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鶴樓》評析

《黃鶴樓》 (唐)崔顥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崔顥連用三個“黃鶴”,兩“去”兩“空”,任性!而詩中“昔人已乘”、“黃鶴一去不復”對平仄轉換位置都不屑一顧,兩連平三連仄,“空悠悠”三平尾,全都出格,牛人!後兩聯突然轉成正經八百的格律。前後天差地別,是作者一時瘋癲失性,還是率性而為?

後來登臨賞景的李白對此亦搖頭晃腦,雄霸一世的詩仙竟不知所對,匆匆題上“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而擱筆,從此落下“心病”,直到過金陵乃作《鳳凰臺》以擬之,總算挽回點“面子”。

清·趙臣瑗《山滿樓箋註唐詩七言律》評崔詩:“妙在一曰黃鶴,再曰黃鶴,三曰黃鶴,令讀者不嫌其復,不覺其煩,不訝其何謂。”(拍得也太離譜了。)

這種癲狂還意外整來了一個“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的桂冠(嚴羽《滄浪詩話》)。(啥?請給我哪怕半個理由先。)

難道崔顥在詩中下了巫蠱,古人們在此集體失性又失聰?

要讓今天某些來不來就拿格律、規矩指摘當今古詩詞創作的偽學究們論起來,不知是頭痛還是掉牙?

在字字珠璣的格律詩中,非疊詞的重複可是大忌(且不說他還專門又給人們端上來一盤又一盤“悠悠”“歷歷”“萋萋”。孽障,罷了罷了,讓他去吧);而他自己也是懂格律會寫格律詩的呀,什麼《行經華陰 》《入若耶溪》《題潼關樓》啥的,標準著呢,為什麼到黃鶴樓這兒就開始如此這般莫名其妙地一通騷操作呢?

《黃鶴樓》評析

我們不得不追溯一下事情的本源——

詩言志,這是廣為人知的常識。《詩·大序》曰:“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詩的根本是情志,情不自禁甚至會嗟嘆詠歌手舞足蹈。但詩歌的本質仍舊是語言,不是手舞足蹈等外形和情志等內在。而喪考妣之時的痛哭訴說也是“情動於中”的發露,但沒有誰把它當作詩歌,這是因為詩歌的語言文字是有內容、形式和藝術的節制的。

是什麼“情志”使作者拋開了節制,肆意妄為起來了呢?

崔顥,這個比李白小三歲的盛唐詩人也是個牛人,十九歲就高中進士,《舊唐書·文苑傳》把他和王昌齡、高適、孟浩然等大咖位列在一起。但他卻命運不濟,跌宕起伏的一生中只混了個太僕寺丞、司勳員外郎這樣的小職員。

北海太守李邕聽聞他的詩名,曾熱情地邀他到家寫一首獻詩。誰知,崔顥的干謁詩《王家少婦(古意)》“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畫堂。自矜年正少,復倚婿為郎。舞愛前溪綠,歌憐子夜長。閒時鬥百草,度日不成妝”呈上去,李邕的臉色越讀越不好看,最後竟將詩稿扔到他的臉上。

而本來李邕是準備把崔顥推薦給朝廷的,沒承想,他從此被正人君子們打入了另冊。

深受打擊的崔顥在那一個個前途無望的人生暗夜裡,為了平息焦灼與迷惘,把想象中的詩境化作現實中的行動:嗜酒賭博,追逐美色。這些應是他躲入另一個時空尋求精神慰藉的非常舉動,而未必是他的愛好與品行真有多麼不堪。正像李白的散發弄扁舟求仙問道,杜牧的落魄江湖“贏得青樓薄倖名”,柳永的科舉被斥,“奉旨填詞”混跡青樓“買千金笑”。

由於被認為有文無行,他一氣之下,破罐子破摔,棄官漫遊,足跡遍及大江南北,自淮楚而至武昌、而河東,最後還到了東北。

少年負膽氣,好勇復知機。仗劍出門去,孤城逢合圍。

殺人遼水上,走馬漁陽歸。錯落金鎖甲,蒙茸貂鼠衣。

還家行且獵,弓矢速如飛。地迥鷹犬疾,草深狐兔肥。

腰間懸兩綬,轉眄生光輝。顧謂今日戰,何如隨建威。

——《古遊俠呈軍中諸將·遊俠篇》

三十羽林將,出身常事邊。春風吹淺草,獵騎何翩翩。

插羽兩相顧,鳴弓新上弦。射麋入深谷,飲馬投荒泉。

馬上共傾酒,野中聊割鮮。相看未及飲,雜虜寇幽燕。

烽火去不息,胡塵高際天。長驅救東北,戰解城亦全。

報國行赴難,古來皆共然。

——《贈王威古》

沒錯,還是崔顥。二十多年的山河漫遊,特別是東北邊塞之行,已經把那個沉溺酒色的文弱書生錘鍊成了風骨凜然的偉岸男人,也把他的詩風從柔弱浮豔改造成雄渾奔放慷慨悲壯,似乎已不讓於高適、岑參等邊塞詩歌大家。

正是那千山萬水的漫漫長途,使他的視野開闊了,心靈的鐐銬瓦解了,他開始用身體擁抱大地山河,用筆抒發心中的塊壘。

《黃鶴樓》評析

當雙腳顫巍巍地登上武昌黃鶴樓,他生命中涅槃的時刻到來了。此刻,天地變幻,神人命脈,人生志慮,前塵往事,奔湧心底,翻覆倒騰,熔成一腔滾燙而鬱滯的熱血,再也沒有什麼人世間的清規戒律可以阻礙約束,情之所至,噴薄而出,凝成一首輝煌的詩篇,一舉重鑄了他的人生,完成了他的自我救贖。

“昔人已乘黃鶴去”,遙遠的神話往事,實耶虛耶?既已去,乃實有其事;既已去,落筆即為虛言。敘前情,引今狀;寫神蹟,比俗心;此處著人事,神仙縹緲之形可望,是否可追呢?人生虛幻之旅卻是實實在在,可嘆可悲的。

“此地空餘黃鶴樓”,此處落實“黃鶴樓”,眼前之景,必寫之詞。“去”而“空”,實與虛,昔與今,人與物,合於一處,但著一“空”字,挖一大坑,直覺跌落千丈,無著無落。內心的失落悲愴無以復加。

“黃鶴一去不復返”,一唱三嘆,分寫“黃鶴”,再添傷悲。“已去”可復,但“一去不復”,於心無望矣。世間萬物,逝者如斯,往者豈可諫?仙人跨鶴,本屬虛無,現以無作有,說它“一去不復返”,就有歲月不再、古人不可見之憾。

“白雲千載空悠悠”,此處宕開,加一“白雲”承“黃鶴”,虛實相應相生。而“千載”之“空”,曠古之嘆,“悠悠”蕩蕩,難解難分。仙去樓空,唯余天際白雲,悠悠千載,正能表現世事茫茫之慨。

至此,古今相照,神人相顧,物我相存,虛實相合,在“黃鶴”的反覆詠歎中迴環往復,意蘊悠悠。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處身其間的昂藏男兒都應該有幾許深沉的悲愁和喟嘆吧,更何況在盛唐,更何況有志而不得遇的敏感文人。

曹操曰:“神龜雖壽,猶有竟時。螣蛇乘霧,終為土灰。”“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阮籍曰:“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在這莽莽宇宙洪荒攘攘人世變遷之中,陳子昂發出了他的千古浩嘆,愴然涕下。

張若虛道:“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李白說:“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人生七十古來稀,就連最沉穩最聖賢的後來者杜甫也禁不住“每日江頭盡醉歸”,“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

眾多前輩和同時代詩人們的心聲或多或少會敲擊崔顥的思緒。天地悠悠,人生忽忽;歲月有恆,人生易老,一顆漂泊的心,何處可以安頓?一顆不羈的靈魂,何處是它的鄉關?

作者在接下來兩句實景的描繪之後,又以“日暮”之景,煙波渺茫,暗狀人生後程,窮途末路,遠處茫茫,歸路何方?叩問人生理想前途,心中就如那一去不復返的黃鶴,空空蕩蕩,杳無音訊,這是多麼空曠無邊的落寞惆悵!

所以作者在詩歌的開頭衝口而出,全然不顧,那是情不自禁。沈德潛《說詩晬語》評價說:“沈雲卿《龍池》樂章,崔司勳《黃鶴樓》詩,意得象先,縱筆所到,遂擅古今之奇,所謂‘章法之妙,不見句法,句法之妙,不見字法’者也。”沉吟再三,那也是情之所至,抑鬱盤結,纏綿難去之故。《山滿樓箋註唐詩七言律》雲:“妙在一曰黃鶴,再曰黃鶴,三曰黃鶴,令讀者不嫌其復,不覺其煩,不訝其何謂。尤妙在一曰黃鶴,再曰黃鶴,三曰黃鶴,而忽然接以白雲,令讀者不嫌其突,不覺其生,不訝其無端。此何故耶?由其氣足以充之,神足以運之而已矣。”

《黃鶴樓》評析

作為格律詩,與此類似的有《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作者在時間空間的往復穿梭中不停閃現“巴山夜雨”的畫面,對情人的相思相盼相戀相欠之情寫得纏綿悱惻,淋漓盡致,不覺滿紙盡是漲池的巴山夜雨了!

這些天成的場景環節,像神一樣契合的情與景,自然的流露,被賦予了神奇的魅力,所以不可抗拒地成了膾炙人口的絕品。動一絲可能就神形俱毀,人們哪還管得了它入不入流合不合格了。

《黃鶴樓》評析

相傳李白仿了《鸚鵡洲》,可謂邯鄲學步;後又成《登金陵鳳凰臺》,差可擬之。

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太像了!

這是後人評說,可得一斑:

《藝圃擷餘》曰:崔郎中作《黃鶴樓》詩,青蓮短氣,後題《鳳凰臺》,古今目為敕敵。識者謂前六句不能當,結語深悲慷慨,差足勝耳。然餘意更有不然,無論中二聯不能及,即結語亦大有辨。言詩須道興比賦,如“日暮鄉關”,興而賦也;“浮雲”“蔽日”,比而賦也。以此思之,“使人愁”三字雖同,孰為當乎?“日暮鄉關”、“煙波江上”,本無指著,登臨者自生愁耳,故曰“使人愁”,煙波使之愁也;“浮雲”“蔽日”,“長安不見”,逐客自應愁,寧須使之?青蓮才情,標映萬載,寧以予言重輕?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竊以為此詩不逮,非一端也,如有罪我者,則不敢辭。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前四句敘樓名之由,何等流利鮮活!後四句寓感慨之思,何等清迥悽愴!蓋黃鶴無返期,白雲空在望,睹江樹洲草,自不能不觸目生愁。賦景攄情,不假斧鑿痕,所以成千古膾炙。李夢陽雲:一氣渾成,淨亮奇瑰,太白所以見屈。

《唐詩別裁》:意得象先,神行語外,縱筆寫去,遂擅千古之奇。若論作法,則崔之妙在凌駕,李之妙在安頓,豈相礙乎?

後人還是很給李白面子,但仿而擬之,已落下風,不自然之跡,實難逮真氣天成之境。

公元754年,崔顥死於從長安返回故鄉開封的途中,享年50。人生寂然落幕。是否駕鶴而歸,以慰藉他的滿腹悲情,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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