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燕郊的年輕人,在公交上做著北京夢,發現自己的影子

住在燕郊的年輕人,在公交上做著北京夢,發現自己的影子

住在燕郊的年輕人,在公交上做著北京夢


“我自己就是河北人,北京離我家這麼近,我上學時就想,以後到北京定居肯定沒問題。可是你看現在,我這房子還是河北的,拼來拼去,也沒能出了我們省。我這也太失敗了!”

燕郊鎮隸屬於河北省廊坊市飛地“北三縣”的三河市,距離北京市區僅30公里,2010年房地產做大之後,成為在京打拼的外地青年人集聚地。

據燕郊高新區管委會數據顯示,2019年6月燕郊境內總人口超過90萬,而三河市人民政府2019年12月數據顯示,燕郊鎮總人口為7.2萬人,撐起人口基數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工作在北京的流動人口。

2018年4月,筆者搬到燕郊居住,初次瞭解到這個雜糅各種文化元素的北京“後院”。燕郊低廉的住房價格、便利的居住環境為年輕人提供了“積累資本”的可能性,但村鎮文化的落後、通勤的壓力等因素又帶來了新的問題。同時,這裡的年輕人也經受著身份認同的考驗,對燕郊表現出褒貶不一的評價。

從2018年10月份開始,我陸續採訪了一些在燕郊生活、在北京工作的年輕人,記錄他們的日常生活、喜怒哀樂,希望可以從中心之外尋找一個支點,發現“北漂青年”的多元聲音。

1

搬到燕郊的第一天,周強就覺得這裡“亂”。

當初他是在妻子羅欣欣的極力慫恿下,才不情願地將北京東三環雙井那邊的房子退掉的。岳父岳母在湖南老家的房子緊挨一片人工湖,環境很好,從小生活講究的妻子,對居住環境的最低要求是“採光要好”。在雙井時,周強兩口子和合租的室友擠在一個比他們年齡都大的兩居室裡,廚房沒有抽油煙機,臥室裡見不到陽光,這讓羅欣欣很惱火。

在燕郊找房子那幾天,周強在外地出差,房子是羅欣欣定的。坐在“貨拉拉”師傅的車裡,羅欣欣用手機視頻給周強介紹著路兩邊的小區和公共設施,語氣昂揚。周強不斷提醒她路邊那些一閃而過的紅色條幅:“打擊黑暗不法勢力,建設平安燕郊!”“杜絕聚眾傳銷,嚴懲非法集資!”

在這之前,周強對燕郊的混亂有所耳聞:傳銷窩點,吸毒賣淫紅燈區,還有人告訴他這裡是著名的“小三生活區”,一些北京的有錢人喜歡在這裡養情婦……羅欣欣對他的這些吐槽不以為然,“生活是自己過的,搬到這裡就會做傳銷,就會吸毒嫖娼嗎?”她興致很高,還在路上時,就已經開始期待新房子裡六開門的衣櫃了。

搬完家那天,東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周強兩口子打車去預繳天然氣費用。一上車,看到這裡出租車的起步價居然是7塊錢,兩人幾乎要激動地叫出聲來。出租車司機是燕郊本地人,周強問他,為什麼路上看到那麼多以“福成”命名的商鋪?師傅便打開了話匣子,一路上給他們普及了很多知識:“李福成你沒聽說過?半個燕郊可都是他的。他是全國的養牛狀元,你們在北京吃到的牛肉,那都是他供應的……對了,前幾年那個開賓利被面包車撞死的小夥子,還記得不?那就是李福成他孫子——乖乖,麵包車司機還能有好下場?他冒犯的可是‘燕郊李嘉誠’……”

司機師傅又把燕郊的繁華程度吹噓了很久。看得出來,他很為自己生活在這裡感到驕傲。周強看他滔滔不絕,便問他是不是跑了多年出租車,沒想到司機師傅語氣突然一變,似乎受到了侮辱:“跑出租?我家就在那邊,馮家府村的,我是專業收房租的。開車那是為了散心,找個事兒做!”


這位司機師傅生活的馮家府村,是燕郊鎮幾個靠出租廉價房屋為經濟來源的村落之一。王念有一次去房東家交房租,就在馮家府村裡意外地找到了大學時校園周圍“城中村”的記憶:過道很窄,粗糙簡陋的低層樓房一棟連著一棟,牆上用油漆刷滿了廣告;每個單間陳設簡單,月租500元以內;院子裡停了許多電動車、摩托車,後座都裝著外賣箱子,從車把上油跡斑斑的手暖看得出,裡面似乎住了不少快遞小哥。

每次王念從馮家府村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區,就會體驗到一種神奇的對比:小區裡的年輕人衣著光鮮,有的拎著快遞包裹,有的牽著價格昂貴的純種狗,和剛才在村裡看到景象相比,這裡似乎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但大家難道不是為了便宜才搬到這裡的嗎?算起來,大家真正放下工作、享受生活的時間又能有多少?熱愛運動的王念隔三差五就沿著小區裡的道路夜跑,他常常碰到遛狗的年輕人在路邊停下來互相交流,狗兒們也在夜色裡互相打量。他跑過時,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沒時間遛,我們家的狗跟著我,憋屈死了。”

2

搬到燕郊以後,周強發現他的時間變得“很不值錢”。早上從星羅城出發坐上815路公交車,一路堵車行駛37公里,到達臨近東三環國貿橋的終點站郎家園時,他已經在路上折騰了1個小時40分鐘。下車後換乘地鐵14號線到達方莊,又是將近半個小時的時間。這樣一天下來,他有4個多小時處在家和公司之外的“過渡性空間”——相比於在公司裡的9個小時,這段佔去一天1/6的時間,幾乎創造不了任何價值。

周強嘗試過在公交車車上看書或者是玩手機,但很快就放棄了,因為無論多有趣的視頻和文字,只要車子開動起來,都戰勝不了突然襲來的睡意。確切地說,瞌睡根本沒有遠離過他,即使是抓著把手站在車廂裡,他也會不由自主地想找個地方靠一靠,一旦身體碰到了牢固的欄杆或車座側邊,他就會自動合上眼,迅速找到入睡的感覺。

羅欣欣通勤情況稍微好一些。她在通州區常營東路的一所小學上班,819路公交車的終點站恰好停靠在學校附近。只是她也得和周強一樣忍受每天早上的堵車。因為819路直通地鐵草房站,去那裡坐地鐵的人都會選擇這路公交車,她每天基本要從頭站到尾。

羅欣欣聽人說,有些人為了能有個座位,清早起來要走上很遠的距離去819路的始發站諸葛店,她也想試試,但早上就是起不來。每次上車後環顧四周,有座位的乘客們都在東倒西歪地睡著,完全不會顧忌自己響亮的鼾聲響徹車廂。這讓羅欣欣很羨慕,尤其是當她的腳底被高跟鞋鞋跟硌得隱隱作痛的時候。站得久了,她就抓住身邊座椅的邊緣,閉上眼小憩,明明在床上睡覺還會失眠,在公交車上卻輕易就找到入睡的感覺,昏天黑地陷入夢鄉。車子越顛簸,她越覺得難受,可是眼睛始終睜不開。

相比之下,王念認為自己把通勤時間利用得“很充分”。為了能提早一些出發,他起床後,通常先將吐司麵包放到微波爐,或在電飯鍋裡煮上雞蛋,然後去洗漱。收拾完畢,他將裝了早餐的飯盒塞進雙肩包,就出發了。

他每天早上6點30分從東貿國際花園小區出門,搶上一輛共享單車,騎40分鐘,到達潞城地鐵站——這是所有的北京地鐵6號線的始發站,也是北京地鐵線路圖上距離燕郊最近的一站,更容易搶到座位。和他一樣去地鐵站人不少,他夾在電動車和共享單車中間,偶爾瞥一眼左右的行人,大家的臉上也都殘留著意猶未盡的睡意。

王唸的早飯是在地鐵上吃的——畢竟要在地鐵裡坐上1個多小時,這也算是在節省時間。為了避免引起周圍乘客的不適,他早上很少煮雞蛋,通常是兩片吐司夾培根,有時候也會帶頭天晚上在超市裡買的土豆絲捲餅加一袋酸奶。吃完飯盒裡的食物,他會從揹包的側兜掏出紙巾,擦擦嘴,然後微微併攏兩腿,將雙肩包立在膝蓋上。距離金臺路的換乘站還有20多分鐘,王念兩耳不聞周圍的嘈雜,開始閉上眼睛,睡上一段又淺又短的“回籠覺”,睡覺時,他的兩條胳膊摟著懷裡的雙肩包,像抱著一個枕頭。大概是太缺覺,王念進入睡眠狀態只需要一兩分鐘,非常高效。

睡眠對於生活在燕郊、工作在北京的年輕人來說,具有無窮的吸引力。為了能夠“睡一路”,已經在燕郊買車買房的吳啟航說,與其強打著精神開著自己的寶馬3系、夾在一堆車子中間走走停停,他更願意“拼車”。

吳啟航來到燕郊的年頭比王念和周強、羅欣欣更久。2012年夏天,他從學校超市老闆那裡僱了一輛小貨車,他窩在車裡,屁股底下是網上搞活動買的一摞書,女朋友坐副駕駛座。天黑前,小貨車顛簸到了燕郊鎮。當時他們與人合租住在新開盤不久的、號稱“天安門正東30公里”的天洋城,距離“北京交通網絡重要站點之一”的天洋城總站不遠。

那時每天早上5點45分,天還沒有完全亮,吳啟航和女朋友就去車站排隊候車了。發往郎家園的818路公交車站臺上總是熙熙攘攘,吳啟航一開始看到隊伍前列中有不少老年人還有些費解,後來才知道,那是一些父母為了讓孩子多睡一會兒,早早起床替孩子們來排隊。

2016年,吳啟航和幾個朋友創辦的醫療試劑公司實現了盈利,女朋友也變成了妻子。他在燕郊買了套108平米的房子,半年後又提了一輛寶馬。但他工作日很少開車——與其一路堵車、然後到公司旁邊費力地找停車位,倒不如拼車更加自在。他的手機微信裡有3個“燕郊拼車群”,都是住在附近的年輕人自發組織的互助群。每天晚上,就會有人在群裡吆喝:

“納丹堡到國貿,四缺一,6點40出發。”

“首爾甜城,明天7點出發,目的地草房地鐵站,不等人。”

有需要的人直接和車主聯繫就行,價格通常是10元或者15元。所有的交易都是在群裡進行。吳啟航拼車拼了3年多,沒有添加過一個“好友”,上車後也從不問那些車主叫什麼名字、什麼來頭。他只知道,上車後就可以躺下來安心睡覺了,車況如何、車子在哪裡出高速,都不是他要關心的問題。別的拼車人也都不交流,車子到達目的地,大家抓起司機遞過來的二維碼,掃一掃付了錢,就算完成了這段路程。

吳啟航很享受這種更貼近“共享”性質的通勤方式,他很少擔心坐不上車,因為即便到晚上10點鐘,也還會有人在群裡問:“現在有回燕郊的嗎?八王墳東。”

沒有車的周強也搜過其他的“去北京”的方式,一個住在中鐵三局的家屬院的網友說,還可以坐火車去上班——每天早上不到7點鐘,燕郊火車站有一趟去北京東站的K字頭列車,路上只需要26分鐘,車票9塊錢。就是北京東站“太土”,前幾年一下火車,跟“到了農村一樣”,還要走上一刻鐘才能到八王墳,想到地鐵1號線的大望路站,再走10分鐘。

周強有點心動,可再一看,從自己住的星羅城到燕郊火車站,打車就要快20塊,而中鐵三局的家屬院,就緊挨在燕郊火車站的東邊。

3

馬上要“而立”的王念和很多單身青年一樣,還沒有改掉熬夜的習慣,不到12點絕對不鑽進被窩。

王念大學時學的是計算機專業,畢業後在一家互聯網公司做網絡工程師。他通常5點半下班,在單位附近吃晚飯,回到燕郊的住所,已是8點左右。在燕郊,他沒有一個朋友,晚上回到家就蜷縮在客廳沙發裡打遊戲。四周特別靜,樓下的貓聲和馬路上疾馳的車聲都能清清楚楚地傳過來。他潛意識裡覺得,夜晚是少有的、屬於他自己的時間,他應該死死抓住,而不是交給睡眠。

晚上的負隅頑抗,到了早上就變成了悔恨和惱怒。6點整,鬧鐘開始響個不停,他從床上爬起來後,需要閉著眼睛坐兩分鐘,像一臺剛啟動的電腦,等待各個部件運轉起來。

每天不足7小時的睡眠,使周強兩口子時刻處於一種亞健康狀態。衛生間的水槽過濾網上纏繞著他們倆的頭髮,隔幾天就要清理一次。羅欣欣經常在鏡子面前哭喪著臉,說自己頭髮又變少了。為了生髮,他們在網上購買過黑芝麻、堅果、生髮噴霧,只是誰也沒改掉晚睡的習慣。

“以前住在雙井時,路上只需要半小時,8點起床都不晚。”周強提到過去,臉上露出嚮往的神色。但燕郊的房子更便宜,他們只花了1600元錢,就租了個兩室一廳的套房,這在北京市裡是沒辦法想象的。

除了價格便宜,羅欣欣更在意生活的質感。她不喜歡原來和別人合租時的狀態,“客廳裡連個瑜伽墊都鋪不開,接個吻都不方便”。在燕郊,他們可以享受河北省質優價廉的居住條件,把錢攢起來買房子。相比之下,糟糕的通勤體驗似乎是可以忍受的。

不過,工作日的時候,他們只有晚上才回到這裡;到了休息日,他們又要跑去北京參加各種聚會、應酬,大部分時間的生活都和燕郊無關。就連房地產中介的軟文裡,也直接將燕郊的各個樓盤,直接形容為“被幾十萬北漂青睞的最佳睡城”。

可王念看來,即使是作為“睡城”,燕郊也是不達標的——通勤的時間成本太高,比不上回龍觀、天通苑那些北京五環外的知名“睡城”。他有一個同事就住在天通苑,在他接連兩次上班遲到後,極力慫恿他搬過去一起合租。從天通苑到公司所在的廣順北大街,只需要40多分鐘,同事每天早上可以在慶豐包子鋪裡吃完早餐,再不慌不忙去上班。

王念心動了,一問房租,一間次臥都要1800元左右,而他在燕郊的一室一廳,一個月才950元。考慮到自己的理財計劃,他打消了念頭——除了本職工作,他也沒有別的生財之道,用時間換金錢,是他目前唯一擁有主動權的選擇。

剛搬到燕郊的時候,周強就聽人說起過,“燕郊要通地鐵”。也有人反駁了這種觀點,說燕郊畢竟屬於河北,不屬於核心建設區,“修地鐵要等到猴年馬月”。周強在情感上比較傾向於前一種看法——雖然這裡只是河北某縣級市下的一個鎮,但因為緊鄰北京,發展迅速,很多公共設施都會比其他地方便捷一些。

他常常在網上搜索“燕郊什麼時候通地鐵”,也曾在乘出租車時,幾次向當地的司機提到這個問題。他想,一旦北京到燕郊的地鐵開通,除了通勤時間會大大縮短,他還可以“更高質量地”在路上補覺。無論有沒有座位,打起盹來四周總要平穩很多吧?公交車在他心中造成了陰影,路上持續的顛簸,使他很難進入深睡眠。有時碰上司機一腳急剎車,“做了一路的夢都被搖醒了”。

4

理科出身的吳啟航很早以前在讀司湯達的《紅與黑》時,覺得書裡的“外省青年”這個詞很陌生,對主人公於連的心理落差並沒有多少認同感。但工作以後,他時常拿這個詞和人開玩笑,說自己從蕪湖的小縣城到北京,就是法國小說裡的“外省青年”。等在燕郊安了家,讀書時的北京市集體戶口也遷到了河北,這種荒誕的感覺就更強烈了。與合夥人聚餐時,他經常自嘲,說自己不僅是個來自燕郊鎮的“外省青年”,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小鎮青年”。

事實上,燕郊提供給“小鎮青年”們的休閒場所並不少,只是很多人沒時間享受,也不屑在這裡享受。

受2000年以後新樓盤的分佈影響,整個燕郊的消費區域都集中在“南邊”,星河皓月、天洋廣場、星羅城、鑫樂匯、方舟購物廣場、永旺、東貿國際等幾個大型購物中心,覆蓋了所有的青年人租住區。無論是服裝還是餐飲,入駐的商家基本上屬於中低檔品牌,價格相對實惠。

吳啟航2012年剛搬到燕郊時,曾經驚訝這裡的烤串居然可以低到5毛一串,“也就是我們老家縣城的物價水平”。他記得很清楚,2013年,他和幾個創業的夥伴一起在家門口的“東北餃子館”喝啤酒擼串,喝到後半夜3點,一共消費了238塊錢。老闆揉著眼睛,在手機上刷著電視劇,一直等到他們結賬離開。

那幾年,吳啟航曾經把這裡當作最親切的陣地,但這幾年,他越來越少在燕郊下館子了。他覺得這裡餐廳的油不好,食材不乾淨,比不上北京的餐館。他現在宴請朋友,肯定不會選擇在燕郊,有時候週末妻子不願意做飯了,他就開上車帶上一家人“去北京吃飯”。吃完飯,他可以帶著兒子去動物園、科技館逛逛,妻子也可以在國貿做頭髮。吳啟航自己也不在燕郊理髮,“燕郊這邊的髮廊還是有些落伍,剪得難看不說,一坐下來就想著法子讓你辦卡,這是最讓人討厭的”。

作為宅男,王唸對理髮、吃飯這些倒沒有特別的講究,但他嚴重介意這邊的醫療條件。

2017年底,他剛搬到燕郊不久,有一個晚上上吐下瀉,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在門口打了個車去燕郊人民醫院看病。夜裡11點,門診部稀稀落落,王念掛了號,在內科門口等了半天,診室的門卻一直緊閉著。王念肚子疼得難受,敲了幾下門沒動靜,想著裡面或許有病人在問診,就坐下來繼續等。直到後來實在等不下去,才又過去敲門。門過了會兒才被打開,裡面並沒有病人,一個護士從裡面走出來,走時還扭頭和值班的大夫開著玩笑。

王念皺著眉頭走進去,那個戴口罩的大夫看起來30歲出頭的樣子,似乎對王唸的到訪很不滿,簡單問了他兩個問題,打印給他一張紙條,讓他去做檢查,上面寫了好多檢查項目。

從進診室到帶著檢查單出來,總共不過1分半鐘。王念用手背捂著發燙的額頭,感覺自己快要虛脫了。這次就診給他造成了很不好的印象,當他和朋友抱怨時,對方提醒他:“你就別要求太高了,你想想,燕郊就是個鎮,他們的醫院,也就是老家裡的鄉鎮衛生院,人家醫生又不著急,給你把病治了就行了。況且,燕郊的公立醫院也都是承包出去的,能有什麼好。”王念想了想,也確實是這樣。從那以後,他只要身體不舒服,都會去北京的醫院掛號,儘管每次都要花更多的時間趕路、排隊。

這種對於燕郊的“嫌棄”和“不信任”,並不單單體現在日常消費和醫療上。

和北京相比,燕郊的教育資源太過匱乏,吳啟航不希望讓兒子輸在起跑線上。他們兩口子一直在為兒子將來去北京讀書“鋪路”。孩子還沒出生時,他和妻子就打聽了外地生源在北京入學的程序。

從2015年開始,他們倆在北京西城區繳納社保,一個生意上的夥伴家就住在西城,答應為他們辦理租房證明和孩子入學需要的其他材料。吳啟航的打算是,到時候要在就讀的學校附近租房子,這樣上下學可以方便些,他們兩口子在兩地之間奔波已經夠辛苦了,不希望孩子以後繼續吃這個苦。

他們3歲的兒子,已經在一所收費頗高的私立幼兒園讀小班。在教育這件事上,吳啟航很捨得投資,他為兒子報了幾個燕郊當地的興趣班,其中讓他滿意的是繪畫課——中央美院的燕郊校區就在他們家附近,他找人請了美院的一位青年老師來教兒子畫畫。

在燕郊住了這麼多年,吳啟航夫妻倆一致認為,總體上來說,燕郊是一個缺少文化的地方,“你到任何一條主幹道去看看,到處是吃飯的地方,想找一家書店?難。這裡連報刊亭都沒有”。

5

有一次,一個朋友給周強發來了一張圖片,問他是不是“住在附近”。圖片上是福、祿、壽三尊大神像,插在現代化的街道和樓房中間,乍一看,周強還以為是P出來的。

他問朋友“這是什麼”,朋友驚訝地反問他:“你不知道這個建築?就是燕郊的呀,太奇葩了!”

周強網上一查,這座名為“天子大酒店”的建築的確在燕郊,三尊神像高41米,還進入了吉尼斯世界紀錄。他招呼羅欣欣一起過來欣賞這張充滿魔幻意味的圖片,兩個人笑完都在感慨:他們對於燕郊瞭解太少了,雖然在這裡住了一年多,活動範圍不過就是小區周圍的菜市場、超市。

羅欣欣曾經幾次說,“找個週末去燕郊的植物園轉轉”,可直到現在,倆人也沒去,倒是在去年8月“勞師遠征”坐著長途大巴去了趟北京延慶遊“世博園”,回來的路上大呼上當。

王念卻對“融入本地”不以為然,他說,那些住在北京的同事和同學對於自己居住的周邊環境也並沒有多瞭解,在攢夠房子的首付之前,他是不打算從燕郊搬走的。“去哪裡都一樣,現代生活就是這樣的,個人空間到哪兒也免不了受到擠壓。”

在他看來,現代都市人的工作和休閒時間,都像紅豆薏米粥一樣,是混在一起的,沒有明確的界限——他不敢將辦公室的群聊消息設置“免打擾”,坐地鐵回去的路上或者週末在家,也會打開電腦的辦公軟件無償加班;另一方面,在公司開會時他也會偷偷打開手機裡的動漫劇集,看一集更新。他很慶幸北京周邊能有燕郊這樣一處“後院”,它就像大學周邊的廉價賓館、飯館,夾在高鐵時刻表中間所剩無幾的普通火車,是城市“生態圈”的組成部分——至少近幾年,它會給他這樣的上班族提供一個過渡階段。

在吳啟航的妻子看來,像王念這樣吃苦耐勞的年輕人似乎不像前幾年那麼多了。她一個96年出生的表妹,在老家內蒙古讀完大學之後跑來投奔她。表妹在北京一家新媒體公司做文案策劃,一個月工資6500元。吳啟航作為姐夫,已經預備在自家小區裡幫她租房,想著離得近,平時可以有個照應。但表妹在他家住了兩天就搬走了,自己去公司附近找了個合租的次臥,每個月房租3000元。

吳啟航和妻子無論如何都不能理解——花掉工資的1/2去付房租,是不是太“奢侈”了?表妹卻說,上下班坐長途公交車太累了,想想都頭疼,人生總共才多長啊,她不要因為攢錢受這個罪。

因為妻子表妹的事,吳啟航也注意到,這兩年來燕郊租房的大學畢業生的確少了很多,現在走在小區裡,看到的大都是像他這樣的中年面孔,還有許多操著各種方言的老人——他們來這裡幫著兒女照看孩子,一到晚上便在小區裡跳起喜氣洋洋的廣場舞,在亭子裡下棋、吹奏樂器,儼然一副本地人的模樣。

6

像燕郊鎮這樣地理位置特殊的區域在全國或許並不是特例,周強還聽說過,上海旁邊有一個花橋鎮,屬於江蘇的崑山。那是一個依託上海發展起來的小鎮,常住人口超過25萬,其中大部分是像他們這樣的“漂兒”。有些人最初是暫時住在那裡,後來買了房子就安了家,甚至把工作也換到了花橋。

周強有時也忍不住發愁,像他們這樣每天擠車去北京的日子能持續多少年呢?以後歲數大了,身體差了,還要這樣東奔西走、披星戴月嗎?

岳父岳母多次提議周強兩口子在燕郊買房,說要把家裡的一套閒置房賣了支援他們。周強也留意過燕郊的房產交易,每次坐車回燕郊,到了“河北界”,最先看到的就是興達廣場大大小小的售樓部,還有些路子更野的中介,打著“住河北,享受天津高考政策”的廣告,似乎提前吹起了“京津冀一體化”的東風。

周強打聽了小區門口的“我愛我家”,目前房價降了一些,每平米2萬左右。羅欣欣在通州教學,有北京的戶口,以後孩子在北京讀書毫無懸念,如果在燕郊買房,他們當年“攻佔北京”的計劃算是折中實現了。

不過周強的父親對兒子在燕郊買房,心裡有些疙瘩。他來北京幫公司採購設備,轉到燕郊來看兒子兒媳,晚上7點多吃完晚飯從北京海淀區出發,到了燕郊已經將近10點了。他在公交車站跟接他的周強匯合後,上下打量了一番路兩邊的店鋪,和兒子開玩笑說:“是比咱們那個八線小城亮堂多了。當年我把你奶奶從農村帶到了城裡,你這又開始走‘農村包圍城市’的老路了。”

到北京去,在北京成家立業,哪個最初來燕郊的年輕人不是這樣想的呢?

去年秋天,王念有一次為了完成一份競標項目書,到燕郊一家咖啡館加班。咖啡館很冷清,他選了個靠裡的位置,工作了2個小時後,咖啡館裡又進來兩位女客,一坐下來就七嘴八舌聊了起來。咖啡館很安靜,兩個女人的聊天內容全都飄過來傳到了王唸的耳朵裡。從對話裡可以聽出,一個是電影演員,另一個是製片人。

女演員帶著明顯的焦躁情緒,向製片人大吐苦水:“我也不知道這兩年怎麼了,總接不到好戲……剛出道那會兒,張嘉譯和左小青演我爸媽,你說,這樣的起點還不錯吧?”

製片人嘖嘖嘆著氣,說:“那你早期的資源已經很不錯了。”接著又幫女演員分析起了最近的形勢。

王念從沒接觸過這個行業,不禁豎起耳朵聽起來。他從談話中得知,女演員靠著接戲,年紀輕輕就在燕郊買了一套房子。但她顯然對自己的現狀不滿意,好幾次強調說:“我自己就是河北人,北京離我家這麼近。我上學時就想,以後到北京定居肯定沒問題。可是你看現在,我這房子還是河北的,拼來拼去,也沒能出了我們省。我這也太失敗了!”

王念緩緩抬起頭,從側面偷偷打量那個稚氣未脫的女演員一眼。他說不上來為什麼,那一刻竟然和這位女演員有了情感上的共鳴。在這之前,他對居住在河北燕郊這件事並沒有太多的感想,可是女演員的話讓他一瞬間回到了大學剛畢業、選擇就業城市的那個時間段:老家的省會城市鄭州這幾年發展潛力很大,但他最後還是選擇了北京。

到底首都對於他有多大的吸引力,以至於他願意每天早上在地鐵上吃早餐、把整個生命中大部分的時間都浪費在路上?他知道,即使有一天真的攢夠了在北京付房子首付的錢,生活也不會輕鬆。而人在燕郊時,他總覺得“這只是一個過渡階段”,很多事情可以將就,他對這裡談不上喜歡,也沒有特別深沉的感情。

為了省錢,晚上從北京回燕郊時,王念會乘坐長途公交車。連接北京和燕郊的高速路是一段令人沉默的黑暗,公交車駛在上面,筋疲力盡的乘客們沒人講話,路兩邊也看不到燈光閃爍。王念清楚地記得,小時候和小夥伴在戶外玩耍到天黑下來時,他心裡就會湧起大片大片的恐懼,那時候,他只想趕緊回到家裡去,好像那裡才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而現在,無論對燕郊,還是對北京,甚至是對那個有父母在的“故鄉”,他都再也找不到那種慰藉的感覺。公交車像一匹跑了三天三夜的馬,閉著眼在向前趕路。他覺得自己已經和公交車融為了一體,穿梭在沉默的黑暗裡,沒有具體的形狀,有的只是速度,速度。

題圖:Sipa圖片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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