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當你與世界的痛苦感同身受

當一個作家和世界的痛能夠感同身受的時候,可能就會真正觸及文學的一些本質的東西了。

——遲子建


當你與世界的痛苦感同身受

口述|遲子建 採訪、整理|孫若茜

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我寫了30多年了。如果一定要在我的寫作裡找一道分水嶺,那就是2002年,儘管我多麼不願提及。我愛人因車禍離世對我的迎頭痛擊,毀掉了我的俗世幸福,卻對我的文學成長,起到了一種催生作用。

2003年和2004年,對於我的寫作是非常重要的兩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額爾古納河右岸》,還有短篇《一匹馬兩個人》等,都寫於這個時期。長篇、中篇、短篇都有,從作品的數量上來講是夠大的,從質量來講,不管我未來是否會寫出更加令自己滿意的作品,我必須承認這些作品的氣質,在我個人的創作史中,是不會被自己忽視和遺忘的。這些作品裡,有一個人和世界的關係,有一個人對待死亡的態度,有一個作家應該懂得的生命的重量該是什麼。

我的出生地,包括我現在常回去的地方,至今仍然是中國的邊疆,經濟欠發達,但自然無比壯闊。命運讓我出生在這樣一個地方,一個四季如此分明,能夠感受漫長冬天的地方,使我從小就會有一種特別感傷的東西。

生命作為生命體單純存在的時候,總會渴望美好的、恬靜的事物。可是在那裡,我感受到的卻恰恰相反,很早就看到永別,有大自然中生命的永別,也有人的永別。小時候我去山上拉燒柴,採野果採蘑菇,在跟大自然的生機相逢的時候,看到的死亡也比比皆是。花落了,草枯了,蝴蝶死了,再尋常不過。有時還會看到鳥兒殘缺的翅膀,它可能被天敵吃掉了,但它的羽毛還在林地,跟著秋葉在風中瑟瑟發抖。有時獵人在森林裡設圈套,結果自己都忘了,被捕獵的動物就死在了套裡,被老鷹等食腐動物吃掉,剩下乾枯的頭顱和骯髒腐爛的皮毛。我至今都能想起那樣的畫面,那種無言的蒼涼。在詩情畫意的地方,你也隨時有可能和死亡相逢。也許你正站在一片野花叢中,但看到聚堆的綠豆蠅發出強烈的嗡嗡聲,便明白它們身下可能就是一隻死狍子或者死兔子。

遲子建:當你與世界的痛苦感同身受

慢慢地,你會用漸長的生命瞭解到,大自然的永別,那冬天時看上去完全死寂的大地,第二年還會有生機。可是人呢?為什麼去了另一世界就不再甦醒了呢?你從少年時代,就會朦朦朧朧追問人的去處。而我耳聞的神話故事,似乎告訴了我們人死後所去的地方,但這又難以說服人,那麼人之死是什麼?是生命的終結還是誕生?從最初的作品到現在,我始終在探討。它不是哲學意義上對死的解析,也不是宗教對靈魂歸屬的指向,不是對死亡的一種溫情的消解,而是一個作家在童年就開始感知死亡,發現死亡與炊煙一樣生生不息後,從生中望見死,也從死裡看到生。

我過去住的小鎮大概100戶人家,那時多子多女,三代同堂的也多,差不多就有近千人,幾乎每一戶人家彼此都認識。死亡的事件經常發生,一年四季,你會眼見這個人家支起靈棚哭喪了,那個人家的棺材又被老人用上了。一些突然暴病離世的人,會倉促打棺材,小鎮迴盪著木匠打棺材的聲音,而沒成年的孩子夭折,連棺材都不會有,就在山上找個地方埋掉了。

我看到的這些死亡及後來父親在盛年去世,都讓人格外悲痛。可是直到2002年,我生命裡最重要的人突然離去,才讓我覺得死亡一直潛在地跟隨,在用各種方式提醒著我它的存在,讓我不得不真正地去思考和麵對,人是什麼,死亡是怎麼到來的,人在一生當中究竟該做什麼,甚至於寫作,哪些東西是你真正應該寫的,哪些東西本來是輕的被你寫重了,哪些東西本該是重的被你無意化解了。那個瞬間,一個世界在我的文學天地裡重新洗牌了。

我愛人是那一年5月去世的,5月底料理完喪事,我從大興安嶺回到哈爾濱,眼裡是沒有春天的。當一個人陷在悲傷、孤獨、絕望中的時候,過的就是冬天。我那時候不出門,甚至連書也不想看。我覺得特別委屈,因為我是一個特別循規蹈矩的女人,一個如此熱愛生活又喜歡家庭的人,還沒給愛人做夠飯呢,還沒聽夠他對我做的飯的讚美呢,上帝為什麼這樣對待我?

直到6月份,黑龍江發生了一起很大的礦難,死了100多人,我開始關注這個事件。當我看到電視畫面中遇難者家屬那種無淚的絕望的眼神,真是痛心。那種眼神很難描繪,像冬天蒼茫的天空,聚集了很沉很沉的濃雲,卻沒有一道閃電,能讓濃雲得到釋放沉悶。

遇難的那100多人都是男人,會有多少人一夜之間變成寡婦?她們面臨著礦難賠償的官司,一輪一輪的談判,得有多揪心?之後要面對多少生計的問題?老人孩子怎麼辦?未來的生活怎麼辦?我那時正在寫《越過雲層的晴朗》,一個知識分子至少還可以用一支筆寄託哀思,而她們呢?我突然覺得我的痛苦和這些人相比要輕得多。

遲子建:當你與世界的痛苦感同身受

我很自然地開始向自己發問。為什麼一定要誇大自己的痛苦?為什麼覺得命運對自己不公?在死亡面前沒有一個人有豁免權,為什麼他不可能是你的摯愛親人?為什麼當死亡降臨到別人身上的時候,不會問詢不公?一個人,尤其一個作家,不要覺得自己是上帝的寵兒,生來就是吃蛋糕的。不,作家不是,作家可能生來就要去學會承受自身以及社會的種種苦難,並把它跟你的筆聯繫在一起,去探討生之意義,以及如何擺脫、淨化對死亡的恐懼感。我覺得,當一個作家和世界的痛能夠感同身受的時候,可能就會真正觸及文學的一些本質的東西了。

2002年之前,我去過那樣的煤礦,那時候叫深入生活採訪。記憶當中有一座煤礦,所在地的城市裡都不能穿白襯衫,他們打的傘永遠都是黑傘。我覺得那就是一個充滿了喪葬氣息的地方,很自然地就把它拉入《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裡,而小說中的煤礦叫烏塘。那時候,超過10人的礦難,如果上報,無論是礦主還是各級領導都會受到相應的處分。於是,就有了種種隱藏礦難的罪惡,包括隱匿屍體。所以我當時虛構了一筆,一個人把礦難屍體藏在冰櫃裡。過去我也寫死亡,但可能寫得不是那麼水乳交融,而這時候的死亡變得跟我休慼相關,寫時能與心靈共振。

除了《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額爾古納河右岸》之外,我的其他一些作品也探討了死亡,它們中有的是以一種更文學的方式在介入死亡。比如《群山之巔》,寫的是一個經歷過戰爭,沒有當過逃兵卻被人說成是逃兵的人。他遭人唾棄地活著,成為一個小鎮的笑料,直到生命最後結束,火化他時發現骨灰中殘留的彈片,他彷彿復活了。而他活著的時候,與死是一樣的,沒人在意他的存在,他以生的面目死著。

再比如我的新作《候鳥的勇敢》,裡面也涉及死亡。這種死亡回到了我們剛剛談到的,在山林的美好當中經常看到的那種動物的死亡。一對東方白鸛,其中一隻因為被樹枝上人為的超強力粘鳥膠粘住,腿折掉了。它被救助後沒能及時地在該遷徙的時段飛走,另一隻白鸛對它放心不下,回來搭救,兩隻鳥在共同遷徙的途中,最終遭遇暴風雪雙雙隕滅。它們的死亡暴露的是整個社會的腐爛和人心不古。

遲子建:當你與世界的痛苦感同身受

從一個人的痛看到眾生的痛以後,你的世界、文學的天窗一下子就開得很大很大,那些在生命的過往裡,被忽略過的很多東西,它們的色彩、厚度、質地一下子就不一樣了。我開始很自然地願意觸摸這些痛,也有意識地往文學更深處開掘。當然,前提是我堅持了一些東西。

改革開放這40年,文學的思潮實在太多了。20世紀80年代,我在魯迅文學院學習的時候,就有傷痕文學、尋根文學、先鋒文學、新寫實小說等,我所在的作家班當時有很多現在大名鼎鼎的人物,像莫言、餘華、劉震雲,還有那時很有名的徐星、洪峰,每個人的寫作都不一樣。那時候也有一波波的閱讀熱潮,比如一個時期大家都去讀米蘭·昆德拉,另一個時期都在讀納博科夫,再一個時期都讀馬爾克斯,接下來勞倫斯的東西又風靡了。這些我也都會去看,有些東西喜歡,但真正影響我的不是思潮當中的這些作家。

1990年我回到黑龍江以後,脫離了喧鬧的環境,所有的聲音都好像靜止了。我開始選擇重讀一些經典作家,像托爾斯泰、雨果。近些年,一些小語種作家的作品,像捷克作家博胡米爾·赫拉巴爾的《過於喧囂的孤獨》、南斯拉夫作家伊沃·安德里奇的《德里納河的橋》、匈牙利作家馬洛伊·山多爾的《一個市民的自白》等讓我獲得了更多營養,這些作家的作品不僅獨特,而且和他們的民族歷史血脈相連。

我的寫作不屬於任何思潮,不屬於任何主義。山川河流、普羅大眾、神仙鬼怪、炊煙雲朵,都在我的文學版圖裡,它們是我文學邊疆的徽標,孤獨孤絕,難以入流。任何思潮的寵兒,在獲得側目和關注的同時,也難免沾染泡沫。所以判斷今天的文學哪些是金子,應該是半個世紀後的事情。我覺得一個作家如果做了思潮的俘虜,寫作的船就會觸礁。而我的這條船在我文學版圖的山河間划行了30年,還沒有被潮頭淹沒,也沒有因小磕小碰而傷筋動骨,依然能夠在一顆越來越滄桑的心的驅動下,不懼寒流和黑夜地航行,這是最讓我慶幸的。

——本文選自《光榮與道路:中國大時代的精英記憶》

《光榮與道路:中國大時代的精英記憶》,《三聯生活週刊》編著

宗慶後、俞敏洪、王堅、資中筠、林毅夫、張維迎、李銀河、潘建偉、譚盾、張藝謀、李寧、陳平原……四十位行業領袖、高層智囊口述,分享他們的創業歷程與行業新知,折射中國社會不同尋常的發展軌跡和成長邏輯。

遲子建:當你與世界的痛苦感同身受

ISBN 978-7-5143-7611-1,55.00元

本書是當今中國各個領域翹楚、行業領袖人物、國家高層智囊的集體傳記,通過他們的口述,重現了他們的成長與創業歷程,並以此解讀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結構的變遷、中國人精神氣質的重塑。作為站在中國各個行業最頂端的人,他們分享了相關領域最前沿,而且是最富前瞻性的真知灼見與相關資訊,有助於廣大讀者準確把握行業的脈搏和走向,理性看待中國社會的真實狀貌,探索未來的發展與轉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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