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生命幫兒子還錢的腳手架工人

天氣熱了,午飯過後工地上有一個半小時休息時間,有些不午睡的工人師傅就三五聚起來打撲克牌消磨時間。

用生命幫兒子還錢的腳手架工人

作者供圖丨宿舍區外景,老張當時就住在第三間(門開著的那間)

大多數牌局都是四人摜蛋,也有一群人是特例,他們玩三人鬥地主,而且有微額賭資。出牌規則和網上玩的相同,但他們的牌局沒有倍數,他們約定每局底資為10塊錢,“地主”輸贏都是20元,“農民”輸贏則分攤各10元。

玩鬥地主的那幾人擠在悶熱的“集裝箱”裡圍著一個小桌子,我走進去找了個能吹到空調的地方看著面前師傅手裡的牌,三個A最大,連張2都沒有,但是他翻到了地主牌。

他理出來一道順子,餘下好多單牌,想了想還是撿起預留的三張牌又當上了地主。我歪了身子看了看下家的牌,心裡已大概知道輸贏。

面前這位“地主”工友大家都叫他老張,是個架子工。我第一次見他還是在基礎支撐梁沒拆除的時候,他穿著一身迷彩勞保服,滿身都是鋼管上蹭下來的鏽,正探著身子去擰扣件。

我看他沒系安全繩就大聲喝他:“喂,那個師傅趕緊把安全繩繫好”。

他顯然是驚了一下,趕忙斜著頭轉過來,看到我不是安全員他就傻呵呵地笑了笑說:“離地又不高,沒事沒事”。

自那以後,去食堂吃飯偶爾能遇見他,遇見一次我就告誡他一次別光要錢不要命,“嘲諷”的多了反而慢慢就熟絡起來。

果然這局還是輸了,老張掏出20塊錢扔在小桌上,就伸直了腿往褲兜裡摸煙盒,煙盒拿出來都變形了,盒子邊緣浸了汗水,被磨的煞白。

煙盒裡沒香菸了,他氣急敗壞地把煙盒攥成了一團,扭過頭來看有誰在身後。

我平時不抽菸但會揣一包在身上,就給他還有幾個抽菸的師傅各遞了一根。老張笑呵呵地說:謝了啊小劉工,等我待會結束了拿我的中華煙兌給你。

他說普通話極其不標準,聽起來怪怪的,我就想著開玩笑擠兌他,我說你這一天天的,往工友手裡也送了不少中華了吧。

一群人就跟著起鬨說他牌技不行還要硬上,平時贏少輸多,一箇中午就輸掉一天工資的一半。

我說那敢情老張是捨己為人給大家加薪了。他嘴裡叼著香菸一邊摸牌一邊羞憤難當,一群人也都樂呵起來。

老張又摸到了地主牌,但他實在看不下去自己的手氣了,就把牌蓋在桌上又掏出來一張10塊錢放在牌上。意思是誰愛玩誰玩,想玩的就接過這手爛牌接著打下去。

說著他就起身回自己宿舍,走到門口突然停住回頭望向這邊。我以為他後悔了要回來接著打,誰知他叫了我一聲:小劉工,你來我問你點事。

我莫名其妙就跟上去,問怎麼了。

他把我帶到他宿舍,從床頭的黑包裡拿出一包硬盒中華,拆開來遞給我一根。我說你這日子過得,啥東西都藏著掖著的。

他就笑著說是去別人家吃喜酒帶回來的,一直都忘了。我跟他說我對象老家也是他們那邊的,不用硬說普通話我能聽懂。

他哦了一聲就小聲問我說:劉工,你知道支付寶的那個啥借唄麼?

我楞了一下沒聽清,就問他是不是螞蟻借唄。他說就是這個東西。

用生命幫兒子還錢的腳手架工人

作者供圖丨老張生前宿舍,他的東西被收拾走了。同寢的工友們擔心不吉利,也不再願意住這間宿舍,都已經搬走

我心裡正尋思他到底怎麼回事,要借錢消費還是幹什麼,他就說,他兒子今年25歲,大學畢業之後回老家湊錢開了個小便利店,但是在街區上的位置不好,便利店一直不溫不火。

他兒子不願意這麼天天就守著個小店平平淡淡的,就想著把店盤了,再從借唄裡借點錢做點大生意。

老張的手機是老年功能機,連支付寶長什麼樣都沒見過,卻跟我一字一句說的有模有樣。

我就問他說:你兒子跟你磨了很久這事了是麼?他說,是啊,我不懂這些事,但是跟這種見不到摸不著的東西借錢,誰知道是不是高利貸,我就不同意讓他借。

我跟他說,網上的平臺有害人坑人的,也有安全可靠的。現在資金往來都是手機支付,你兒子在家管便利店用支付寶的地方肯定多,信譽良好的話能借不少錢呢。

他抽完最後一口煙問我,那劉工你說,他想去幹點別的生意,這錢能借麼?

我心裡一陣嘀咕,不知道怎麼回答他。我說,這也得看你家小孩打算幹啥,要是能賺到錢的話不挺好的,賺了大錢孝敬你,你哪還要受工地的苦?

老張苦笑了下,把外套脫了,光著膀子往床上一躺,嘆了口氣:唉,這孩子誰知道呢。

我看他也不願多說什麼了,就轉身要走,他趕忙又叫住我非要再給我一根中華。推辭間我還是覺得不妥,就警告他說:借錢是要承擔利息的,而且一定要問清楚你家小孩的項目,不能盲目投資懂麼?

聽我說完他又哈哈笑起來說知道了知道了,臉上就剩一副傻樂的表情了。

我其實就比他兒子大一歲。大學畢業後留在這個城市,輾轉換了幾份工作,現在在一家工程造價諮詢單位,平日裡就駐場在工地上做跟蹤審計。

每天做著類似的工作,記錄相同的事情,跟審日記幾乎是把昨天的事複製粘貼到今天來,就連巡查工地都是沿著相同的路線。

他兒子想幹的事,我何曾沒想過呢?

那天下午我例行爬上樓拍照片。這時候塔樓施工已經到7層了。

架子工師傅在樓面搭設腳手架如履薄冰,我在樓下還拍了一張一個師傅形單影隻的照片發到大學宿舍群裡,開玩笑說了一句“咱們這些搬磚的,到底還是不如這些拿命掙錢的工資高啊!

用生命幫兒子還錢的腳手架工人

作者供圖丨圖片做了馬賽克處理,那個師傅也不是老張

樓層進度慢,還沒有裝貨運電梯,等我躡手躡腳爬到了7層樓頂已經累的不行了,老遠就看見老張蹲在角落一邊抽菸一邊打電話。

話沒聽清像是在狠狠地罵對方不中用。看我過來他掛了電話遞給我一支菸,我說現在不抽菸了。

他嘆了口氣說他兒子欠錢了。但他自己壓根不懂到底是怎麼回事,接下來該怎麼辦也不知道。我就細問他到底咋回事。

他說他兒子想要做大生意的事最終被他否決了。可是誰曾想小張在老家耐不住寂寞,還是偷偷用了借唄。

他這半年陸陸續續用了6萬多了,還欠信用卡一屁股現金債。6月底他們大學同學聚會,他打腫臉充胖子跟一群同學去普吉島玩了一趟就花了3萬多。

我說你這兒子真的是什麼都敢做,不過什麼也都敢跟你說,也不怕你揍他。

他就苦笑說,要不是還不上錢,我還被矇在鼓裡呢。他說,孩子他媽在老家的小廠上班,這些事也一概不懂,還以為真的是便利店賺錢了。實際上早就入不敷出了。

我就本能地替他兒子說話,年輕人嘛,總有管不住自己的時候。不管是借什麼錢,怎麼借的,也不管是先還利息再還本金,還是分期還款,都可以好好賺錢慢慢還,急也沒用。不過兒子是得好好教育一下,花錢大手大腳的可不是好事。

他聽我一說,立馬更氣了,說:“你知道他買了個筆記本電腦多少錢麼?一萬多!就是為了玩個什麼遊戲。他媽都要被氣死了。”

我知道那是什麼遊戲,但是我沒說。我就勸他消消氣,回頭跟孩子好好商量商量怎麼還錢。勸著勸著他惱怒地走向工位,我也就順勢離開,心裡很不是滋味。

就在我準備下樓去的時候,又遇見了他。他在打電話,情緒特別激動,爆了很多粗口,“狗日的你這是在逼我去死啊!”

我看他不對勁就趕緊去勸他,他忍不住一句一口髒話,說他兒子欠的錢根本不是那麼點。

幾年來便利店生意一直不好,小張自己又不善經營,老早就開始虧損。為了週轉,他開始使用信用卡。一開始還能勉強填補,後來為了一勞永逸小張接觸了小額現金貸,分期還款。

再後來每月的本息還不上,他就陸續從“借唄”借出現金補貼,就這樣拆東牆補西牆的同時,他還不斷借出大筆資金用來消費,還款方式全是先息後本,每次到了還本期限,再從別的借貸平臺借出大筆資金用以“過橋”。

最終他跟老張坦白,雜七雜八的一起加起來欠了有27萬之多,最近的一次本息還款金額達9萬,他已經徹底沒轍了。

我不知道這筆錢對於老張來說意味著什麼,也許是截止到現在老兩口所有的積蓄?又或者是準備給兒子買房結婚的錢?

他整個人都蔫吧掉了,他也沒心思管工地上的事了,跟我一起下樓,說要去跟班組長請個假,明天回老家一趟把這事給解決掉。

幾天後老張回來了,那天在樓上看見他時猛地覺得像是變了一個人,找不到以前那種承受著勞苦卻又心甘情願的眼神了。

我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麼,也不願意再提及他可能已經解決好的麻煩事,就大喊他一聲“老張,安全繩繫好”。

他側過頭來看了我一眼,面無表情地繼續幹活。我以為平時這麼一句已經算是玩笑的話,能逗他一下,可是他並沒有像以前那樣傻樂。我也不願意再去猜什麼了,就徑直走向了別處,但總覺得心裡不舒服。

我回到辦公室整理照片,沒過一會工地上便有人大喊,平時工人師傅喊塔吊喊的習慣了,沒覺得什麼,直到聽見急救車的開道鈴聲響起來。我心裡一緊,腦海中閃過一抹最壞的想象。趕緊戴上安全帽衝了出去。

我備受煎熬,總覺得是自己哪裡做的不對害了老張,也一直想不懂老張為什麼會這麼想不開,這麼不惜命。天大的坎也會有邁過去的一天,再壞的情形也不至於讓自己用這種方式去擺脫煩惱。

用生命幫兒子還錢的腳手架工人

作者供圖丨老張跌落的地方,就是一大堆鋼管的那個角落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老張墜落的位置按規範是應該佈置安全防護網的,施工單位為了不把事情鬧大和家屬私了,支付了67萬元的撫卹金。

一個有故事的小夥子。我自己沒有的話,我身邊的人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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