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紐約看現代舞:皮娜鮑什和她的舞蹈劇場

在紐約看演出,遊客大多會湧到42街時代廣場,看百老匯音樂劇,本地人經常光顧中城的林肯藝術中心,欣賞芭蕾或歌劇。這些我也都見識過,最喜歡百老匯音樂劇《芝加哥》。黑人舞者跳爵士,她們的體質、身材和律動感,將女囚自白那一場群舞,演繹得無可挑剔。而只有皮娜·鮑什的舞劇,雖一見難忘,卻花了之後很多年時間才得以慢慢消化。


在紐約看現代舞:皮娜鮑什和她的舞蹈劇場

被朋友叫去前,並不知道皮娜·鮑什何許人也,甚至劇到中場,看舞者在臺上穿著尋常的連衣裙,演話劇一樣的動作,要說我也不是沒有看過現代舞的人,卻也真的完全不知所云。直到接近尾聲的高潮,男男女女開始在橫穿舞臺的水渠裡遊弋,依次攀上“小河”旁立起的一塊巨石然後跳下,掀起一盆盆清水撞碎在巨石乃至其他人身上。群情激奮,各自舞動,宣洩而不混亂,全場被舞者們在臺上湧起的一股巨大“氣流”席捲。我也說不出那是什麼樣的感情,在散場後久久不能平靜。在劇場櫥窗裡看到皮娜之前舞劇的照片,她竟曾把一頭河馬搬到了舞臺上。


在紐約看現代舞:皮娜鮑什和她的舞蹈劇場

在國內很難找到關於皮娜的資料,在接下來的幾年裡,我只蒐羅到紀錄片《皮娜·鮑什》、演出實況《穆勒咖啡館》和《青春交際場》(青春版和老人版),還有皮娜傳記《為對抗恐懼而舞蹈》。對了,紀錄片《皮娜·鮑什》封面,那與周身水珠一併凌空躍起的紅裙女子,正是《滿月》高潮裡的一幕,可惜一直都沒有找到這場演出的光碟。

多次折桂奧斯卡、戛納、威尼斯電影節的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在《對她說》開篇,讓兩個男主角在劇場觀看皮娜親自參與演出的《穆勒咖啡館》。電影裡的舞臺上,皮娜與另一箇中年女舞者,披散著頭髮,裹在白色拖地睡裙裡,緊閉雙眼,垂著胳膊,把整個身體撞在牆上,倒下,起身,一次次。在空蕩的咖啡廳,女人夢遊般遊弋於黑色木椅間,男人拼命把可能絆倒女子的桌椅推開,男人和女人茫然地擁抱,又一個男人上來糾正他們的姿勢,可女人還是一次次從男人無力的懷抱裡滑落,恨恨地摔在地上……這恐怕是最容易找到的皮娜舞劇片段。

或許大多數觀眾對皮娜舞劇的最初震撼是來自舞臺設計,一如McQueen的夢幻秀場。演出《Arien》時整個舞臺溢滿了水,而且是溫水,這樣舞者泡在裡面兩個多小時才不會生病。不單純是視覺衝擊力,《春之祭》的舞臺鋪上厚厚一層泥土,觀眾不僅看到,而且能聽到甚至“聞”到:不停旋轉的舞者,汗水令泥土沾在身上……


在紐約看現代舞:皮娜鮑什和她的舞蹈劇場

可能大多數觀眾也會像我一樣,在第一次接觸皮娜時被“嚇”到。即使有幸看過現場,又補充了那麼多背景資料,我卻也是這幾年經歷過一些事情後,才對她的舞劇更多了份感觸。不能說看“懂”,皮娜認為“觀眾是舞劇的一部分,希望人們不思考,只去感受”。

“我不關心人怎麼動,我關心的是人為何而動”——皮娜最先打破了“舞蹈是美的”教條。她幾乎不招收30歲以下的舞者,因為她的舞臺,聚焦的不是舞蹈的動作、技法乃至風格,而是舞者漂亮肢體背後的個人經歷。

“對你來說,什麼是愛?”

“愛是空氣。”

“愛是麵包。”

“愛是孤獨生命裡的安慰。”

“愛是裹著蜜糖的毒藥。”

“愛是上天開的一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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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練,幾個小時,又幾個小時,不跳舞,只坐在那裡說話。每個答案都必須用身體表達,舞者可能要跳出二三十種可能性供皮娜選擇。“鍾情一個人會怎麼樣?會親吻他?會愛撫他?如果他不回應,又該怎麼辦?”於是有了這樣的舞臺動作,女人一遍遍塗口紅,將唇印印滿男人的臉,男人紋絲不動。

皮娜說:“我總是開始提問,同時根本不知道創作最後會呈現成什麼樣子。我唯一有的,是舞蹈演員們,我們必須時刻互相信任,一起尋找。”舞者討論時,她常常只是安靜地傾聽和記錄,很少打斷排練的節奏和舞者的思路,更不輕易強加自己的思路。但她永遠都在鼓勵舞者更深入地挖掘自我,要“展示記憶中,第一次笑得最用力的那一瞬間”。於是,最終呈現在舞臺上的,往往是“舞蹈演員們”親身經歷過的愛、期望、焦慮、恐懼,那些非常個人化的最強烈的感受。

創作,毫無安全保險可言。裸體、暴力、恐懼、夢魘是皮娜舞劇中經常出現的主題,而兩性間近乎癲狂的身體角鬥也幾乎成了皮娜舞劇的標記,尤其是那些歇斯底里都難以掩飾住無助、痛苦乃至絕望的女人們,一如皮娜所說,“我舞蹈因為我悲傷”。這大抵與皮娜本人的生活經歷有關。

皮娜生於二戰期間,她說:我記得很清楚,小時候,炸彈落在街道的對面,到處都是碎開的瓦礫,還有穿著納粹軍服的士兵來回地巡邏。五六歲時,皮娜被帶到兒童芭蕾舞劇團,她之前從沒看過芭蕾舞,只是努力跟著其他人去做。而當她把一條腿環繞在脖子後,把身體完美打結時,老師驚異地評價:“這女孩兒真是個蛇人。”那時候,父母忙於經營咖啡館,常常到了深夜,皮娜還獨自坐在咖啡館的桌子底下,靠觀察各色顧客自娛自樂。漸漸的,這個羞澀的女孩兒發現,芭蕾舞不僅是逃離家中千篇一律無聊生活的出口,更可以成為她表達自我、與世界交流的方式。19歲時,皮娜拿獎學金來到紐約,在最高音樂學府朱莉亞學院深造。她說:紐約就像個叢林,給你完全的自由,來這裡第二天我就找到了自我。她也曾在紐約大都會歌劇院芭蕾舞團演出,但皮娜註定要成為自成一派的大師。

1972年,33歲的皮娜出任德國烏帕塔芭蕾舞團藝術總監和首席編導,她將舞團改名為“烏帕塔舞蹈劇場”,開始“舞蹈劇場”的創作實踐。與古典芭蕾迥異,皮娜的“舞蹈演員”在舞臺上穿日常衣服,化妝、看報紙、喝咖啡,他們不只舞蹈,更用肢體語言演繹著各自的角色,與觀眾交流著情感。任何大膽革新都不會一帆風順。最初幾年,皮娜被觀眾吐口水,被揪著頭髮轟出劇場,甚至接到過勒令她離開這個城市的威脅電話。

1975年,皮娜創作的《春之祭》引起轟動。還記得電影《香奈兒的秘密情史》的開篇麼?1913年,斯特拉文斯基的芭蕾舞劇《春之祭》,在香榭裡榭大街巴黎劇院首演。上臺前,他給自己打氣:“忘記柴科夫斯基,忘記瓦格納,忘記你所學過的一切。”舞臺上,原始部落的獻祭儀式,少女在樂聲中舞蹈至死,把自己的生命獻給大地和春天,血腥與聖潔交糅,瀰漫著恐懼與神秘。由於在音樂、節奏、和聲等諸多方面對古典主義音樂的徹底反叛,演出遭到了大部分觀眾的口哨、噓聲、議論聲,甚至惡意凌辱和襲擊。只有時尚女皇欣賞斯特拉文斯基的才華,資助他的演出,二人漸生情愫。半個世紀後,皮娜的《春之祭》,被譽為“迄今八十多個版本中最突出的一個”。人們要挑選一個獻祭的少女,穿著紅裙子跳舞至死。紅裙顫抖地在驚恐的人群中傳遞,最後要披掛在被選中的少女身上。紅裙在慌亂中滑落,裸露出少女的身體。可就是這於無聲中最有力的裸露,在1979年印度加爾各答的演出中,激怒了印度教徒,他們成群襲擊劇場,皮娜甚至遭到生命威脅。


在紐約看現代舞:皮娜鮑什和她的舞蹈劇場

而今,皮娜的“舞蹈劇場”被尊為德國排名第一的出口文化。她逝世後不久,2011年,國際知名導演文德斯創作的紀錄片《皮娜·鮑什》亮相柏林電影節,德國總理默克爾親臨捧場,無數觀眾在觀影時流下眼淚。可曾為中譯本皮娜自傳作序的紀錄片獨立導演吳文光老師,卻說:“在當下社會里聊皮娜·鮑什,是很奢侈的。”

有幸現場欣賞皮娜辭世前編舞的最後一場劇,只作為觀眾和粉絲,我恐怕很難像專業舞者那樣專業地剖析:皮娜的“舞蹈劇場”,如何掙脫從屬於音樂和文學的敘事,通過即興發揮,借肢體舞動,探索潛意識。但和McQueen一樣,皮娜反叛傳統所要表達的,卻是最真摯的情感,任何人只要敞開胸懷,都有可能去體會、甚至交流。而說到奢侈,在國內較難接觸到這樣的前衛藝術還是其次,更難的,怕是接觸含糊甚至會刺人的創新時的開放心態,以及欣賞所謂“無用”藝術的“閒情逸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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