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專訪蘇童: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是我們經歷的青春禁忌時代


張英

我記得,差不多是1995年夏天左右,我在南京第一次採訪蘇童。

當時採訪的地點,大約在鼓樓和新街口之間的一個茶館還是咖啡館,我記不清地點了。時間是下午兩三點的樣子,蘇童穿著T桖衫,短髮,濃眉大眼,身材魁梧。我採訪了一個半小時,把他的中短篇小說代表作,還有他當時的長篇小說,都問了個遍。

那時,我正在復旦大學讀書,一邊讀書寫作,也給《新民晚報》、《羊城晚報》和《作家》、《山花》雜誌撰稿,謀生養活自己。那一次的採訪,是應《作家》雜誌編輯李健君的約稿。那次的蘇童採訪,完全根據錄音整理出來,一字一字寫成稿件,寄給了《作家》。

李健君電話裡說,稿件收到,已經編的差不多了,準備在下兩期發表。後來不知道怎麼回事,又說稿件找不到了。宗仁發老師也催他查找,但稿件最終沒找到。我當時也沒有留底稿,那個採訪的錄音帶,留在了武漢老家,就徹底沒了音訊。

後來,我到北京,在《音樂生活報》當記者,因為丁曉禾策劃了一套書,由作家王朔、餘華、蘇童、格非主編了《我最喜歡的作家短篇小說選》,蘇童那本選編的是《枕邊的輝煌》。當時做了一個電話採訪,算是彌補了第一次的遺憾,發表在《音樂生活報》文化週刊上。


獨家專訪蘇童: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是我們經歷的青春禁忌時代

蘇童

再後來,圖書策劃人石濤出版了《重述神話》中國項目,在引入版權翻譯出版了幾本外國小說後,他請請蘇童、葉兆言、阿來、李銳等作家,分別創作了幾部長篇小說,加入這個國際寫作項目。蘇童選擇的是《碧奴》,寫了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

那一次,我已經到《南方週末》工作。2006年6月11日,在上海的一家酒店裡,我先後採訪了蘇童和石濤,主要話題圍繞《碧奴》展開。此後,應美國《滾石》雜誌中文版創刊,應主編郝舫邀請,我電話採訪蘇童,文章《我是一塊不滾動的石頭》發在了創刊號上。可惜這本雜誌出了一期就停刊了。

此後是2009年,蘇童的長篇小說《河岸》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在潘凱雄的陪伴下,我在上海市中心的一家老公館裡,一邊看足球,一邊圍繞《河岸》和寫作轉型,做了一個採訪。

最後一次採訪,是2013年8月的上海書展,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長篇小說《黃雀記》。那天,本來主辦方安排在籤售前有個座談會,可惜排隊的讀者太多,從一樓排隊到二樓,座談會取消,最後只能電話採訪進行。


以下內容,根據前幾次的訪談內容,系首次發表。本文為第二部分。


獨家專訪蘇童: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是我們經歷的青春禁忌時代

秦淮河夫子廟


張英:《河岸》讓我想起《西瓜船》,有些場景有連貫性,在氣韻上,兩個小說有聯繫麼?

蘇童:《西瓜船》跟《河岸》相同的是,都有河流,都有船,都寫到城鄉的東西。但那個故事相對內容簡單,就是一個鄉下男孩子到城裡賣西瓜,就是為了一個西瓜,後來導致了人命,他就死掉了。這個故事過去了就過去了,不是某個時代的暴力。每個時代都有這樣少年之間爭狠武鬥的故事。

但我要說的是,這個兒子是借的別人的船,他母親到城裡來,知道兒子死了,她必須掩蓋內心的悲傷,把船搖回鄉下的家去。我想寫的是一個很簡單的故事,船上有一滴血,老太太是踩著兒子的血,回去的。

《河岸》裡,這個小說說到底,我寫了三個半嬰兒的故事,所謂糾葛都是孤兒的糾葛,他們的情仇愛恨,都主要放在這個人物圈裡面。這是我設計的人物脈絡圖,這不能說一個尋寶圖,是小說人物的一個主要動力。

還有他們三個人對故鄉一系列的尋找。尋找鄉土也好,尋找屋簷也好,尋找母親也好,這其實是孤兒共有的特性,那麼延伸下來,後面還有尋找愛啊,尋找人生的希望,別的什麼東西,整個小說的一個動力是尋找。

後面的船隊也好,整個油坊鎮的世界也好,相對封閉,與外界保持這麼一個傳聲筒的關係。那個世界是相對靜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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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

張英:聽說,現在的《河岸》,合力當初想寫的故事,落差很大。

蘇童:《河岸》最初是父子關係,那條船其實是流放船。因為父親犯了作風錯誤,還有烈士的問題,七十年代就倒黴了嘛。那個時代倒黴有很多原因。因為父親的政治境遇到頭了,那個孩子跟著父親去流放,從這個孩子的視角,引入第一個孤兒,就是女孩子慧仙,再後來是一個,傻孩子扁金,他父親說他是一個孤兒,所謂的烈士孤兒。結果最後他這個光榮的身份,不斷被解構,最後化為烏有。

所以《河岸》最初是父子關係,後來寫著寫著,推進到一個並不存在的暗戀的狀態,一個很苦的單相思的狀態。另外一個動力是,誰究竟是烈士遺孤,還有庫家父子和扁金之間的暗鬥所謂正統的這個血統之爭。這個看上去有些荒誕,但也是我在用很多篇幅去表現的。


獨家專訪蘇童: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是我們經歷的青春禁忌時代

張英:《河岸》中的性描寫,你說寫得很艱難的,為什麼?對今天的作家來說,這已經不是一個問題。

蘇童:坦率地說,在《河岸》裡,在上世紀“文3革”那個年代,“性”真的是其中一個很大的問題,這是小說的重要目的和主題,我必須得寫。在一個強烈壓制性,從道德藉口出發,以性問題出發把一個人搞臭,在那個時代隨處可見。我覺得真的性問題是人生中間的大問題,性處境是人生中間的大處境。那麼,性對人性的擠壓,有時候你在生活當中能夠意識到。我想我說的是這種擠壓,看得見與看不見的性對人生的擠壓。

在《河岸》裡,我想通過七十年代一個比較特殊的對比,做出一個交代。那麼庫文軒不幸做了我的炮灰,所以他被了斷了。我要用這麼一個非常極端的人物形象的例子,關照我所要表達的這麼一個主題。

為什麼難寫,好多年前我也說過,因為“性”為什麼不好寫,因為“性”有色情的成分,誰都不願意做色情的寫作,所以它的難度就在於這個尺寸和度的把握,幾乎是你再聰明的作家也有可能誤入歧途。所以我說它的難,其實就在於這個尺寸和分寸的把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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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英:性是慾望,野心,也是生命,活力的象徵。《河岸》裡敘事還是夠狠的。庫文軒剪掉陰莖,也隱藏著暗喻。

蘇童:我在寫的時候,覺得性問題其實是一個人性的問題,性環境是一個重要的人性環境。最重要的一點,我想表達的這個性這個東西,它對人生的這個擠壓,到現在我覺得仍然是個社會問題。它並不是一個時代,或者說只是七十年代的社會屬性問題。

直到到現在,性的境遇仍然是一個人的命運和遭遇問題。但很多人都在迴避這個問題,這個問題作為一個話題,在很多作品當中,可能都略過去了,擦過去了,不會作為一個主要的寫作目標。在《河岸》裡,我其實是把性當一個嚴肅的社會問題在討論。

庫文軒也好,做父親的這一方,兒子庫東亮也好,我一直在表達他們的性處境,其實也是人生處境,庫東亮他拿起父親寫的交代書的時候,突然就勃起了。他母親永遠不准他勃起。他在青春期成長方面,受到的從身體到靈魂的約束,是全方位的。

對於庫文軒自殘行為,很多人覺得他的自殘很突兀。那個女人守在船邊,她本來就是一個復仇者,庫文軒自殘的行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種逼迫,是一個走投無路下的必然之路。

所以我在想,我有哪裡沒表達清楚嗎?我自己感覺到並不突兀。因為他父親必然會丟掉半個陰莖,所以從此之後才會不上岸,從此一直在河上,把河作為他的屋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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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蘇童


張英:因為庫文軒不是一個知識分子,所以讀者會覺得突兀。庫東亮的成長,壓抑,是隱喻,是象徵,也是很多人經歷過的黑暗青春。讓我想起王小波的小說《時代三部曲》。

蘇童:但我覺得還是把他寫得很有文化的。庫東亮的壓抑,一本書就把他的慾望壓住了。可能有的讀者會覺得不舒服,因為父母的這個愛是很陰鬱的,母親不准他勃起,勃起就要打,父親時時看管他的手,不准他碰到生殖器,這個是有點誇張的。

但這樣的青春期和成長,形成庫東亮對於愛情的苛求,所以他的愛情,最後走入一個死衚衕。這個細細品味,是很哀傷的。如果說是一個愛情故事的話,是一個很哀傷的愛情故事。庫東亮呢,他沒有傷到自己的身體,還算好的。

其實更大的悲劇是庫東亮,而不是他父親。他的父親其實已經洗清了,已經得到救贖了。一次救贖的過程,隨著他劇烈的運動已經解決了。但是庫東亮,一直沒有解決這個問題。因為他一直被動的人生狀態,不是因為自己的父母,就是因為他人,他總是東奔西突的,不是隨波逐流,卻總是被帶入種種深淵之中,陷入茫然失措的狀態。

最後是扁金,從他父親一開始,從他父親的來歷開始,從水上來,回到水上去。父親的軌跡很簡單,最初是被放逐,後來是主動的放逐,放逐的是自己。他是魚還是嬰兒不重要,不讓他上岸,可能就是讓他做一條魚。有一個超現實的地方在那裡,有可能就是要放逐到河裡,不能上岸,最後變成跟父親一樣的人生。最後我的小說結局,是開放性的,讓讀者想他能不能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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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


張英:你從來都不提供一個光明溫暖的結局。

蘇童:我不太善於提供一個溫暖的結局。小說裡的慧仙,其實是配的一條線。慧仙是一個孤兒,她和庫東亮這個半個孤兒之間,形成這麼一種對應關係。我給他們起的綽號,所謂水葫蘆也好,向日葵也好。他們應該是有故事的,無論怎樣,他們是在尋找愛與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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