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育“霧凇”的這條大水,誰為她取名——松花江


孕育“霧凇”的這條大水,誰為她取名——松花江

一百年前的松花江霧凇


任何一座有獨特魅力的城市,無不與一方獨特的山水有關。

吉林市作為中國歷史文化史城,位於吉林省中部,處於長白山向松嫩平原的過度地帶。

這座城市當屬松花江全流域歷史最悠久、內涵最豐富的城市。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吉林市的歷史,可謂松花江歷史的縮影,是東北史乃至中國歷史重要組成部分。

人類偉大的文明,無不以江河發端,以河流為標誌,亦以河流相區別。以黃河長江為中心,中華大地上諸多大江大河,均是多元一體的中華文明的源泉。

松花江作為中國第四大河,無論地理位置還是所孕育的文明,在中華歷史上有著不可或缺的獨特地位,是中華文明重要的源泉之一。在以江河為通衢的歷史時期,以吉林為中心的松花江流域,是東北文明的核心之區。其特有的歷史地位,包括被歷史煙塵深埋的上古時期,也為越來越多的現代考古發現所證實。

最早在吉林松花江畔從事考古活動的中國人,是著名考古學家、東北考古第一人李文信先生。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他還是學生的時候,就以極大熱情和對這塊土地的滿懷深情,開始對吉林松花江兩岸的文化遺蹟進行踏查,並對吉林市的歷史做出至今仍有定位意義的概括。他於1946年發表於《歷史與考古》(瀋陽博物館專刊第一號)上的《吉林市附近之史蹟及遺物》一文,開篇“緒言”中這樣寫道:

“吉林滿名‘吉林烏拉’,實為沿江聚落之意,明初‘造船’於此,故又有‘船廠’之稱。市街負山帶水,風景佳絕,蓋通古斯人‘天河’之‘松加里畢喇’,古稱‘粟末水’今名‘松花江’者。發源於長白山,千迴百轉,激匯於險峻溪谷中,至此而達平原,水闊岸平,波濤浩瀚。在交通上言,水呼溯江南通輝發、佟家、渾河三水,順流北達黑龍江、薩哈連海。陸路西沿南北滿分水嶺之坦途,可通東蒙及遼河平原。東越森林山地,可至寧古塔及圖們江流域,南撫朝鮮,北窺沿海各地。此種水陸交通,今日固失其優勢,而在古代及中世,吉市實握此水陸交通之樞紐。其聚落都邑之形成甚早,文化甚高勢必然也。故通古斯各部之興亡,以此為中心。漢文明之北進,亦以此為起點。欲研究東北古文化之陳跡者,必舍往日之遼瀋中心而遠拓至吉市,亦理所當然者也……”

如李文信先生所言“欲研究東北古文化之陳跡者,必舍往日之遼瀋中心而遠拓至吉市”——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中央政府即派出以裴文中為團長,與賈蘭坡、楊公驥、李文信、佟柱臣等組成的“東北考古發掘團”來到吉林市,以強大的陣容開始新中國對東北最早的考古發掘,並將他們的考古發現命名為“西團山文化”,以區別中國其他地區的考古學文化。在東北考古發掘團發現並命名“西團山文化”之後的半個多世紀以來,吉林松花江乃至東北越來越多的考古發現,已揭示西團山文化與其後的夫余文化遍佈吉長兩地,其北達黑龍江南部拉林河威虎嶺一線,南到遼寧北部東遼河上游。考古發現與史籍記載夫餘“疆域兩千裡、有戶八萬”相印證,以吉林市為中心,吉林松花江應有的歷史面貌也越來越明晰。

地理是文化的基礎與前提,一切文明、文化的發生與發展無不是依憑地理的存在而存在。

發源於東北聖山長白山天池的松花江,她的存在本身——包括地理位置、面貌、在大地上的走向等,均是獨特的。與中華諸大江大河比如黃河、長江由西向東不同,松花江走向首先東南、西北流,穿越長白山脈的崇山峻嶺,收納長白山的百河千溪,受嫩江水系後轉東北流受黑龍江,與烏蘇里江相匯奔向大海。其流域連結起長白山系、大興安嶺、小興安嶺以及松嫩平原與三江平源,成為東北大地的地理界線與連結紐帶,是今吉、黑兩省及內蒙古東部大地的歷史血脈。

作為東北大地的母親河,獨特的自然地理,決定它孕生的歷史與文明也特色鮮明。黃河長江文明的進程,基本是遠離上游,在中游與下游間擺動;松花江的文明流向不是從西到東,亦不是從上游向下遊,其發展總體呈逆向(由下游向中游向上遊而動的趨勢)——不與河流的流向同步,而是向著中華文明的核心——中原的方向。她滋養的森林與沃野,是遠古人類的故鄉,也是各個歷史時期東北民族的家園。以她為界線發生發展的東北各族群——肅慎族系、穢貊族系、東胡族系(漢族以外),在漫長的歷史時期,其對峙與融合,亦以她為紐帶,成為東北歷史的靈魂與依託。

三大族系在東北亞大地的存在,是中國東北史的主體內容,每一族系缺一不可。其中穢貊族系,作為西團山文化的歷史主人,開創了松花江特色的青銅文明,並以千年的積澱,孕育了東北第一個文明古國——夫餘國。以西團山文化主人為主體國民的夫餘國,其漢興以後由昌盛走向衰落直至消亡,長達六七百年的歷史演變過程,亦是東北東胡族系的鮮卑建立諸燕、北魏,肅慎族系的挹婁、勿吉由蒙昩走向文明進而建立渤海國的伴生史。

穢貊族系這個最早崛起於東北的族群,在吉林松花江流域以吉林市為中心存在一千五六百年,隨著東胡族系的慕容鮮卑、拓跋鮮卑及肅慎族系的挹婁、勿吉的發展壯大,退出東北歷史舞臺,最早走向消亡,吉林松花江流域漸漸為曾“臣屬夫餘”的肅慎族系的挹婁、進而勿吉所取代,滿族先世開始成為這裡的歷史主人。

實際上真正的民族消亡是不存在的,就像東胡族系建立北魏、大遼、大元,肅慎族系建立渤海、大金、大清,一次次開創中華新紀元並融於中華文明之中一樣,吉林松花江流域的穢貊族系只是更早一步地融入東北他族及中原華夏,是東北文明走出矇昧迎來文明的重要動力。

遠在堯舜時期開始,為松花江哺養壯大的東北民族,一次又一次從松花江出發,向中原朝貢,或入主中原,成為中華歷史舞臺的主角,最後融入中原,為中華歷史注入活力;而每當中國(中原)發生變亂,為避戰亂或謀生而形成的“闖關東”,從三千多年前的商周交替,就已成傳統,至清末民初,形成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人口遷徙浪潮,進而徹底改變了東北大地的民族成分。

直到近現代,吉林松花江流域及流經的廣大長白山區和平原沃野,如同文明的基因庫——人類漁獵文明、草原文明、農耕文明以及現代工業文明在此並存。其豐富廣袤的資源與物華天寶也曾不斷受到周圍列強的覬覦與蹂躪,直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松花江流域豐富的森林、礦產及糧倉,成為新生的共和國最重要的給養地和崛起的重要物質基礎,在此基礎上興起的工業,曾有“共和國長子”之喻……

然而,現代文明高度發達的現當代,我們對松花江的歷史、地理與文化的認識,仍是膚淺的、片面的甚至是排斥的,對她的獨特性更是缺乏正確的態度——貧窮、落後、開發晚、歷史短、沒文化,是絕大多數中國人對這塊土地盲目的偏見。因為這種偏見,不論過去還是當前,並沒有喚起中國人包括東北人自己對她的歷史更翔實更完整的認識與感情,更無法看清松花江文明作為中華民族源流之一的價值與意義。


孕育“霧凇”的這條大水,誰為她取名——松花江

上世紀三十年代今世貿萬錦前的松花江畔

近年,隨著旅遊業的興盛,吉林市政府已確立“以山為脊、以水為脈、以史為魂”的旅遊文化發展目標。以這樣的眼光打量吉林大地,每一山每一水,都將綻放其特別的自然與歷史魅力。僅以流經吉林市區的松花江兩岸為例,每一處現代人們眼中的風景,無不承載著豐富的歷史文化內涵。如市區內的松花江一級支流——溫德河入江口一帶,其北岸距溫德河最近的一團形小山,名“西團山”,為松花江流域青銅文明的代表——西團山文化的命名地;其南岸距溫德河最近的山系,為清代望祭長白山神之所——小白山望祭殿原址,該山因之成為吉林民間尊崇的四神之山的“右白虎”所在。西團山東向十餘公里隔松花江與之相望的另一座團形小山,名“東團山”,兩山共名“團山雙峙”,不僅共同成為吉林舊八景之一,還互為映襯地成為吉林省乃至東北著名的考古學文化——“西團山文化”與“夫余文化”的命名地。

西團山與東團山所代表的文化,與黑龍江省考古學文化——慶華文化,共同成為解開穢貊族系被遺忘千餘年的歷史之謎的路標。距東團山2.5公里的龍潭山和其南的帽兒山之間的平敞之地,隨著現代考古發現,已公認為夫餘國的立國之所——鹿山之都所在。而龍潭山——這座吉林市區距松花江最近、最高的山,素為吉林民間尊崇為四神之山的“左青龍”所在。此山作為古今吉林人均鍾愛的名勝,或許亦是西團山文化及夫余文化主人的聖山。成書於戰國時期的《管子》有言:“凡立國都,非於大山之下,必於廣川之上……”深受中原文化影響、與漢王朝關係緊密的夫餘國,其立國之所的選擇,不僅符合“大山”——今龍潭山(古之鹿山)“之下”,亦符合“廣川”——松花江“之上”。《三國志·烏丸鮮卑夫餘傳》《後漢書·東夷傳》等史料記載,夫餘於“殷正月”舉行的“國中大會”及“祭天”傳統,此山是否為其祭祀之所有待考證。其後公元410年夫餘國的前期王城——“鹿山之都”為高句麗所據,成為與夫餘同源的高句麗的北方重鎮,龍潭山上的山城,為高句麗據有此地時的歷史遺蹟。近年的考古發現,除了龍潭山山城遺址,龍潭山及東團山、帽兒山一帶,西團山文化、夫余文化、高句麗文化及其後的渤海文化、遼金文化、元明清時期的女真與滿族文化,均有深厚的積澱,可謂三大族系在此興替最終融合的見證——此三山如今均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山水無言卻有情。

松花江發源並滋養的豐饒遼闊的吉林大地,不僅兩三千年前進入青銅時代,遠在史前的舊新石器時代就有人類在此繁衍生息。23萬年前樺甸壽山仙人洞古人類生活遺址——為東北亞最早的舊石器時代遺存,至六萬年前蛟河新鄉磚場舊石器時代的人類狩獵遺址;吉林市哈達灣東北七家子新石器時代居住址,到商周開始遍佈吉林松花江全流域的西團山文化與夫余文化;以及後來的渤海、遼金及海西女真扈倫四部烏拉部、輝發部遺址,進而成為滿族的故鄉與發祥地。肅慎族系的滿族最終一統中華建立清王朝,仍以今吉林市為中心,開闢王朝專享的生活後院——打牲烏拉總管衙門;建立護佑王朝命脈的精神殿堂——小白山望祭殿;最重要的,為清王朝鎮守大東北遼闊疆域的吉林將軍亦駐紮於此。

最早開發吉林大地並繁衍生息達1500餘年的穢貊人,作為吉林松花江流域歷時最悠久的歷史主人,他們不僅留下了豐富的西團山文化、夫余文化與高句麗文化遺蹟,有學者認為,松花江的名字當源於“穢貊水”。在穢貊人創造西團山文化、夫余文化,包括高句麗的歷史終結之後,歷史繼續更迭,這條大水亦不斷出現於史冊——粟末水、速末水、涑沫江、宋瓦江,直到明代至今稱謂的松花江,這些名字均是“穢貊水”的音轉。這種觀點不無道理。

回望歷史可見,肅慎族系的挹婁“臣屬夫餘”數百年,致勿吉族興起終於逐滅夫餘國——“依粟末水以居”成為夫餘故地的主人,勿吉居此的一支,無疑是以所居之水名族,取名“粟末部”;渤海國建立後,此水史料記為“涑沫江”;東胡族系的契丹建立大遼滅渤海國後成為這條江的主人時期,曾將上游下游稱謂不同的江段統一改名為“混同江”;最終肅慎族系的滿族成為統治民族後,稱這條江為“松阿里烏拉”,取“天河”之意。但源於穢貊水的松花江的名字,事實上從未順應任何人包括最強權的統治者的意志。

西團山文化主人和夫余文化主人——穢貊人與生息1500餘年的穢貊水,不論是以水名族,還是以族名水,都是松花江歷史不能忽視的內容。古之穢貊水,今之松花江,帶著這塊土地上最不該被遺忘的歷史主人的信息與信念源源流淌,靈魂般與吉林大地的歷史、今天與未來同在。(老照片為皮福生先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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