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中國的韓國人:疫情時期,大家都在努力地生活

那些在中國的韓國人:疫情時期,大家都在努力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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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有故事的人發表的第1162個作品

文字:宣同珍

除封面圖外,文中照片由作者提供

據韓國中央防疫對策本部3月6日通報,至今韓國累計確診病例已經有6284例,成為海外新冠肺炎疫情最嚴重的國家之一。

疫情打亂了人們的生活節奏。

面對來勢洶洶的病毒,原計劃赴韓報到的中國留學生,近半數未按期入境,有人選擇休學,有人選擇在線聽講。與之相似的,在中國的韓國留學生和企業職工,同樣面臨著延遲開學、延遲復工。對於聚居在北京五道口、望京地區的韓國人來說,眼前的中國與身後的故土都陷入非常時期,他們的日常生活裡增添了陌生新奇,也多了困擾與憂慮。

我們的實習編輯宣同珍,作為一個北京朝鮮族人,記錄下身邊數位在華韓國人的現狀。一場疫情給他們帶來的改變,可能是暫時的,也可能比預期得更為久遠。

1

安靜的五道口

一月中後旬,在黑龍江過春節的金秀愛,看到武漢發生嚴重疫情時,並沒有特別緊張。直到她回到北京,發現北京比平日倍顯空閒安靜,才有切身的體會。

金秀愛是一個在華韓國留學生。與大部分留學生家庭不一樣的是,她媽媽是朝鮮族人,爸爸才是韓國人。中韓建交後,父母相識戀愛,婚後生下了秀愛。由於母親的籍貫在黑龍江,她這次去黑龍江,主要是為了看望姥姥和姥爺。

在韓國還沒有發生大規模感染時,她的韓國朋友幾乎都回國了。回北京後,秀愛受其中一位朋友照顧家貓的委託,暫時住在五道口華清嘉園的一屋裡。

那些在中国的韩国人:疫情时期,大家都在努力地生活

上網課時,跳到桌子上的貓

往日,有很多外國留學生在五道口的酒吧和餐廳玩樂,特別是以韓國留學生居多。他們多愛抱團,會在酒吧門口前一起抽菸說笑,在燈紅酒綠的照射下顯得極度放鬆無謂,甚至到了凌晨兩三點還有聒噪的打鬧。如果沒有疫情,現在的五道口會多些身著棒球衣騎電動車的韓國學生。

秀愛並不是很喜歡這種生活方式,然而性格外向的她,也因不能出門和朋友見面而感到難受。“有些東西,是微信所無法替代的。”即便在家很難規劃時間和集中精力,她也試著努力找回生活原有的節奏:每天照常做飯吃飯、給貓放糧倒水鏟屎、查文獻做綜述、看些電影和做做運動。

對秀愛來講,每個禮拜日都很重要。她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疫情爆發後,教會不能再組織做禮拜了,為了安全,都改成家庭禮拜。獨自在家的秀愛,會在網上找視頻做禮拜,一般主日禮拜會有唱讚美詩、禱告、聽牧師佈道。和平時在教會做禮拜相比,秀愛少了和兄弟姐妹們一起分享的氛圍,但在她看來,“不變的是做禮拜即愛神,親近神的一種方式”。

除了愛神,秀愛還得到許多韓國僑民團體的幫助,這些團體的正式名稱為“北京韓國人會”。疫情爆發後,各省物資緊缺,為此,這些韓國團體會通過海外渠道,在望京、順義、五道口等韓國人較多的地方發放口罩等物資,來幫助留在北京的韓國人渡過難關。

韓國疫情爆發的主要原因是“新天地”的宗教聚會,包括在網上流傳一個視頻,一位不戴口罩的牧師,眯著眼睛對信徒們說不要怕被病毒感染,最後還說一句“哈利路亞”。而這一句祈禱已變成微信裡的表情包,在網絡上鋪天蓋地地傳播。

“韓國國民應該對這些異端保持警惕。”同時,她也並不擔心因為邪教的行為而使得周圍人對其信仰造成誤解。在她看來,投靠邪教者,多為對現實無力或不滿而去逃避的人。

而說到現實,由於韓國人口老齡化嚴重,新冠病毒對眾多老年人來講是致命的。秀愛並沒有太多在韓國生活的經歷,只是每次回去,會發現“街上的老人越來越多,公交車司機也多是老年人”。

“只希望儘快過去吧,和朋友們再次見面。”她如是說。

2

疫情下的畢業季

2月10日,閔盛所讀的大學封校了。面對這一次非同尋常的畢業季,他為留在中國就業感到格外焦慮。

閔盛四歲的時候,就隨家人來到北京。他沒有讀什麼國際學校和國際班,而是和許多中國孩子一樣,按部就班地上課、考試,也很愛打籃球,直到上大學,才和很多韓國留學生有過接觸。但早已“中國化”了的他,習慣上並沒有受到影響。

他讀的是新聞學,比起讀大量的書籍論文,他更擅長有實操性的攝影。讀研期間,他常和導師一起組織外出,去中國各地鄉下拍攝紀錄片,內容多為鄰里日常農作和來往、儀式活動等。早在研一的時候,他就打算做一部小紀錄片,以作為畢業設計,內容以學校師生的日常為主。“弄成那種大紀錄片是很難的,而且,知道自己想幹什麼,自己什麼定位很重要。”

但疫情忽然砸暈了閔盛,讓他感到每一天都不可預測。錯過秋招的他,只能在這次更難的春招儘可能抓住機會;即便疫情當下,也不代表畢業設計、答辯等事宜會變得簡單。再加上六月末簽證就到期了,在此之前,他需要確定工作。

對這一切,“我真的太難了。”他總是重複這句流行語。“但其實現在大家都很難,不是嗎。”

封校期間,除了去食堂吃飯,閔盛基本就在宿舍裡。“片子剪得差不多的,最主要是看各大企業的招聘信息。”他還是院系籃球隊的主力,但讀研期間,身體肥胖了不少。借特殊時期的空閒時間,閔盛常去宿舍樓裡的健身房鍛鍊身體,臥推、深蹲、跑步……運動能儘可能讓他不太焦慮。有時,他也會去看先前在微博上保存下來的武漢攝影視頻,“記錄總是有意義的。”

那些在中国的韩国人:疫情时期,大家都在努力地生活

宿舍樓裡的健身房

宿舍每天都會有管理員來測學生體溫,閔盛的體溫總讓人哭笑不得。額溫槍到他頭前,“嘀”一聲後,管理員瞪著大眼睛,也不知道問人還是問機器,說:“怎麼才31.3度?”有時候,閔盛的“體溫”還會飆升到40多度。他會就此拿這件事在一些小群逗樂,群裡的朋友回覆大多是:你有毒。

本碩七年都在一個學校的他,太熟悉學校的一切。然而,“感覺跟做夢似的,不知道是因為要走了,還是因為疫情,又覺得很陌生”。

一次晚上,他想出宿舍在學校裡走走。穿好衣服戴好口罩後,下樓接受管理老師的檢查。老師看到這位“重點隔離對象”,拿起額溫槍照著閔盛的腦袋。

“36.5度,怎麼正常了?”

閔盛和管理老師一相視,笑了很久。

那是他近些天最開心的一次。

3 被改變的生活

京仁說:“疫情對我改變很大。”

和很多韓國孩子一樣,京仁在韓國出生,三四歲時就來到中國了。先是在山東度過童年和青春期,山東韓國人雖多,但京仁基本是和本土孩子一起上課學習,大學則是在北京念中文系。按計劃,他假期是要回韓國,但因疫情而作罷。

京仁對外界的看法很敏感。在山東上學時,隔幾天就會聽到如“韓國棒子”、“抄王之王”等歧視性的話。由於同學幾乎都是本地人,他不敢說什麼。“我當時不知道為什麼有這些稱呼,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些話不好。”漸漸地,他的性格有些孤僻起來。

但這樣的經歷沒有使他變成極端民族主義者。“對中國人的自然反應是有距離感吧。”來北京上大學後,儘管有很多韓國留學生,但因為交往和生活習慣有很大差異,京仁沒有選擇強行抱團。即便唸的是中文,他更喜歡閱讀歷史,包括從小聽的歧視性詞語的歷史來源是什麼,他都會逐一考究。那時候的他覺得自己有些幸運,因為性格的孤僻能讓他不受太多幹擾,去讀些歷史。

在開始知道武漢有人傳人的病毒傳播時,京仁並沒有特別在意,在校外合租屋照常看歷史書和紀錄片。直到病毒傳播相關信息真正瘋狂起來,甚至到封城的地步以後,他才感到事情變得不對勁。

隨著疫情逐漸嚴重,各種不好的消息時刻讓京仁倍感痛苦和焦慮。他說:“這些消息就像在我的大腦裡爆炸了一樣”。他想試著看書來轉移注意力,“根本就沒用,看到密密麻麻的字心情就很亂。”京仁也經常性的失眠,即便是醒來也一直躺著,“很無力。”他還說,“我很少有這樣的感覺。”

京仁自己也不清楚過了多少天,心情才緩解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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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仁出門散步時,常會眺望家旁的這條小河

一次出門買礦泉水,京仁看到四周排隊等候的人群。他結完賬後,抬頭對收銀員說:“謝謝,辛苦您。”“不客氣。”收銀員笑著回答道。

彼時的他似乎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所生活在的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和自己是一樣的人,不一樣的是在於他們很努力地生活。”

自此,京仁試著與社會建立聯繫,比如找一些可靠的渠道去捐一點錢,或者在小區看到社區工作人員,就稍微鞠個躬,社區人員也會稍作低頭擺一下手,以示回敬。這些都會令京仁感到開心。

歷史學者羅新的訪談推出後,京仁反覆讀了很多遍。京仁也漸漸能在關注疫情和讀歷史書之間有所平衡。他遵循羅新的話,去讀《瘟疫與人》這樣的書。京仁知道,疫情深刻改變了他原有的生活,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但這種痕跡,使得他“重新面對每一個人和生活”。

4

“是時候復工了”

56歲的樸勝宇,在中國生活工作已有二十多年,他在北方某一個縣城的箱包工廠當部長。和往常一樣,到春節假期,他就來北京和兒子一起過年。唯一不同的是,今年兒子總會多次打電話囑咐他一定要戴口罩。

和許多人一樣,樸勝宇被疫情的各種消息轟炸。1月23號來到北京後的翌日,就有報道稱試劑盒供不應求,緊接著,就是武漢人在全國各地遭到歧視的消息,再接著發生病毒來源探究、一線醫療物資嚴重不足......儘管樸勝宇在中國生活多年,但早年多依賴朝鮮族同事的翻譯,他的中文並不好。這些消息,有兒子和他分享探討的,也有從韓國的網站上知曉的。幾乎任何中國的消息一出來,第二天就能在韓網上看到。

但所有消息中,最令他苦惱的是中小企業的復工問題。在疫情嚴重期,已經有許多文章指出,如果疫情難以得到有效控制,全國上千萬中小企業就會一直延期復工,其代價是難以想象的。

樸勝宇所管理的箱包工廠規模並不大,除了向內地發貨,也會往韓國、俄國出口。在家隔離期間,“有不少中國的客戶,還有韓國的客戶都跟我有電話聯繫,誰都希望儘快結束並復工,但不免也有直接取消訂單的”。由於外國人身份,他所註冊住宿登記的縣城派出所,會給他打電話詢問情況。“以前都會問我何時回來,現在只問我什麼時候出去的。”

那些在中国的韩国人:疫情时期,大家都在努力地生活

廠內樓道里,有關預防病毒的宣傳板

樸勝宇自認為“這一生過得並不是那麼成功”。大學學工商管理的他,在一次實習中偶然遇到一位商人,期間沒有過多接觸,“只是感覺他的眼光吧,不太一樣。”九十年代初中韓建交後,那位商人來了趟北京,看到中國市場的巨大前景以後,就回韓國拉上勝宇一起做生意。

“那時候已經有工作並結婚生子了,對中國的情況也並不瞭解,但是想試試看。”他和家人商量好、辦好護照簽證、填好各種表格後,就隨那位商人來到中國。在北京順利建立公司並有生意做後,他就說服家人一起來北京生活。樸勝宇的妻子原先對中國不免帶有冷戰時期的有色眼鏡,但為了家庭完滿還是帶上孩子一起去了。

公司談不上很大,但一直很穩定,樸勝宇也一直在努力賺錢養家,一家人的生活“很普通但也不錯的”。直到2008年金融危機,公司遭到嚴重打擊,而那位帶樸勝宇一起做生意的商人,沒有說什麼就拿公司剩餘資產跑掉了。這場意外使得樸勝宇在家待業一個月,“沒了工作,工作簽證卻還有效,挺可笑的吧。”

所幸在華期間,樸勝宇也結識不少韓國商人,其中一位年歲較高的韓國人願意接納他。見面談話後沒多久,他很快就加入到這位韓國商人的工廠管理隊伍中去了,也就是現在的箱包工廠。後來這位韓國商人年歲愈來愈高,打算回國養老,讓樸勝宇和一些元老一起接管工廠。

後來,大工廠有過兩次搬遷,生意照做,但規模變小了很多。2017年4月,薩德反導系統在韓國開始運行,雖然不像十二年前的金融危機那般嚴重,但薩德事件也給予工廠不小的打擊。“好多生意沒了,做好準備發貨的箱包全堆在廠中心的空地,很難處理”。最後,他只能硬著頭皮向老朋友借錢渡過難關。直到去年年初,工廠才開始再次步入正軌,但債務沒有還清。這些經驗教訓讓他總結出:“國家所做的一切,都與你有關係。”

在隔離生活期間,不同於其他人,樸勝宇沒看《切爾諾貝利》《血疫》,看的多是諸如《賓虛》《日瓦戈醫生》《出埃及記》《從海底出擊》等他從小看到大的經典老電影。他不太想把所有要做的事情都要和當下聯繫,當然,除了一次:奉俊昊獲奧斯卡獎後,他特地看了《寄生蟲》。有不少評論認為內容過於誇張,但在樸勝宇看來,“電影裡的窮人和富人的樣子,跟我在韓國看到的,真的很像。”

樸勝宇和兒子也有互動,會一起聊歷史、說笑解悶、戴口罩出門買菜。他也酷愛打檯球,但疫情當下許多臺球廳早已關門,於是就借用兒子的QQ號來打QQ桌球。兒子曾聽母親講過,父親臺球水平極高,還在韓國的時候就經常夜不歸宿。“兒子看我玩檯球遊戲,就問我:‘又贏了?’我就說:‘嗯,贏了。’”

而至於韓國國內反對派的反華遊行,和就此針對文在寅的彈劾請願,樸勝宇不無有些憤怒,“為了反對而反對,到底有什麼意義,在疫情面前,就不能一起合作嗎?”

日復一日,樸勝宇看到北京街上來回的車輛變得多起來,多半是復工的人。他倒沒有了太多剛到北京時的苦惱和焦慮,他早已準備好開始返工,以結束這一不同尋常的長假。和同事商量好後,他就開始收拾東西。走之前,囑咐兒子照顧好自己,兒子也對樸勝宇說千萬要小心。“這中間沒有什麼,我們都知道,是要該做些什麼了。”

3月2號上午,工廠派車到北京來接樸勝宇回去。到工廠放下行李,在辦公室和臥室收拾消毒以後,他長呼一口氣,“還是有很長的路要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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