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遊歌謠:《寄李儋元錫》鑑賞與新唱

遠遊歌謠:

《寄李儋元錫》鑑賞與新唱

寄李儋元錫

韋應物

去年花裡逢君別,今日花開已一年。

世事茫茫難自料,春愁黯黯獨成眠。

身多疾病思田裡,邑有流亡愧俸錢。

聞道欲來相問訊,西樓望月幾回圓。

一 、悠遠細膩的古調

《毛傳》曰:“曲合樂曰歌,徒歌曰謠。”《毛詩正義》注:“《釋樂》雲:‘徒歌謂之謠。’孫炎曰:‘聲消搖也。’”無樂的“謠”強調歌唱者的心靈自由,強調一種自然無拘束的情感流露。韋應物的這首《寄李儋元錫》,就可以作為謠來讀。張世煒評:“此等詩只家常話,爛熟調耳。然少時讀之,白首而不厭者,何也?”《四溟詩話》:“律詩八句皆淡者……非筆力純粹必有偏枯之病。”王夫之贊曰“純”,周啟琦稱其“此等真詩”。這首詩的特徵有三:內容貼近生活,語言淺近易懂,情感強烈。且其不流於俗,於是成為一支被廣泛傳唱、經久而不衰的謠。

首聯二句,劉學鍇先生稱其“完全是七言古風的風調”。如果將這句詩與《代悲白頭翁》“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幾句對比,會覺得筆調有很相似之處:對仗鬆散自然,以最常見、最樸素的事物,烘托人事變遷之感,激發無限的聯想。只是韋應物所寫之事,更加貼近其個人的生活,情感細膩而不蒼涼。“逢君別”中一個“君”字,道出柔和深切的無窮情意,同樣,“已一年”也是初唐時期的七言古詩寫不出的詞語,那時人們對於天地、宇宙、時間的認識很廣闊,他們注意的是滄海桑田那般浩渺的變化,而“已一年”,卻暗含著對每一天流逝的細數之意。

远游歌谣:《寄李儋元锡》鉴赏与新唱

二、怨而不怒的反思

頷聯與頸聯,貫穿了韋應物傾訴式的筆法。頷聯中,韋應物連用“茫茫”、“黯黯”、“難”和“獨”四個詞,一股腦兒地傾吐自己的憂愁。時間的愁緒是“春愁”。一方面,“春愁”暗含“蹉跎”之意。時韋應物任滁州刺史,他為官正直,但因朝廷法律所束縛,無法減輕民生疾苦,如“凋氓積逋稅,華鬢集新秋”、“為郡訪凋瘵,守程難損益”所寫,心有餘而力不足。他有志而不能成事,看著年華白白流逝,不禁產生了傷時之感,於是就有了“盡日高齋無一事”、“恓惶戎旅下,蹉跎淮海濱”的感嘆。又“春愁”與“花開”暗合,故頷聯在內容已跳開首聯所寫之事,在意境又與首聯渾融一體、銜接自然。空間的愁緒是“世事”。既指連續不斷的國家動亂,亦與下聯“邑有流亡”相合。建中二年至四年,全國各地藩鎮割據加劇、諸鎮叛亂,李希烈等人結盟稱王。後來,在震動全國的朱泚之亂中,德宗出奔奉天、梁州,長安為朱泚所盤踞,國家形勢十分危急,安史之亂的情形似乎在重演。

韋應物對安史之亂有切膚之感。韋應物出生於長安,祖輩都是朝廷高官,他十五入侍皇闈,唯遊山玩水而已。少年時期的他,如自傳詩《逢楊開府》“身作裡中橫,家藏亡命兒。朝持樗蒲局,暮竊東鄰姬”所寫,算是一方惡霸了。安史之亂髮生,韋應物從京師奔逃至蜀。762年玄宗死,韋應物隨之失職,其因家族權勢養尊處優的生活就此結束。其實自唐隆政變以來,韋氏家族已經開始走下坡路,只是情況尚不危急。現在,韋應物落入了“家貧無舊業,薄宦各飄颺”的境地,才覺飛揚跋扈的年少時光只似幻夢,發出了“生長太平日,不知太平歡,今還洛陽中,感此方苦酸”的感慨。韋應物的感慨,主要是對於國家、家族衰敗的痛惜與反思。他由自身紈絝子弟的惡習,聯想到國家和家道的衰落,曾經“一字都不識,飲酒肆頑痴”,現在才知道“讀書事已晚,把筆學題詩”,不能不感到愧疚和警醒。

远游歌谣:《寄李儋元锡》鉴赏与新唱

韋應物傷時懷人的詩具有自責與懺悔的底色,雖寫戰事之苦和朝政的黑暗,但是怨而不怒。當時的滁州雖未直接受到戰爭的破壞,但長期的苛政、百姓的窮苦,造成了這座城市極其荒涼破敗的景象。韋應物本來不太願意在滁州做官,赴滁州上任時作詩“兩府始收跡,南宮謬見推。非才果不容,出守撫煢嫠”,表明心中的無奈。但當他上任以後,目睹了“數家砧杵秋山下,一郡荊榛寒雨中”、“風物殊京國,邑里但荒榛”等等景況,又產生了對人民深深的同情,心中總是縈繞著憂慮與愧疚之情。

頸聯裡,韋應物自道“身多疾病”。他可能生病已久,前一年秋有詩《寄別李儋》“遠郡臥殘疾”、《答楊豐禮》“多病守山郡”。接著他表達了“思田裡”的意願。他屢次思歸,如“氓稅況重疊,公門極熬煎。責逋甘首免,歲晏當歸田”、“誰言戀虎符,終當還舊丘”等詩所寫。“愧俸錢”的心態也並不突兀,有詩如“賦繁屬軍興,政拙愧斯人”、“為政無異術,當責豈望遷”。當一個人深刻地看到世事的黑暗,又自覺身體不好,他的心情陷入憂傷暗淡之中,思維卻不由自主地瀰漫開去,想到更多的事,每一件事都塑造著更深刻的憂傷。借魯迅一句話便是:“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韋應物由對自身流離之苦的體會,推及至對百姓疾苦的深刻同情;亦由對朝廷實行苛政的不滿,推及至對自身為官無能的自責與反思。“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其行恕道而不自覺,無怪“邑有流亡愧俸錢”歷來被稱“仁者之言”。

三、充滿儀式感的懷念

尾聯“聞道欲來相問訊,西樓望月幾回圓”一句,將話題回合到了首聯中:相別後盼望相逢。《唐律偶評》評析“今日花開已一年”一句“暗藏‘望’字”。以花紀日,這是一種充滿儀式感的思念。“望月幾回圓”,也是一件很有儀式感的事情。

古詩十九首《孟冬寒氣至》中“愁多知夜長,仰觀眾星列。三五明月滿,四五蟾兔缺”四句詩,寫主人公思念遠人而失眠,觀察了無數個夜晚的月亮,乃至能數出月圓月缺的變化規律。而“西樓望月幾回圓”正表達了類似的意思。從字面來看,它寫的僅僅是月圓之夜;事實上,詩人不可能只在月圓之夜前往西樓,而是日復一日地去望。這一句意象化的語言,其背後凝練了一系列的心理與動作:奔赴西樓、仰觀天空、計算時日、期待思念,極富張力。

話說回來,《孟冬寒氣至》是一首思婦詩。女子將生活的全部希望寄託在男方身上,這是一種傾其自身的思念。有意思的是,韋應物將同樣虔誠的情感,投注在了對朋友的思念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韋應物思念的不僅是朋友,也是長安。他在滁州出仕期間,很愛登樓。有詩“茲樓日登眺,流歲暗蹉跎”、“故園渺何處,歸思方悠哉。淮南秋雨夜,高齋聞雁來”、“坐憶故園人已老,寧知遠郡雁還來。長瞻西北是歸路,獨上城樓日幾回”等,意境與“西樓望月”相似。登高,是一種盼望與懷念的姿態。他常常寫詩懷念在長安作官的生活,如《滁城對雪》“晨起滿闈雪,憶朝閶闔時。玉座分曙早,金爐上煙遲。……今朝覆山郡,寂寞復何為”、《秋夜一絕》“憶在南宮直,夜長鐘漏稀”等。《寄李儋元錫》這首詩的寫作對象,正是身在長安的李儋和元錫。想著他們從長安遠道而來,並且帶來長安的音信,詩人的盼望就更加熱切。

远游歌谣:《寄李儋元锡》鉴赏与新唱

韋應物一生懷念著長安,在人生的最後幾年,他寫下“家貧何由往,夢想在京城”、“始有故園思,且喜眾賓來”等詩句。然而,他出任滁州刺史、蘇州刺史,罷官後都沒有回到家鄉,晚年在蘇州永定寺寓居至終。他在滁州所寫《答裴丞說歸京所獻》“執事頗勤久,行去亦傷乖。家貧無僮僕,吏卒升寢齋。衣服藏內篋,藥草曝前階。誰復知次第,濩落且安排”道出了這種複雜的心情。長安已沒有他豐厚的家業,已不是屬於他的長安。然而這一刻,他在“西樓望月”,望見那輪照耀長安的月亮,長安對於他,雖然遙不可及,又是近在咫尺的。

“三十年自說自話/入世卻沉默如啞/……故鄉遠/明月下/遠處燈火是誰家/遊子歸去已無鄉/恍睹故人淚橫頰……”楊藺的《離鄉謠》,寫的是遊子思鄉。從某種程度來說,韋應物就是長安的遊子,也是唐王朝的遊子,他眷戀的盛世、記憶裡的家鄉,想回去而回不去。遊子終日在外奔波,卻碌碌無為,對父母及家人思念亦愧疚;而韋應物居官不能為百姓謀利,只能空等歲月蹉跎。他多次感嘆:“蹉跎二十載,世務各所營”、“蹉跎三十載,今日海隅行”……這也是《離鄉謠》歌詞的傾訴。對時間流逝的自覺與自省,是遊子感知偌大世界的基礎方式。我將韋應物的詩配上楊藺的曲,輔之鋼琴伴奏,謠合上樂,便成了歌。就讓中唐遊子的心聲,在今樂中有所迴響。

馬莉婭,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2018級本科生。

特別鳴謝

書院中國文化發展基金會

敦和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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