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一個「死刑犯」令人唏噓的短暫一生(1

故事:一個「死刑犯」令人唏噓的短暫一生(1

農曆三月的一天,我躺在病床上,世界一片黑暗。我在等待,等待一對眼角膜,確切地說,是等待一個人的死去,他叫王莽克,是個死刑犯。有人說他叫玉莽克,但死刑判決書的名字姓王,器官捐獻書上的名字姓玉。這對莽克已不重要,他將要被注射死刑,地點在莫廬山第六行刑室。這是白天的午後,窗戶裡遊進絲絲寒意。母親說,天氣陰得很沉,春寒。我的心一樣的沉,不知道是為莽克的即將死去憂傷,還是為明天的眼角膜移植手術擔心。

莽克和我同年,都是 82 年生,四年前,他因搶劫罪入獄,被判處 18 年有期徒刑。四年後,他試圖從勞改農場脫逃,拘捕過程中殺死人質一名,隨後被判處死刑,沒有緩期。在黑暗的數天裡,我只知道這些內容。至於他的眼角膜為何會配給我,我無從知曉。醫生說:「這是偶然,我們正好需要,他正好捐獻,碰巧了,他是個死刑犯,僅此而已。」 我讓母親上網查詢莽克的相關新聞,很少,只有四年前的搶劫案,莽克的名字在裡面簡化為 「王某」 或 「玉某」。在無數罪案新聞中,莽克只能算滄海一粟。

我在想象莽克的樣子,他是怎樣一個人,凶神惡煞,還是懵懂無知?在我的概念裡,大概暴力製造者通常都有著兇惡的外表。但莽克卻和我一樣大年紀,我還是個學生,法律系研究生二年級。一個二十五的年輕人又會是什麼樣子?從他能夠去簽訂器官捐獻協議來看,我想,他一定是個內心還算善良的人。這學生氣的推斷傻得要命,不諳世事的我根本體會不了一個生命個體的複雜,用我導師的話講就是:「你們年輕人看問題都特矯情。」

我承認我是一個很矯情的人,不然也不會在球場上因為一個三分球和人幹一架,結果造成眼角膜穿孔。從小到大,沒經過什麼大挫折,屁大點事也會放大到無邊,總覺得自己吃了比竇娥還大的官司。三分球,沒記就沒記,為了點班級榮譽,大打出手,很是侮辱那條 「友誼第一,比賽第二」 的紅色標語。眼睛上捱了兩記胖拳,世界一下子逃遁,進入了無邊的黑暗。當時還英雄好漢了一下,摸著黑伸出蹄子給人一腳,眼睜睜讓一捧砂子射進眼裡。

我被黑暗擊倒,萎縮在母親懷裡進了醫院,心裡無數遍念著海倫・凱勒和張海迪,但還是止不住內心的抑鬱和悲傷。最痛苦的時候連黃繼光和邱少雲都想到了,但是和他們一比,靈魂一下子就矮了一截,人家為了祖國獻出生命,我卻為了三分球導致失明。醫生說:「樂觀堅強點,眼角膜手術成功概率非常高,你的前途一片光明。」 我心說,你站著說話不腰疼,讓你瞎著眼睛沒白天沒黑夜的過幾天試試。醫生一走,我就罵了娘。母親說:「脾氣糟糕成這樣,以後進入社會怎麼辦?」 我說:「你是不是伺候我煩了,煩了就說,別忍耐。」 母親沉默了,我聽到了她的抽泣聲。我知道話說重了,可是黑暗搞得我內心煩躁,無名之火時不時就竄出了身體。我伸手給母親擦眼淚,給她道歉,說:「我錯了,老媽,我不該這樣對你說話。」 她哭,我也哭,她哭得更厲害,我也哭得更厲害,我們倆抱頭痛哭,好像要把這一生的悲傷都給哭乾淨。

當我知道有一雙新鮮的眼角膜要捐獻給我的時候,我的悲傷戛然而止。隨後,我知道了捐獻者是一名死刑犯,悲傷馬上過渡到了緊張。而死刑犯莽克和我是相同的年紀,我有種錯覺,好像是因為我的得病,才剝奪了他的生命。這份光明如何能讓我承受得起?母親說:「即使他不捐獻,也是要離開這個世界的。何必不這樣想,他的器官將在你身體上存活。」 這種話更讓我恐懼,難道今後必須替兩個人活著?一旦莽克的家屬要來找我,我還必須要承認,是的,你們的兒子活在我的眼睛裡。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情願失明。

我從心理上排斥一個外來的器官。說服自己需要一個過程。很快,對失明的恐懼佔了上風,為了避免殘疾,為了大好前途,為了善良的父母親,我必須接受莽克的捐獻。莽克,你是我的朋友嗎?我想我必須把莽克當成朋友,否則無論如何是接受不起他的東西。他就要和他的青春,和他的生命做出永別,而我卻要藉助他的器官繼續光明的生活。我非常希望醫療科技不要這麼發達,否則我肯定認命於失明的結局。或者我情願捐獻者是一個絕症患者,那麼他迫不得已才告別生命,我會為他的某部分器官在身體裡存活而心存感激。可是對於莽克,我如何能提 「感激」 這兩個字?

一連好多天,我的情緒黏稠如漿,像始終化不開的慘淡愁雲。同樣是兩個二十五歲的生命,同樣在二十五年前的某一天呱呱墜地,如今,一個將要走進冰冷的刑場結束自己的生命,一個將要走上手術檯去挽回一個健康完整的身體。如果沒有器官捐獻,我們將擦身而過。可是,我要因他而 「重生」,雖然他並不因我而死去。我們的生命在此交疊,好像上天安排的必然結果。可是我還不曾見過莽克,也無法想象他的樣子。我在讀法律,我見過許多囚徒的照片,大多形容瘦削,眼神灰暗。尤其是死刑犯,他們的臉上讀不出任何表情,只有空白,也許有對死亡的恐懼,也許有對生命的留戀,但是他們已經不屬於他們自己。

莽克將在下午十七時行刑,我在黑暗中看見一輛囚車緩慢地行駛在莫廬山下,凝重的天氣在無聲無息替莽克送行。我看不到莽克的身影,只能看見車上的鐵籠和荷槍實彈的武警。母親說:「外邊在下小雨。」 我由母親攙扶走到了窗口,雨絲如冰綢拂面。六號行刑室的鐵門上佈滿了蝌蚪形的雨斑,門開了,白色的囚車安靜地駛進了院中。我以為我就要看到莽克的身影,沒有,厚重的黑鐵門重又關上,將我的視線推到了莫廬山頂。我站在山巔,靜靜地望著如火柴盒般大小的行刑室,翠柏掩映,風過雨歇,颯颯像傾吐著什麼。

(未完,關注我,讀系列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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