剛開始張廷在學堂裡面教書，生活還算衣食無缺。自從妻子生病之後，為了攢夠醫藥費，張廷不分日夜地在昏暗的油燈下為人抄書，把一雙眼睛生生熬瞎了。
“現在我真是後悔，如果當年我不帶你偷跑出來，你還是金尊玉貴的相府小姐。現在我連看病的錢都付不起，我說送你回家，你死活都不答應，何必呢！”
“我既然跟你在一起了，永遠不會走回頭路的。”紅玉模仿著趙筠的語氣和聲音。
張廷嘆了一口氣，摸索著將藥碗送到紅玉手邊，並沒有發現異常。
“你剛剛從紅玉那裡回來，她最近還好吧！”
紅玉心中一暖：“她挺好的，就是傷寒壞了嗓子，要把書場關上一段時間。”
“說到底，還是我們虧欠紅玉。沒有想到，你爹竟然抓了紅菱和紅玉。要不是當年紅玉還只是一個孩子，相府看管得不嚴，說不定連紅玉都救不出來。”
提到姐姐，紅玉默默地擦掉了眼下的淚水。
10
紅玉的姐姐紅菱也是一個擅長口技的說書人。她與張廷是同鄉，也一心愛慕著他。張廷進京趕考時，她也帶著紅玉進京說書。
紅菱口技高超，很快就出了名，所以有機會到宰相府中說書。後來，無意中發現張廷與相府小姐趙筠已經私定了終身。
紅菱愛張廷愛得壓抑又深切，甚至願意不顧性命地幫助他跟愛人私奔。
當年，相府看得緊，趙筠脫身不得，紅菱利用口技，模仿趙筠的聲音，躲在閨房中閉門不出，為他們兩人贏得了出逃的時間，卻最終被相府逼問拷打而死。
人人只道郎才女貌的愛情令人神往，可又有誰知道一段不顧世俗禮教的愛情，要賠上多少無辜者的性命？
當年趙筠屋子裡面的丫鬟或打或賣，而紅玉的姐姐更是付出性命。
“人們只知道《西廂記》中悽美的愛情，又有幾個人能記得被拷打得遍體鱗傷的紅娘？”紅玉思念姐姐，暗暗念道。
11
日子一天天過去，所幸張廷並沒有發現紅玉的身份。
紅玉每天幫張廷整理話本。張廷口述，紅玉再一字一句地寫下來。
“故事只剩下最後一章了，今天就到這裡吧！我去給你煎藥。”張廷怕妻子累著，每天只說上兩三頁。
紅玉奇怪，書中女子的經歷像極了自己的姐姐。一個用情至深的女子，為了幫助愛人與其他人私奔，身陷囹圄，受盡折磨。紅玉每每看向雙眼無神的張廷，心中總是有一種無法明說的感動。
12
張廷拄著拄著柺杖出去，回來的時候手中握著一個小藥包，卻不是平時整副大包藥。
“你怎麼沒有買藥呀？”紅玉倚在床上輕輕地問。
“你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不要再吃那苦藥了！”
紅玉暗暗一笑。
“那個話本就剩一個結尾了，我們趕緊把它寫完吧！”張廷笑著催促道。
紅玉提著筆，屋子裡面只有張廷溫柔深情的聲音。
張廷最後一句話說完，紅玉也隨即停下了筆。紅玉一邊寫一邊流著眼淚。
結局裡，書中的女子被暗戀自己的人從牢獄中救出來，從此以後相夫教子，恩愛非常。
“可我姐姐……卻紅顏薄命死在了最黑暗齷齪的地方！”一股劇烈的情感衝擊著紅玉的胸腔，紅玉感覺自己的喉嚨間十分灼熱，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從裡面衝出來。
“話本還沒有起名字呢！”張廷從紅玉手中拿過書，提起筆，在封面上寫下濃濃的三個大字——紅菱傳。書中的女子不叫這個名字，可是張廷卻寫下這三個字。
13
“你姐姐在另外一個世界會過得很好的，就像書中的結尾一樣。這本書送給你了！”張廷在桌子上摸出一個杯子，倒了一杯水，灑了不少水在外面。張廷將杯子放到桌子底下，把手中的藥包拆開倒進杯中。
“紅玉，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她了。雖然你的聲音也很像，但是我那麼愛筠娘，我怎麼會認錯呢！”張廷輕輕一笑。
紅玉的臉憋得通紅，不住地流著眼淚，一股強烈的情感彷彿要衝破胸膛。
“紅娘是走了吧？我想到了！”張廷一邊說，一邊將水杯緩緩地送到唇邊。沒過多久，紅玉看見鮮血從張廷的嘴裡面不停地湧出來。
“你怎麼了？”紅玉一邊哭著，一邊慌亂地幫他擦掉嘴邊的血。
“沒用的，我剛剛在水裡加了毒藥。我能陪她一起走，才不算是辜負了她。”
“你救了我，我不恨你的！姐姐是心甘情願的，我從來因為這個沒有恨過你！”紅玉趴在張廷身上大哭。
“幫你打開心結，是我最後一個願望。我現在可以毫無牽掛地去陪筠娘了！你的聲音跟你姐姐紅菱很像，都一樣好聽。我死後，把我跟筠娘埋在一起吧！”
紅玉的淚水一滴一滴打溼了紙張，看著桌子上的《胭脂魁》和《紅菱傳》，紅玉泣不成聲。
14
紅玉將他們一起埋在梅花樹下，一起下葬的還有象徵他們愛情的《胭脂魁》。
當年跟著愛人私奔的貴族小姐怎麼樣了？也許，兩座孤墳才是《胭脂魁》真正的結局。
紅玉繼續說書，除了《胭脂魁》，還有《紅菱傳》。
因為多了一份歷經世事的蒼涼之感，紅玉說書時，書中的人物情感因此更加豐富。
“張生和筠娘真的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嗎？《紅菱傳》裡的紅菱真的被愛人救出來了嗎？”常常有情竇初開的小姑娘問紅玉。
“寫書人、說書人是大言不慚的撒謊家，將灰暗的故事撒上現實的金粉，用動人的語句把美化後的故事一句一句地傳頌開來。”紅玉想起從前姐姐說的話，還是點了點頭。
“故事是假的，情是真的。”說書人紅玉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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