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換好便服後，一張薄薄的紙被遞到他的手邊，“釋放證明書”五個大字醒目地印在上面。
獄員開口道：“你可以出獄了。”
“嗯。”陳昇點頭，接過紙，“謝謝。”
陳昇慢騰騰地走出大門。寒冬，天冷，他不由地搓了搓手，呼出的白氣悠悠揚揚地往前飄。陳昇順著看去，緊接著瞪大了眼。
外面鉛灰色的濃霧遮天蔽日，一個人站在鵝毛大雪中手舉著把黑傘默不作聲地望著他，眼角發紅，咬著唇邊。
他無奈地笑了下，快步走過去，想拍拍他的肩膀。沒料想剛伸出手，眼前的人影卻瞬間如同泡沫般破裂，化為虛無。
胳膊還停留在半空中，雪花肆無忌憚地落到他的身上，浸透了本來就不甚厚實的外套，陳昇怔了怔，好一會兒才收回懸著的手。隨即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也是，已經過去五年了，那人就算來了，也不該還是如此模樣。
2
“陳昇！”一聲焦急的呼喚，拉回他的思緒。女生磕磕絆絆地從路旁的車上下來，眼裡盛滿淚花，“對，對不起，路上堵車，我來晚了。”
“沒事的，”他忙彎腰扶住快要跌倒的女生，搖了搖頭，“我才剛從裡面出來。”
“真的對不起……”女生的聲音細小如蚊，纖細的手緊緊地抓住他的衣角。
記憶中她帶著哭腔的聲音又在陳昇腦海裡響起，“真的對不起……不要，不要過來……”衣衫不整的女生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抱著膝蓋躲在陰暗的牆角眼神空洞，機械地重複著這幾句話。
無人敢靠近，只要有人稍微觸碰到她的身體她立馬就會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姐，你放心，我一定替你報仇！”少年沙啞地對女生說，清俊的臉憤恨扭曲到變形，漆黑的眼眸裡看不到光，全是殺意。
陳昇感到女生此刻正在他懷裡顫抖，他安撫地摸摸女生的頭：“真的沒事，我現在已經出來了，一切都過去了。”
“嗯！”女生繃緊的身體在他的柔聲安慰下慢慢放鬆，她抽噎了下，接而用力地點了點頭，“那我們現在回家！”
3
路上，陳昇邊聽女生講近幾年發生的事，邊用手支著下巴看車窗外今非昔比的城市。
光陰荏苒，只是五年，他卻已恍若隔世。
幸好家門還是那扇滿身劃痕的破舊小鐵門，久違的熟悉感給了有點無所適從的他一絲慰藉。
接過女生遞給他的鑰匙，陳昇激動的手，哆嗦了半天才對準鎖孔打開門。
“這破防盜門還是我們一起買的，這麼多年也沒壞，夠結實！咳，咳咳……”
話還沒說完他就被嗆得咳嗽好幾下，連著揮了揮手驅散空中亂舞的塵埃，視線才漸漸清晰起來。眼前的事物除了積了厚厚幾層灰外，所有的擺設都依舊保持著以前的模樣。
“怕是五年都沒人來過吧？”陳昇沉默了會兒，走往每間屋都看了看，然後道，“你們居然還交著房租？”
女生跟著他，有些侷促地回道：“弟弟買下了這套房……你知道，他一向都是很倔的，自己不來，也從不讓別人進，也就沒人打掃……”
“他哪兒弄這麼多錢？不唱歌了嗎？”少年不羈的臉浮現在陳昇眼前，大少爺脾氣，也就是站在唱臺上才會收斂點，垂眸專注低唱的樣子倒是上相得很。
“嗯，自你進……走後他就不唱了，”女生緩聲道，“他的變化很大，開始認真謹慎起來，上班後業績不錯，掙了錢。”
“哦。”陳昇笑笑，走到浴室，試著擰了擰水龍頭。滋滋的聲響過後，鮮紅的卷著鐵鏽的水從管口翻湧而出。
黏稠的液體順過他的手，一滴一滴滑落到地板上，向四周蔓延開來，那個胸口被捅了把刀的醜陋男人淌血抽搐的景象陡然閃現在他腦海，又隨著水顏色的恢復正常而驀然消失。
陳昇別過頭，在旁邊掛著的舊毛巾上蹭了蹭手，又淡淡地說：“不過沒能繼續唱歌確實還是有點可惜。”
“對不起，”一直在他身後的女生聲音越來越低，“當初不應該……”
“我樂意，”陳昇轉過身，揉了揉女生的頭，“別提這事了。對了，幫我個忙，”他向四周看看，英挺的眉微微皺起，“有件事看起來好像一個人完成不了。”
“什麼？”女生直起身子，忙補充道，“我都可以做的。”
4
雖然多了個助手，但還是花了很長時間才將屋子打掃好。期間陳昇注意到女生時不時就看一下表，他跟著瞅了眼，四點四十多，以前這時他都在家。
“還有事？”陳昇開口問。
“嗯。”女生又看了一眼表，不好意思地低聲說，“幫某個人守約。”
“有事就趕緊去忙，晚上早點回家。”陳昇聽著這話有些奇怪，但沒追問，“我做飯。”
女生正準備拎包的動作停滯了一下，接著笑道，“嗯，我一定早點回來。”
關上門，屋內頓時靜寂一片。陳昇悶悶嘆了口氣，自出獄後內心的迷茫與苦悶這時才敢真正顯露出來。
他想，自己以後能做什麼呢，五年時間，什麼都荒廢的差不多了。
實際上他在沒有離開那個地方時一直在內心籌劃著自己的將來，努力地保持清醒和理智，儘可能地接觸外來信息，希望不與社會脫軌，但計劃中的千軍萬馬仍在他真正出獄的那一刻被現實打擊的潰不成軍。
這個世界變化太快了。
他拉開窗簾眺望遠方，外面仍是鉛灰籠罩，整個城市黯淡無光。
他很害怕，怕自己再也跟不上時代，怕自己的未來如現在他所看到的，再無色彩。
5
恍惚間，他的思緒又追溯回五年前。
“陳昇，人是我殺的，你敢頂罪我們就絕交！”少年聲嘶力竭地吼道，卻是色厲內荏，因為隨即少年聲音就因哽咽而低了下去，“算我求你了，不要這樣……”
“最後一刀是我補上的，”陳昇轉頭對被他強行綁在椅上的滿臉淚痕的少年齜牙一笑，“殺人？你還不夠格。”接著他走向旁邊角落跪坐著的滿臉驚恐的女生。
他彎腰，儘量保持平緩的語調：“事情我差不多已經安排好了，你是姐姐，以後的家就交給你了，照顧好自己和弟弟，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他揉了揉女生的頭，直起身子：“我走了。”
“陳昇，”背後的女聲嘶啞，“對不起……”
陳昇的腳步沒有停頓，他只是漫不經心地說擺了擺手：“用不著，我心甘情願。”
對啊，五年後的他將額頭抵在微涼的玻璃上，是自己心甘情願。
當初因工作問題而心灰意冷的他，悻悻地去接這兩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親戚遺子。自此枯燥麻木的生活鮮活起來，冷冷清清的房子充滿爭吵打鬧和歡聲笑語，像個家的樣子，不再煢煢孑立，一切都是他心甘情願。
算啦，以後走一步看一步好了，陳昇聳了聳肩，從口袋裡摸出剛問女生要的煙。利落地抽出了一根放進嘴裡點上，結果吸得太急被嗆得連連咳嗽。陳昇被自己逗樂了，真是，臭小子也不在，他這是跟誰趕時間啊！
6
“笑什麼呢？”略微耳生了的男聲突然在他耳邊響起，不知何時有人打開房門，悄無聲息地走到他後面，“陳昇，你又偷偷抽菸。”那人一伸手把他手中的煙給掐了，熟稔的語氣和動作，彷彿他們之間從未有過五年空隙：“我回來了。”
小區的大鐘準時敲響，五點整，正是以前少年駐唱完到家的時間，分秒不錯。這是他們約定好的，陳昇按時在家等著少年，而少年也不準再在外惹是生非。
“你真的一直會在這等我？”稍帶稚氣的少年滿臉狐疑，眼裡卻閃著期冀的光。
“什麼這，是家！”陳昇拍了他腦袋一巴掌，“我陳昇一言九鼎！都犧牲了我寶貴的娛樂時間，再在外面找事小心我抽你！”
“行，約定從此生效。”少年揚眉。
自那時起，“我回來啦！”每天五點這個家都會聽到少年清亮的聲音，“陳昇你又偷著抽菸！”
“喲，還真挺準時，歡迎回家！”他則是手忙腳亂地掐煙開窗通風，“嘿嘿，我就抽了沒幾口。”
塵封的舊憶隨著五下鏗鏘有力的的鐘聲中如開了閘的流水般朝陳昇傾洩而來，嬉笑打鬧的聲音彷彿依舊在耳畔縈繞。
陳昇怔了下，而後轉過身子面向他，嘴角翹起：“不是說和我絕交嘛，還學會和姐姐一起賣我關子，幫我守約啊？臭小子，歡迎回家！”
緊接著他就被已經褪去青澀的少年一把抱住，“陳昇，對不起，以前是我錯了，”男聲顫抖，“你儘管抽我吧。”
陳昇擼了他一把頭髮，說：“多大人了還哭鼻子，害不害臊！”
“那你答應我，再也不要獨自離開這個家。”沒理他說的話，那人將頭埋在他的肩窩悶聲道，“不許違約！”
“好，答應你，”陳昇眼帶笑意，“ 當然不會違約了，我可是一言九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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