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訂閱者和up主們為了娛樂和消遣而來，如今這些人們長大了，會一天天地老去，奢望也會逐漸消失。生活是一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但總有一些什麼，能在這個屬於年輕人的地方保存下來。
文｜瞿麥
1
故事的最開始，這個被大家稱為「小破站」的網站，好像只是用來娛樂的。
在接到一條站內私信前，溫柔是一個靠寫小說賺稿費為生的自由職業者。2017年10月，他寫了一篇關於學校砸學生手機的時評，發在自己B站的專欄裡。不久，一個化名為周同學的訂閱者發來了那條扭轉軌跡的私信。
私信裡，周同學告訴溫柔，自己在豫章書院遭到了虐待：被母親藉著旅遊的名義帶到南昌，十幾個學校的工作人員來「接待」他，等他意識到不對的時候，已經無處可逃，「在一個不足十平方米、髒得要死的小黑屋裡，赤裸著身體待了八九天，還是在南昌40度左右的高溫下，每天一個雞蛋和一碗漿糊般的食物，隔三天塞進來一桶水。」而這一切遭遇，只是因為家長認為孩子有網癮。
兩年多後，溫柔這樣說起那條私信帶給自己的震撼：「我不敢想，在這個時代還有一個這樣的地方，就是以虐待孩子為生嗎？」
他決定用自己的方式，把這一切公開出來。
溫柔從小就有樸素的正義感，那大概是源於母親的影響。15歲時，他走在路上看到班裡一個女生被一群女生圍毆，就衝過去把打人的女生扯開了。那時候他已經長得人高馬大，動作比較粗暴，激怒了施加暴力的人們。其中一個女生的男友被叫了過來，上來就給了他一拳。這場校園暴力最終發展成了聚眾鬥毆，班主任也在混亂中捱了打。最後，保衛處出動，平息了一切。
回家後，他本以為母親會怪他逞強，結果她說，你做的是對的，甚至還教了他幾招防身術。
幾年後，他又一次面臨著同樣的情形：遭遇不公的人素昧平生，出手相助可能還會把自己捲進是非之中，救還是不救？
他再次做出了同樣的決定。經過調查和取證後，溫柔發表了《中國到底有多少個楊永信？》一文。「就算只關掉一所學校，讓裡面的人進監獄，就能拯救數千將要被摧毀的孩子們……我並不知道是否可行，是否會因為斷別人財路，如殺人父母，而收到一些死亡威脅，我都不知道，只想要儘可能地幫助這些孩子們。」
11天后，豫章書院關門，並遣散了上百位學生。看似勝利在望，但對於作為舉報者的溫柔而言，風波才剛剛開始。協助進行曝光和維權的志願者子沐因為被曝光個人信息，家人和朋友遭到轟炸式騷擾而罹患抑鬱症，另一位志願者則因為幫助維權而遭到報復，個人信息被威脅曝光，直接導致丟失了工作。
「曾經也有人勸我，不必做這件事情。當你選擇曝光一個充滿著汙穢的行業，往往就代表著，你在將自己置身於危險之中。但我已經做好身負重傷的準備了，而這正是我的選擇。」
在B站上，他給自己取名為「溫柔」，這是他最喜歡的一個詞。「溫柔地對待彼此，一起對抗冰冷強大的東西」，是他面對現實的態度。
「溫柔」將抗爭豫章書院的過程發佈在B站上 圖源網絡
2
和很多B站老用戶不同，老蔣是個對二次元不瞭解的人。最一開始，他只在B站看遊戲視頻，直到近兩年，他發現二次元之外的內容越來越多，逐漸轉為了深度用戶和up主。
據統計，78%的B站用戶年齡在18到35歲之間。關於職場的困惑，是這個年齡段的人們永恆的議題。老蔣比這個年齡略大一些，從開始工作到現在全職做up主，他換了近10份工作——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從業生涯不算很順利」。
頻繁更換工作讓老蔣對職場有了自己的理解。這個泛財經領域的up主決定開闢職場類節目，幫助那些比自己年輕的後輩，儘量少走彎路。
2019年11月，網易HR暴力裁員一事在互聯網上發酵。老蔣意識到，「流氓HR」不止存在於小公司和初創公司，也存在於大廠裡。於是，他專門錄製了一期長達32分鐘的視頻，《面對流氓HR，職場新人該注意什麼？》。比如，他提到，在職場上要有留檔意識，警惕HR的口頭承諾，如何預期創業公司的加班費 ，跟公司談判的底線是什麼。
視頻發出後，老蔣收到了很多留言，幾乎全部來自畢業不久的年輕人。對於他們中的大部分而言，來自職場的壓力和意外，是人生中遭遇的第一記「重槌」。老蔣試圖做那個逢山開路的人——倘若做不到讓環境變好，至少也要幫助年輕人少跌坑兒。
一個延遲畢業而沒有拿到畢業證的應屆生，在校招時進入了電子行業排名前三的大型企業，不久就拿到了offer，也收到了HR有關簽約的口頭允諾。對方告訴他，延遲畢業不要緊，只要簽署了三方協議，就對入職沒有影響。但當正式辦理入職的時候，他卻因為沒有畢業證而被告知違約，不僅無法入職，甚至還被要求賠償5000元。
另一些留言一些讓老蔣意識到，能夠被大眾的目光注意到的職場問題，都不算最嚴重的問題。一個從事汽修行業的訂閱者告訴老蔣，自己的工資被嚴重剋扣，一個月應發工資3800元，合同上寫的保底工資是1500元，最後只發保底工資，剩餘的部分等辭職了再做結算。
這是嚴重違反勞動法的，但作為普通員工的年輕人，卻無法做出反抗：汽修行業是一個封閉的行業，當地的汽修企業可能一共就十來家，老闆也互相認識。想要跳出這個坑，思前想後，可能只有換城市這一個方法。同是年齡相仿的年輕人，一些人有自由跳槽的權利，而另一些人卻沒有。
一個21歲的訂閱者看完老蔣的視頻後留言，「留著一點點年輕的希望，希望當自己擁有權力時，能做出善良的選擇。」
老蔣《面對流氓HR，職場新人該注意什麼？》圖源網絡
3
2017年，一個名為寶劍嫂的up主錄製了一個化妝視頻，簡單加上了字幕和背景音樂，然後發在了B站上。
如今看來，第一個視頻略顯得有一些粗糙。那時候她還沒畢業，戴著有學生氣的黑色框架眼鏡。錄視頻的地方是學校的宿舍，背景裡能看到室友的碎花床簾。冷光檯燈從鏡頭後打過來，時常模糊了她特意舉給觀眾看的化妝品名字。
你很難想象，這個在第一個視頻裡幾乎一言不發的寶劍嫂，後來成了或許是話最多的美妝類up主。除了在化妝的時候幾乎一刻不停地說話，她還有一些視頻，專門錄下來和屏幕另一頭的人們聊天。那些年輕人——她的210萬訂閱者，大多和她年紀相仿，剛上大學，或是初出社會。他們大多面臨著相同的選擇：讀書，擇友，戀愛，畢業，工作，這也意味著，他們面對著相似的焦慮和煩惱。
比如校園霸凌。小學的時候，她從湖南鄉下的老家轉學到城裡。兒童莫名的惡意，往往會指向群體裡與眾不同的那個人，不會普通話、又初來乍到的寶劍嫂，成了被欺負的對象。有男孩子把她堵在放學後的巷子口，罵她是鄉巴佬，然後往她書包上撒尿。
為了在新環境裡交朋友，她偷偷拿了家裡的錢，給班裡的同學買零食。這種討好的舉動能讓她在一小段時間內獲得簇擁，但並不能換來真正的友情。週末去上興趣班，找不到教室，又不敢張口問人，於是很多個週末，她揹著書包去學校，在操場上坐三個小時，再假裝若無其事地回到家裡。
一直到現在，她還記得那個欺負她的男生的名字——並非是不原諒，只是童年時期的陰影總是很難消散。在每期視頻的開頭，她都會跟大家打招呼：「hello，大家好，這裡是努力說標準普通話的寶劍嫂。」
出於過來人的同理心，寶劍嫂把這些話對著鏡頭說了出來。很多年紀更小的人，在彈幕和評論裡也一一剖析了自己「不算有意思的人生」：來自家庭和校園的暴力，討好型人格的形成，如何與過往和解……厚厚的彈幕疊了好幾層，內容大同小異，像極了這一代人類似的人生軌跡。
寶劍嫂和粉絲分享自己的故事 圖源網絡
4
在B站，up主和訂閱者之間有著奇妙的共生關係：後者往往首先被前者在特定領域的強項吸引，繼而逐漸地參與到他們的生活裡。屏幕內與屏幕外，一個人與一群人，線下迎面走過時，可能都來不及反應過來打個招呼，卻能夠通過長時間的對視，建立起深厚的感情。
健身博主週六野在2016年上傳了她的第一個健身視頻，關於如何練出馬甲線。當時她正在柬埔寨工作，長時間的暴曬讓膚色變黑，錄視頻的相機也是找人借的，也沒有學會專業的打光和找角度。但這條視頻還是火了——因為在當時的中文網絡裡，很少有專門給女性在家健身的教學視頻，想鍛鍊的姑娘們，大多去跳鄭多燕，或是跟著美麗芭蕾的視頻揮揮手臂。
她決定把這個漏洞給補上。自然地，她的視頻吸引了她決定幫助和帶領的那一群人——不只是年輕的女性，也有年長的、但試圖改變自己的女性。就像照鏡子一樣，在她們身上，週六野看到了曾經的自己，「害羞，自卑，內心又住了一匹被綁住的馬」。
週六野展示平板支撐 圖源網絡
她想釋放這些女孩子內心的野獸，就像以前的她給自己鬆綁一樣。
年輕女性在成長過程中，總會遇到相似的困惑。由於這些困惑大多與性有關，她們怯於問出口。比如，衛生棉條要怎麼使用？初夜之前需要做什麼準備？怎麼處理性騷擾？
只有極少一部分幸運的人可以從一開始就得到正確的科普，或是心臟極其強悍的人可以通過自我矯正消解無知帶來的傷害。週六野覺得自己屬於後者。那些由於無知和刻板印象帶來的不快，並沒有對她造成毀滅性的打擊，她把自己的觀點講出來——用親身經歷來舉例子。
三年多後的現在，訂閱者們熟悉屏幕裡這個小麥色皮膚的博主，或許更勝過熟悉身邊每天見面但幾乎不交流的人。她們會叫她「姐姐」——不只是因為她們大多更年輕，更是因為週六野在視頻裡的形象，就是女孩們在成長過程中最需要的那位姐姐。
直到2020年的第三天，大多數的訂閱者才通過一條新年視頻，窺見「姐姐」的另一面：並非無所不知、毫無煩惱，而是也有脆弱、焦慮和不快樂。
在這條13分鐘的視頻裡，她紅著眼睛坦白剛剛過去的2019年，是艱難和糟糕的一年。
五年前，大學畢業後，週六野和當時的男友搬去柬埔寨，在一個NGO組織裡工作。當地有很多被拐賣的女孩，在被解救或逃出後，幾乎和現代社會脫節，也沒有養活自己的能力。她租了個工作室，買了幾臺電腦，招了幾個當地的大學生，教這些女孩用Photoshop和調色軟件修圖。2018年，這個項目由於缺少贊助，不得不中止了。兩個人換了好幾個國家，最終決定在巴拿馬開始新生活。之後，兩個人決定分手，一段戀情告終。
長時間的朝夕相處讓分開變成一件艱難的事，無異於戒斷治療。於是在新年的開始，她決定把這段經歷說出來。
做視頻——這樣一件看似無法營利的事，在過去的幾年裡，改變了她的粉絲們，也回饋到自己身上：在坦露了自己的焦慮和不快樂後，她收穫了比自己想象得更多的安慰和鼓勵。曾經努力給出的善意和同理心，最終回饋到了自己身上。
1月18日，上海迎來今年的bilibili百大up主盛典。那些在二次元和現實世界之間穿梭的年輕人聚集在一起。溫柔的名字出現在這次的百大榜單中，那個用最具體和直白的視頻語言，將5G的日常體驗告訴大家的「老師好我叫何同學」，也在這個歡樂的人群中。
觀察今年的榜單，最直觀的感受是，小破站上的這些百大up主裡，一部分已經不是傳統的二次元風格，而是帶有現實主義的氣息，試圖記錄和影響著日常生活。
十年前，訂閱者和up主們為了娛樂和消遣而來，如今這些人們長大了，會一天天地老去，奢望也會逐漸消失。生活是一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但總有一些什麼，能在這個屬於年輕人的地方保存下來。
圖源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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