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你們走後，養父母就把我抱回了他們的家。
對於剛出生幾小時的我來說，陌生的世界、陌生的人家，沒有了熟悉的一切，大約從那時起，我就開始本能的用力去適應一切，努力活下來。
剛出生的嬰兒都哭泣，這意味著什麼呢？
養父母每天都要上班，他們從老家喊來一個小姐姐照顧我，家裡還有行動不便的姥姥。
我記得那時常有客人來小住，從來分不清他們誰是誰。後來聽說襁褓中的嬰兒會度過一個“依戀期”，就是會對照顧她的人特別依戀，有可能是媽媽、也有可能是代替媽媽的人。
而我從來搞不清依戀的人是誰，我只記得在五六歲時，照顧我的小姐姐走了，她也沒有和我告別。當我知道她離開了、也不會再回來的時候，哭得稀里嘩啦，心裡就像缺了一大塊兒，什麼好吃的都補不回來的感覺。
這算是我小小人生的第二次離別吧，大人為什麼都歡喜不告而別呢？
動物也都有依戀期。
後來我的身體總是生病，養父母輪流帶我去看病，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嫌我煩、後悔抱養我的時候。
直到現在，我的身體也一直不太好，倒也都不是什麼大病，只是身子虛。
坦白說，為這個事我曾經有怨氣，讓一個小嬰兒背井離鄉，切斷了至親骨肉的庇護，冥冥之間這條小命就是斷了根基。
感覺自己就只長大這事，別人如果用三分力就行，我就要使七分力才夠。
可是每當我有怨氣的時候，就會想起母親。經歷了懷胎十月，臨產前還不遠千里從南方來到北方，一經分娩又就此骨肉離別，您當年可否怨過誰？
那地凍天寒的日子，您拖著滿身的虛弱疲乏往家走，路上有沒有想過這一行的仔細籌劃、旅途奔勞，到頭來什麼也沒有落下，這又是誰的過呢？
你們這一行仔細籌劃、旅途奔勞，卻是空手而歸，又是怎樣的心情？
與您比起來，我這點苦和難也就沒有什麼的可說的了。
你們當年給我安頓的人家還是不錯的，至少我從沒捱過餓、也沒受過什麼大委屈，甚至從沒懷疑過自己不是親生的。
這個事還是十年前養母告訴我的，她那時生病，總是懷疑自己不久將離開人世，就決定要在她還清醒的時候把我的身世告訴我。
那時我才知道有你們的存在。我很震驚。
我把這個事告訴了我的發小，她是陪我一起長大、知根底的人。沒想到她聽完一點都不驚訝，還告訴我說，她早就知道，只是從不敢告訴我。
我想養父母家的親戚應該也都知道，也只是從不敢告訴我吧。
被矇在鼓裡的只有我，這種感覺比起這事本身還讓我難受，有時候被隱瞞的潛臺詞就是不被信任，你們真的都應該勇敢點，早早告訴我真相，讓我看清事實、不要傻傻的作惡。
我年少時還和養母賭氣說自己不是她親生的、還要離家出走呢……每每這樣一鬧，她就會沉默。本是無心之語，卻像刀一樣刺到她的痛處，我有多可惡！
有時候被隱瞞的潛臺詞就是不被信任。
養母還告訴我，那年冬至的子夜，您把我生出來後一看是女孩，就想找人家送了。據說是因為前面已經生了三個姐姐，你們只想再要個男孩子。如果我是男孩就把我帶回家，如果我是女孩就在當地送人。
我理解重男輕女觀念在那年代的威力，但你們何必要千里迢迢從南方來到北方再生我呢？這個我一直想不明白。
養母說可能是你們的家鄉太窮苦了，到大城市能送個好人家，也算將我安頓周全吧。
這其中還有一個重要人物，就是鄰居阿姨，她是醫院的護士，聽到你們想找人收養，就想起我養母一直想抱養個女兒，於是匆匆回家把這個消息轉告，又一起去了醫院，看到我是個四肢健全又五官端正的嬰兒，才決定收養。
只出生幾個小時的我，性別就決定了命運。因為是女孩而被嫌棄、又因為是女孩才被收養，我的生日是不是很像一出尷尬的鬧劇？
重男輕女的觀念在中國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
我並不是在怨你們，只是覺得人生如戲、造化弄人。
我這小命能活下來，也算是還有點運氣。現在自知福薄，只有知足惜福度日才可平安，所幸如今一切都過得去，你們且安心。
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因緣，養父竟是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他很寵我，只要我提出要求，很少有不答應的；也很慣我，從不捨得對我打罵責罰。
所以我年輕時不知天高地厚的犯了很多錯，每一個錯誤都獲得了生活給予的抽打和懲罰，如今人到中年，不得不用盡全力自我救贖。別的先不說，就治病這事，就已經連吃三年中藥，也算是嚐遍人間疾苦了吧。
在我十七歲那年，養父得了腦溢血。
人生無常，意外隨時會到來。
他在床上躺了二十年，養母也照顧了他二十年。他們都是很老實厚道的人，從不會說大道理，只是本本分分、身體力行地教育我：做個本分人。
七年前養父去世了。他在急診室急救了八天，養母那時已經自顧不暇，是我和護工一起送走了他。
我父慈愛，病弱之身也陪伴我們這麼久、告別了這麼久，其實我知道他早已累得想走了。
可即便早已做好種種心理準備，在他真走的時候，我仍然悲傷不已。眼見著他嚥氣，怎麼也想不明白，活人就這麼一下子死了？
悲傷的另一個原因是愧疚。縱然我這般愛他、捨不得他，我也只在他床前擦洗伺候、盡了八天孝。
所以我現在完全不再怪你們拋棄了我，因為我懂得了人間有多少無奈與遺憾，理解了人在大多時都是身不由己的。
人只有知了苦、懂了事，才能真正學會體諒和接納。
人只有知苦，才懂得體諒和接納。
你們也沒有給我留下隻言片語，我也不知道你們是誰，長得是什麼樣子。
聽說孩子的長相、外貌是帶有父母遺傳的先天基因的，而性格秉性則是後天養成。我就經常在鏡子前看著自己，揣摩你們的樣子。
想來人生就是一場因緣際會，這一世我們有著短暫的因緣，我繼承了你們的基因血脈，卻與沒有血緣關係的養父母相伴度日。
再大的因緣也就是那麼短短几十年，覺得自己還沒怎麼活明白，就變成了一箇中年人。我的養母也是，好像只是說話間就變得垂垂老已、有些糊塗。
經歷至此，讓我不得不質疑，人與人的關係是什麼在決定？真的是自己嗎？為什麼就算是至親至愛之情，也就是走著走著，說散就散了。
人生就像列車，一站站相遇，一站站離去。
再過幾天，我就46歲了。人活到中年，該放下的就放下吧。
唯想起這一天還是親生母親的難日，那一場生育之恩我還沒有半分報答，不免唏噓。
我的老師曾經告訴我：人身可以四處漂泊，人心卻不能沒有根系。
我的父母大人，也許我們今生都無緣再見了，但我的心可以認祖歸宗，從今往後天地父母長輩都是我的根，我當一律敬之護之。再遇孤老病殘之人，也不敢再有半分嫌惡怠慢，因為人人皆有可能是你們、與我血脈相連。
當年你們就那麼走了，也沒能好好別過。
我活得很好，你們放心吧。
再也不要互相掛懷、徒增傷感。生命和時間都寶貴，精力得用在刀刃上。
我們就天涯相忘，各自珍重吧。
46年後，補上這一別，就此心安。
人到中年，該放下的就放下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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