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一年，入圍去年戛納「導演雙週」並廣受好評，三池崇史新作《初戀》（2019），終於出了。
目前豆瓣評分7.2，是他自2015年《迎風而立的獅子》（7.0）以來最佳成績了。
這麼說吧，那個熟悉的「變態導演」又回來了！
這部新片是他繼2012年的《惡之教典》（2012）之後玩的最嗨的一部！
《惡之教典》，豆瓣7.0
睽違多年，這一次，三池重新撿起了他拿手的黑幫、暴力主題，用一場血肉橫飛的愛情，回到他最開始的地方。
Leo（窪田正孝 飾）是一位籍籍無名的拳擊手。
從小就被父母拋棄的他，一直以來都過著無比低慾望的生活。
用他的話說，之所以去打拳擊,只是因為他只會做這個。
平日的Leo在一家中國餐廳打工，不善和客人交談，只會一個人去水池邊默默剝皮蛋。
正如他在拳擊場上勝出後也不會興奮地振臂歡呼，只是始終如局外人一般冷眼旁觀自己的勝利。
但這一切都在一場意外的失敗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Leo在比賽中被對方的一記輕拳擊倒，感到困惑的他去醫院檢查，卻被診斷出患有腦部腫瘤，生命開始進入倒計時。
Leo被一記輕拳意外擊倒
命運的玩笑似乎有點太過幽默：剛被雜誌評為「明日冠軍」的他，一下子卻又失去了明天。
無法相信命運殘酷的他去街頭算了一卦周易，算命先生告訴他，你的生命才剛剛開始。
這在Leo聽來是一個莫大的諷刺，但是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的生命的確剛剛才開始。
失魂落魄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的Leo，下一秒就撞上了那個使他生命重新開始的女孩兒：Monica（小西櫻子 飾）。
Monica原名叫尤里，她有個欠了黑幫一身債\\還常常對她家暴的混蛋父親。迫不得已，她只能到黑幫成員Yasu（三浦貴大 飾）和其女友朱莉（貝基 飾）手下當應召女郎還債。
更為不幸的是，她在這個過程中染上了毒癮，而每次出現幻覺時，她眼前都會浮現出她那位只穿一條底褲的可怕父親形象。
無處不在的夢魘般的父親
一個走投無路的拳擊手，一個深陷泥潭的應召女，這兩個落魄邊緣人的相遇，就是這場初戀的開始。
這劇情是不是有點熟悉？這可不就是《我的拳王男友》2.0嗎？
但是可別忘了，三池崇史導演可有一種「無論什麼題材都能拍成cult片」的本領。
毫無徵兆地飛來一顆人頭
《初戀》的本體是一部不折不扣的黑幫電影。
影片的最大沖突來自於新宿的兩大幫派，它們分別由日本人和臺灣人掌控（這一對宿敵是日本黑幫片中常見的主角）。
臺灣幫的老大王軍在一次火併中被日本幫砍掉一條手臂，日本幫的老大權藤因此獲罪入獄。
在這段時間內，中國幫發起了報復，將日本幫手下的一名毒販斬首。而隨著權藤的出獄，兩個幫派間的大戰一觸即發。
但是將這一切看在眼裡的小頭目加瀨（染谷將太 飾），卻在一邊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不願意參與幫派火併的他，拉上黑心警察大友（大森南朋 飾）一起密謀了一場偷天換日之術：
他們打算搶走Yasu原本要交易的毒品，然後把髒水潑到Monica頭上。
在擺脫自己的嫌疑後，毒品交由大友保管，加瀨則想方設法去牢裡蹲幾年，等到太平無事之後再出來慢慢靠這幾包毒品東山再起。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們怎麼也想不到，本來百密無一疏的計劃在執行過程中卻意外頻出，最後演變成一場多方勢力交纏的「超級大亂鬥」，混亂中還帶著點蠢萌的搞笑氣息。
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張牌已經倒下，幾個人的命運被意外的鎖鏈緊緊纏住。
在這個新宿街頭的夜晚，一場加速崩塌的戲碼正式拉開序幕。
《初戀》這個片名很自然地將我們引向愛情的維度，然而在片中，男女主角之間的荷爾蒙看上去卻並不十分來電。
沒有彼此間小心翼翼的試探，也沒有一起相知相遇的浪漫。
從頭到尾，他們都只是牽著對方的手在新宿街頭疲於奔命，沉默的間隙都被喘息聲填滿。
Leo和Monica之間的情感與其說是相戀，不如說是兩個邊緣小人物的抱團取暖，而這也符合三池崇史一直熱衷於描寫的小人物敘事。
Monica從小被衣冠禽獸的父親家暴，因此那位替她出拳打了父親的男同學自然成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個愛戀對象。
「初戀」一詞在此處點題：Monica愛上的是取代糟糕父親的同輩男性。
巖崎昶在《日本電影史》中說：「沒有一個國家像日本這樣嚴重地存在著兩代之間形成隔絕、甚而至於形成對立的狀態。」
對於父權的反抗幾乎是昭和末年出生的這一代年輕人們不得不面對的人生主題。
巖崎昶是著名的日本電影評論家，歷史學家，著有《日本電影史》
所以，同樣擁有不幸身世的Leo對Monica產生了心理上的親近，他對Monica的保護欲並不僅僅是出於一個紳士的仗義，更重要的是，他想要藉此解答算命先生的那個終極拷問：
你除了自己，還能為誰而戰？
很顯然，他把這個女孩兒當作自己的答案。
於是，愛情奇怪卻又合理地，從一場幻覺和一次意外中開始了。
Monica恍惚中將Leo看成了自己的初戀男友
在電車上，Monica再次被父親的恐怖夢魘纏身，而Leo安撫她的方式就是遞給她一隻耳機。
在頗有喜感的BGM中，那個陰森的父親竟然也難得地褪去恐怖的形象，在電車上滑稽地舞動了起來。
這是Monica第一次不再害怕父親。
然而幻覺會清醒，意外會真相大白。
在最後的幫派決戰中，正當Leo拿起自己一輩子都沒用過的槍，把Monica牢牢地護在身後時，他接到了醫生的語音留言。
原來診斷結果完全是個誤會，算命先生才是那個真正的「預言家」。
拿槍的手，微微顫抖。
被突然撤銷死刑的Leo又成了那個充滿希望的「明日冠軍」，為了保護Monica而不惜命喪於此的浪漫情懷，瞬間被祛魅成痛苦的流血和無意義的犧牲。
究竟是離開這場可能會喪命，但與自己無關的暴力爭鬥；還是繼續勇敢地堅持自己，保護眼前這個柔弱又無助的女孩呢？
直到被槍指著頭時，Leo終於得到了內心的解答。
眼前的Monica，身世悲慘、孤立無援的生活，其實就是自己的一體兩面，他沒有辦法坐視不管。
他有能力、也有責任保護這個女孩，他要帶這個女孩兒一起離開。
Leo在此刻完成了孤兒身份的轉變：他開始有了能夠將他吸附在地上的根系，不再是漂泊無依的浮萍。
他終於準備好離開「無依無靠」的茫然境地，用自己的拳頭擔負起生活的責任。
而在Leo的拼死保護下，Monica也逐漸從渾渾噩噩的恐懼中醒來。
克服恐懼最好的方法就是直面它。這次她選擇不再逃避，撕下「父權」的威脅，漂亮地完成了一名女兒的復仇。
在這兩人身上存在著愛情嗎？如果有的話，那麼這份愛情應該有另一份別名——「救贖」。
在一切結束後，Leo和Monica洗淨了身上的血汙，連帶著昨日的傷痛一起，在太陽下一點點曬乾揮發。
痛苦和過去隨風消散，等待他們的是嶄新的未來。
走在陽光下，宛如自由人。
三池導演口中的「這是一部純愛片」，除了體現在Leo和Monica之間的情感羈絆上，更多的反而聚焦在導演對於黑幫精神持久的執著和不變的初心上吧。
如果回到黑幫電影的起點，我們可以追溯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十分流行的「任俠電影」。
日本的黑社會最早起源於浪人階級，他們從原先高貴的武士階層掉落為「賤民」，為了求生而不得不拉幫結派，以武力維持生計。這個組織形式就是日本黑社會的雛形。
正因如此，日本的黑幫一直聲稱自己是武士的後裔，堅持貫徹武士道傳統，「仁義」就是其最高的精神準則。
而「仁義」也是這部影片的核心主題。
任俠電影傳承了武士道精神，其中以高倉健主演的《昭和殘俠傳》（1965）等系列影片最為著名。
在這些量產的影片中，恪守仁義精神的黑幫成員永遠會在邪不壓正的戰鬥中取得勝利。
《昭和殘俠傳》導演佐伯清
但很快，在70年代的實錄風格黑幫片的攻勢下，任俠片逐漸淡出歷史舞臺。
以深作欣二的《無仁義之戰》（1973）為代表的一系列反應真實黑社會生活的電影以直面暴力的方式剝去了任俠片中對於黑幫成員的過度粉飾，直接展現出黑社會不講仁義精神的現實處境。
在極具真實感的影像風格中，黑幫之間的火併和爭鬥被還原為純粹的暴力和殺戮，武士道精神正如那把只是擺在廳堂正中充當無用符號的武士刀一樣，被更直接、快捷和去道德化的槍械所取代。
《無仁義之戰》導演深作欣二
時代不斷髮展，黑幫片日漸沒落，類型的定義急需被重新書寫，接力棒交到了三池崇史手上。
早在九十年代，他就拍攝了一套生猛的「黑社會三部曲」（《新宿黑社會》（1995）、《極道黑社會》（1997）和《日本黑社會》（1999）），這一系列繼承了實錄風格，將鏡頭聚焦在黑社會系統底層的邊緣人物身上，講述他們在暴力中漂泊的無力境遇。
雖然在後期，三池崇史在商業化的道路上逐漸脫離了對於黑社會的直接描寫，改為用其他類型元素來包裹傳統的「黑幫精神」，比如膾炙人口的《熱血高校》系列。
《熱血高校》更像是披著青春片外衣的新時代黑幫片
但是偶爾，在他的片子裡還是會呈現出舊時代的浪漫。
比如，在那部夾帶私貨的漫改片《火星異種》（2016）裡，讓一個黑幫成員在臨死前脫下防護服，以血肉之軀和滿身刺青面對機關槍，在「我要像一個黑幫一樣死去」的大喊聲中倒下。
動圖來自影片《火星異種》
事實上，對於極道精神日益沒落的現狀，三池已經不止一次地發出喟嘆。
在《新生代黑社會》（1996）裡，三池借角色之口說出「兒子為了父親犧牲的年代早已過去了。」
《新生代黑社會》海報。明晃晃的武士刀被高高舉起
14年後的今天，《初戀》中的加瀨坐在榻榻米上，邊吃著烤串邊慢條斯理地重申：
「老年人必須為年輕人讓路。」
黑幫的時代似乎已經過去了。
是什麼造就了今天這個利益至上的社會現實？
影片中，聽到抱怨後的中餐館老闆，用一種過來人的口吻語重心長地說道：
「大家都活得很辛苦，哪兒有遵守仁義的閒暇呀。」
也許正是在這種日常的綁縛中，仁義精神逐漸被消費主義的精緻稜角所磨滅殆盡。
也正是如此，三池崇史才設置了這樣一個幾乎超現實的敘事空間，讓所有人物能夠在突發狀態下表露出最真實的道德反應。
在這個人性實驗中，最為直接的對比組就是加瀨和權藤。
加瀨的扮演者染谷將太離黑幫的長相十分遙遠，但他的外表看似無害，內裡卻隱藏著出人意料的危險，因為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精緻利己主義者。在他的字典裡，只有永恆的利益，沒有永遠的朋友。
黑幫老大權藤則一出場就帶著渾然一身的復古武士氣質，他不滿於幫派代理主席對於臺灣幫派的求和態度，一心為了榮譽復仇，並在最終的決戰裡選擇使用武士刀這一最具代表性的冷兵器，將武士道精神貫徹到底。
在影片中，三池為眾人安排了不同的結局，而加瀨和權藤的下場是最有隱喻意味的，兩人剛好對新時代的兩種分道揚鑣的「黑幫精神」作出了精準詮釋。
「暴力導演」三池崇史天生就是一副黑社會長相。
三池崇史因其「惡人」氣質而被今村昌平挑中，在《黑雨》（1989）中做了銀幕首秀
於1960年出生於大阪普通小鎮家庭的三池，在父親的影響下早早地接觸到了電影這門藝術。
但直到進入由今村昌平開辦的橫濱放送映畫學校（今日本映畫大學）前，他並沒有「順理成章」地走上電影之路，只是每日在街頭飆車當暴走族，釋放自己無處安放的荷爾蒙。
之所以在高中時期選擇進入電影行業，並非出於對電影的熱愛，而是非常隨性的「只是因為這所電影學校不需要入學考試而已」。
不出意料，在進入學校後，天生反骨的三池很自然地感到與學院教學的格格不入，於是他選擇脫離學院，轉而以給大導演們當副手打工的方式進入電影圈。
恩地日出夫、今村昌平、村川透、野田幸男、井上梅次，這些昭和時代的大導演們身邊都留下過三池崇史的身影。
十年的打工生涯不僅給予三池崇史豐富的片場經驗，同時還讓他對「暴力」這一母題產生了深入思考，而這也是三池日後最為突出的標籤之一。
在他的影片裡，暴力和cult趣味被編織在一起，讓醜惡與美好、冷酷與溫情脫離了二元對立的刻板印象，在怪異卻不失浪漫的鏡頭語言下實現了完美的調和。
早期的cult電影如《切膚之愛》（1999）、《殺手阿一》（2001）等以直白的暴力描寫引發了巨大爭議，但同時也收穫了眾多國際影人的青睞（昆汀就是其中的鐵粉之一）。
昆汀在《壽喜燒西部片》（2007）中的客串
而到了後期，接拍商業電影的三池以極快的速度進行創作，即使大部分漫改、遊戲改編影片一致遭受惡評，但這並不妨礙他在越來越誇張乃至超現實的美學中流露對於暴力的真實呈現。
「如果說我是全日本最暴力的導演，我欣然接受，但我並非刻意如此……因為暴力已經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漫改電影《火星異種》，影迷們開玩笑地說三池導演長得很像這部電影裡的蟑螂人（是根據自己樣子設計的嗎？）
這種對於真實的看法同樣影響了他的選角觀念。
用他的話來說：「我不會讓演員扮演提前寫好的角色。我通過傾聽每個演員內心的聲音和經歷來塑造角色。藝術和生活是聯繫在一起的，我藉助演員來表達這些。」
三池崇史自然不乏與大明星合作的機會，但與其說是三池選中了他們，不如說是他們選擇了三池。
在《無限之住人》（2017）中，他在木村拓哉這個國民男神臉上加了兩條赤紅的刀疤，讓他在拿起武士刀不斷地瘋狂砍殺；在《鼴鼠之歌》（2013）中，他又讓生田斗真這位傑尼斯偶像脫下底褲，在一場亡命狂奔中僅用報紙遮羞。
《無限之住人》劇照
這些平時光鮮亮麗的明星們在三池的鏡頭下無一例外都會被剝去寫有人設的塑料外殼，然後改頭換面以一種讓觀眾感到陌生卻又無比真實的面目重新出現。
《初戀》的選角也一樣遵循這條原則。
男主角窪田正孝10年前曾去參加過三池的選角，但最終落選。之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在電視劇裡扮演諸如IT職員、法律人士等普通角色，一直處於鬱郁不得志的狀態。
三池崇史認為，窪田的這種掙扎和壓力正好與角色相符合，於是就讓他來扮演這個拳擊手的角色。
飾演朱莉的貝基（becky）則是一名綜藝咖，但由於2016年發生的和已婚男歌手出軌事件，她的事業也跌倒了谷底。
也正是出於這種內心的掙扎，讓三池看到了貝基內心的掙扎和反抗的力量，於是沒有試鏡，直接讓她來飾演這個充滿無限報復能量的強力女性角色。
有趣的是，三池崇史曾經導演過《麥克斯奧特曼》（2005），並且坦誠地說，拍攝奧特曼是他最開心的時候。
但不走尋常路的三池在這部「最快最強」的《麥克斯奧特曼》裡導演了一場被稱為鬼畜大狂歡的經典戲碼：第16集的《我是誰》。
在這一集中，麥克斯受怪物影響而失憶，喪失了戰鬥能力。機器人艾莉（滿島光 飾）提醒他使用左手的技能，但是他甚至失憶到無法分清左右。艾莉只能告訴他，左手就是吃飯時用來端飯碗的那隻。麥克斯親身實踐了一下，終於搞清了哪一隻是左手。
這個乍看起來有些無厘頭的段落，其實正是三池崇史對於真實性的理解。
儘管是在電影中虛構地活一場，或熱烈、或暴力、或純情、或縱慾，但這些情感都是來源於真實的生活，像是要用左手端飯碗那樣充滿著生活質感的流露。
所以，也許《初戀》在三池崇史的眼中的確是一部沒有血腥暴力的純愛片，那些殺戮和流血都是三池為他始終堅守並熱愛的極道精神寫的「殘酷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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