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俗話探源:三吹六哨——何來三吹,哪來六哨

東北俗話探源:三吹六哨——何來三吹,哪來六哨

小品視頻截圖

在當今中國大地上,如果要說最生動、形象、幽默、豪放且富有感染力的語言,恐怕非東北方言莫屬。在漫長的形成過程中,大量滿語及其他民族語言詞彙,不斷與漢語交織融合。為了簡潔、直白地表明某一特殊含義,東北方言不斷突破語法的限制,製造出許多令人歎為觀止的表達方式。這其中最有意思的當屬特殊的“東北成語”。揚了二症、二虎吧唧、埋裡古汰、得了八瑟、禿嚕反賬、吭吃癟肚等等,由四個字組成的富有節奏感的詞彙,往往最能夠恰如其分地表達特定語境下的特殊含義,完美地體現語言應用的靈活,成為東北人直率卻不乏幽默性格特徵的標誌性符號。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許多東北成語雖能表達特定含義,卻因與之伴生的社會、人文背景發生改變,使其出處源頭漸漸渺然。大量東北成語不僅成為南方人耳中的謎語,甚至許多東北人也漸漸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就比如今天要說的三吹六哨

東北俗話探源:三吹六哨——何來三吹,哪來六哨

電視劇《少帥》的截圖

電視劇《少帥》播出後,很多南方朋友紛紛表示對“三吹六哨”一詞的含義比較困惑,由於在東北這個詞的使用頻率遠不如幾十年前,因而即便有許多好事者給出瞭解釋,回味再三也難說恰當。比如有人說這個詞是吹噓、吹牛的意思,然而吹噓似乎只表達了這個詞的前半部分,對於某些偶爾吹牛的人,或者吹牛水準平平者,絕對談不上三吹六哨。在我的理解中三吹六哨應該約等於現代口語中“滿嘴跑火車”,也可以引申為某人說話不靠譜——既認定了某個人吹噓的事實,也在肯定這個人吹噓的技巧。

東北俗話探源:三吹六哨——何來三吹,哪來六哨

吹,打發無聊、舒緩壓力的娛樂

三吹六哨有兩個層面的含義,首先是吹。所謂吹就是吹噓、吹牛、說大話——針對某一事物進行超越實際的渲染,以不準確、不實際的方式誇張甚至編造。吹牛的傳統由來已久,而且不僅僅侷限在民間。許多先秦古籍中,就早早有了的痕跡。比如《尚書-武成》中記載武王克殷時,為了形容戰鬥的慘烈,用了“血流漂杵”的描述——這還算屬於誇張的修辭手法的範疇。但《逸周書-世俘解》直接記載“武王遂徵四方,凡憝國九十有九國,馘磨億有十萬七千七百七十有九,俘人三億萬有二百三十。凡服國六百五十有二。”這種人口億計的說辭,雖然可以烘托偉業、震懾愚氓,但稍有常識的人一眼看去就知道這是吹牛了。

其實在民間,吹不同與騙,往往是個人情感宣洩或者滿足虛榮心而已,換個角度說,無非是一種自娛加他娛的複合型娛樂方式罷了。生活中,最常見的吹是侃大山。大作家

王朔先生說侃大山的字應當為,侃侃而談大山那是認真地演講,而大山用語言去“砍”則一目瞭然,是屬於放鬆精神、消遣無聊、人畜無害的吹牛皮。

在生產力落後的歲月裡,由於娛樂方式貧乏,吹牛甚至成為生活壓力巨大的勞動人民比較喜歡的一種茶餘飯後的廉價娛樂。特別是在苦寒的東北,在漫長的冬日裡,為了打發貓冬的寂寞無聊,各種故事、軼事會被個別“有想象力”的人添油加醋地表述出來,無須較真,即可找到“吹”的蹤影。你一言我一語,戲謔著吹牛皮以及互相戳破牛皮,只為舒緩著疲憊的身心。

比如張三有鼻子有眼地講述李四在山路上和棒子手(裝備最差的土匪)遭遇,以一打五,平日裡窩窩囊囊的李四,一拳就把仨棒子手打到山澗裡,一腳就把另倆棒子手踹到樹上——這是個故事;說李四是多虧某老仙顯靈附體才長了本事,且那老仙附體乃是一道白光直入天靈蓋——這是一個神話故事;講故事的張三說他親眼得見老仙事後從李四身上一躍而出,拍拍屁股又鑽進樹林——這就是吹牛了。

作為特殊的撒謊,吹往往帶有一定的藝術性。吹出檔次,吹出高度,吹出藝術感,吹得讓所有人心服口服,一直是吹牛人孜孜以求的境界。而對於大多數心態較好的人來說,所聽到的那些玄之又玄的牛皮,和聽馬季、趙炎說的相聲《吹牛》,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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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的馬車舊影

哨,語言擂臺的特殊武器

三吹六哨另一個層面的含義側重於哨。現在漢語中,哨有口哨、崗哨等含義,然而在幾十年前,東北方言裡,哨曾有一個特殊的含義——哨嗑,嘴花花。所謂哨兒嗑是磨嘴皮子、打嘴仗時所展示口才的那些合轍押韻的順口溜、俏皮嗑、歇後語。這種打嘴仗發生在東北老爺們兒之間,雖然雙方可能全程爭得面紅耳赤,卻不是在真的打嘴仗——東北人自古能動手就不吵吵!所以這種嘴仗只不過是一場能夠引來眾多看客,極具娛樂觀賞性的體育比賽而已。

哨嗑呼嘯的比賽現場有些類似激烈的辯論會,卻和如今的辯論有許多區別:一是主題不固定,說著說著就開始了比賽,比著比著又不知不覺地換了多次主題;二是不強調邏輯性和科學性,比的是誰口齒伶俐口才好,比的是誰肚子裡的玩意兒多;三是要生動幽默容易懂,不能搞引經據典那一套;四是溜道兒,一套套哨嗑像連珠炮,形散而神不散。

雖說“叫哨”(或“開哨”)的過程中,參與者面對周圍大批“

見輸贏看笑話”的圍觀者,或說、或唱來貶、損、挖苦對手,葷素搭配的哨嗑裡常常有大量強烈隱喻的“段子”,然而一套套的哨嗑卻不許帶髒字,更不許帶祖宗、指父母。可即便如此,許多婦女被排除在叫哨比賽之外——女人們可以圍觀,但“哨”卻是男人們專屬的娛樂活動。一場高手對決的叫哨,往往能持續數個小時,一方如果詞窮卡殼兒,或者出現了重複,那就極容易在圍觀者的鬨笑中敗下陣來,勝者則會在圍觀者的叫好聲中洋洋得意。

東北俗話探源:三吹六哨——何來三吹,哪來六哨

電影《暴風驟雨》截圖​

在解放前,叫哨經常發生在車老闆雲集的大車店裡,趕大車的車老闆也叫車把式,通常是叫哨的高手。話說在農業文明主導社會生活的年代,車把式趕著大車穿州過府、走南闖北,對大多數被土地束縛住的普通農民而言,車把式都是見多識廣的能人——他們既是拉腳的腳伕,也是討價還價的商賈,兵荒馬亂的年景,車把式甚至是護衛貨物的鏢師。由於成年和各色人等打交道,許多車把式練就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領,有些人甚至比“花舌子”還花舌子(東北鬍子中專指能說會道、負責聯絡的人)。由於閱歷足,獲得的外部信息量大,總能不斷豐富語彙的車把式往往是最愛鬥哨的群體。

在周立波先生所作的《暴風驟雨》中,車把式老孫頭就是元茂屯裡口才最好的人。由於多年趕車生涯,他說話風趣幽默,愛說笑,愛講故事(如黑瞎子掰苞米的故事),所以也是屯子裡最受歡迎的窮人之一。在迎接蕭隊長進屯時,他與大家的交談中就流露出“哨”的痕跡。蕭隊長問他有沒有兒子,他沒直接回答,而是說“

窮趕車的還能有個兒子?打牲口打壞了心眼——沒兒子”,在小戰士開玩笑說“八十八還能結瓜”時(老來得子),老孫頭馬上接上一句:“結瓜?結個老倭瓜!”(能生出倭瓜都生不出兒子了)

真實的叫哨當然比老孫頭的這幾句激烈得多,也熱鬧得多。諳熟吉林民俗掌故的富察晨楓老先生就回憶了一些歇後語為主的哨:你一句“王八瞅綠豆——對了眼兒了”,他還一句“ 白菜地耍鐮刀——把棵(嗑)撈(嘮)散了”;你說他是“ 黑瞎子照鏡子——看你那熊樣”,他說你“ 倒背手撒尿——不服你”;你又搶一句“ 叨木冠子(啄木鳥)卡前失——全靠嘴支著”,他則奉一句“上集買二斗高粱——為(喂)的就是你(把對方比喻豬)”……由於許多叫哨兒時間長,內容豐富,一些好事者甚至把這些內容記錄成哨子本或哨譜

在民間流傳,遺憾的是這種民間手抄本大多隨歲月變遷而消散風中了。

由前述可知“哨”在東北方言中所代表的是一種油嘴滑舌、巧舌如簧之類的好口才,是類似相聲演員嘴上功夫一樣的語言表達技能。然而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以後,新文化的傳播、新風尚的普及,以及娛樂方式的多元化發展,使得“哨”這種形勢漸漸退出了歷史舞臺。但是過去叫哨所總結的四大紅、四大綠,以及大量順口溜,俏皮嗑卻仍在口語中被保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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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要三吹,為何要六哨

回過頭來說為什麼要三吹,要六哨呢?

很多人都說三和六與俗語三番五次一樣,只是通過數字遞進加重語氣而已。細究則不然。三,在《說文解字》中解釋為天地人之道也,即三才。吹是一種特殊的謊言,作為謊言的本體,應哄得住天,蒙得住地,騙得了人,才算圓滿。同時“三”又可指向三界,即天堂、人間、地府,吹牛吹到至高境界,也應該貫通神界幽冥,神、人、鬼都得認可點頭。因而用“三”肯定了吹。

六的含義應該偏向“六合”。《過秦論》中有“履至尊而制六合”之說,《山海經-海外南經》中有“地之所載,六合之間,四海之內”的記述。古人所言的這些“六合”是泛指天地宇宙,是古人對上下和前後左右所組成的三維世界的一種認知。因而這個“六”是一個空間概念,即以人為中心的上下和四周。於是六哨相連,表達的是運用語言技巧左右逢源的意思。

三和六搭配使用,表達的是:那些虛妄的話可以欺騙天地人,說的技巧可以應酬得當、天衣無縫。只可惜吹也好,哨也罷都是上不了檯面兒的娛樂,因而三吹六哨這個詞怎麼也“褒義”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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