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愛叫有情人最好別成眷屬
邱貴平
近讀美籍華人作家哈金的長篇小說《等待》（1999年榮獲美國國家圖書獎和美國筆會的福克納小說獎），感觸頗深：有時，愛之無奈，恰恰是因為有情人終成眷屬了，故而有情人最好別成眷屬。
小說講述的故事有二十年的跨度，從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上半期。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個叫孔林的醫生，因為入伍離家無法奉養鄉下的父母，於是作為孝心的補償，允諾父母包辦的婚事，娶了一個裹過小腳，大字識一個的鄉下女人，名叫淑玉。
寡言賢惠的淑玉在他求學和工作期間，一個人在鄉下為兩位老人盡孝送終，並獨自撫養了他倆的女兒。孤獨的孔林在醫院與護士曼娜逐漸親近，終於成為公開的情人，但一直保持著“純潔”的關係。
因為軍隊的規定和鄉下的傳統倫理，孔林為離婚折騰了十八年。在這十八年裡，兩個人也不是沒有過猶豫和各自的盤算，可是陰差陽錯，最後還是像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互相牽引著被命運越拴越緊。
十八年後，有情人終成眷屬，但兩個人在漫長的等待過程中已經失去了愛的欲求和快樂的本能。曼娜多年受傷的身體和心靈充滿了怨毒，結婚後，日見枯萎，同時疑心重重，家庭關係十分緊張，尤其是在生下一對雙胞胎之後，曼娜心臟病加重，將不久於人世。孔林也身心交瘁，面對自己亂成一團的生活，懷疑他多年的等待等來的不過是一個錯誤。
這類故事既不老套也不新鮮，過去發生過，現在正在發生，將來還會發生，只要婚姻和愛情存在一天，它就會生生不息地演義下去，正因為如此，它又是充滿了魅力。
自古以來，男男女女都崇尚和追求“有情人終成眷屬”，實際上，除了小說影視裡那些被人工化和藝術化的夫妻，終成眷屬的有情人往往不得善終。距離產生美，未成眷屬之前，哪怕近在咫尺，也有咫尺天涯之感，更何況那些隔著千山萬水的有情人。
因為相處的時間有限，加上遮遮掩掩的，情人之間所展現和看到的，往往是最優秀或者偽裝的那一面。
維持一生的婚姻很多，維持一生的情人卻很少，如果把女人和男人都比作書籍，那麼作為情人的男人和女人是封面，作為夫妻的男人和女人則是內容。最吸引對方的首先是封面，然後才是內容，封面是可以包裝的，絕大多數情人，閱讀的只是對方的封面，再往下讀，要麼因為不堪卒讀半途而廢；要麼因為太精彩覺得不過癮，覺得非要結婚才能讀懂讀透。
但是，一結婚，書的味道就變了，開始還能湊和著讀，時間一長，簡直味同嚼蠟。（他）她要麼放棄閱讀，要麼尋找新的讀物。
如果孔林和曼娜不結合，只做一對永遠的有情人，儘管相思成災，互相之間畢竟有一絲美麗而憂傷的牽掛，即便抽刀斷水，多年以後回想起來，心中還會泛起些許漣漪和溫暖；終成眷屬之後，他們心中留下的只有怨恨。
孔林和曼娜經過十八年的等待才走到一起，這個過程似乎太漫長了，但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終成”本身就意味著“多舛”和“多磨”，必須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終成”本身就意味著“多舛”和“多磨”，必須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愛情經得時間卻經不起婚姻考驗。我有位女文友，當大多數女人都在四十歲變成豆腐渣的時候，四十歲的她看上去比三十歲女人還要鮮豔。她的婚姻非常不幸，婚姻不幸的人，要麼離婚重新開始生活，要麼找個情人填補感情空白。
那個時代，離婚難度遠遠大於偷情，她便找了個情投意合的情人。經過近十年的“奮鬥”，相隔數千裡的有情人終成眷屬。
誰能想到，結婚不到半個月，兩人就因為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生活小事鬧翻了：她是成都人，喜歡鹹辣；他是福州人，喜歡清淡。
她問他：“既然你那麼愛我，為什麼不可以為了我把這個習慣改過來，你原來不都順著我嗎？”
他反問她：“既然你那麼愛我，你為什麼不可以為了我把這個習慣改過來，我已經順了你十年，難道你現在開始不能順著我嗎？”
在此類雞皮蒜毛上，兩人誰也不肯遷就誰，只好分手。原來，在他們的十年偷情生涯中，談情說愛為主穿衣吃飯為輔，雖然一起吃過不少飯，都是在飯店，不太在意對方的口味，或者儘量順著對方的口味。
也就是說，他們這十年的地下戀情，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戀情，一旦結合在一起，被煙一燻火一燎，就暈頭轉向找不著北。
來之不易的東西往往倍加珍惜，但加倍珍惜的同時期望值也高，甚至挑剔到苛刻的地步，容不得對方暴露出半點瑕疵，一旦暴露，就會被放大十倍百倍地上綱上線。
偽善有如美妙絕倫的妙齡女郞，遠看貌若天仙，走近一點，發現她並不那麼美麗；再走近一點，發現她臉上佈滿雀斑，眼角和額頭還有皺紋；如果擁抱接吻，發現她有口臭和狐臭；等到上了床，發現她居然患有性病，但這時後悔已經來不及了。有情人和偽善一樣，只可遠觀不可近視，切不可假戲真做。
如果你們想做一對天長地久的有情人，最好保持霧裡看花水中望月的狀態和心態，何必要死要活成眷屬，成了眷屬的大都是無情人，成了眷屬的有情人最終也將變成無情人。
我有位要好的同事，算是忘年交，婚後沒幾年便有了婚外情。經過二十多年的苦苦掙扎和漫長等待，付出眾叛親離的代價，雙雙離婚有情人終成眷屬。此時女方已經胖若兩人，徐娘半老風韻不再，他的真情痴情令我感動。
婚後，他們過了五六年的幸福日子，可是隨著妻子的發病和病情越來越嚴重，美好生活陷入泥淖。妻子患的是嚴重的高血壓，開始生活尚能自理，接著大小便失禁，然後失語失憶，最後癱瘓在床，像個木乃伊。
他哪兒也去不了，必須全天候全方位服侍她，房間裡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屎尿臭。我們既同情又敬佩他，有幾個丈夫能如此盡心盡力照看病妻？他似乎毫無怨言。或者說認命了。
有一天，我單獨去看他，一起喝了點酒，他不知怎麼就喝高了（他原先酒量很好，基本不醉），突然嚎啕大哭：老弟，你不知道，這些年我是生不如死，這哪裡是人過的日子，我常常恨不得一把掐死她！離什麼婚又結什麼婚啊，要知現在何必當初，報應，這就是報應啊！
石破天驚，曾經不言的背後，是難言的悲苦和無盡的悽愴。久病床前無孝子，久病床前亦無賢夫啊。
婚姻是一架高速運轉的篩選機，遲早會把愛呀情呀什麼的篩得一乾二淨，只剩下油鹽醬醋等瓶瓶罐罐，甚至怨恨。
結了婚的男女都是一樣的，他們擁有兩個共同的名字，男的叫丈夫女的叫妻子。有情人一旦變成丈夫和妻子，情人屬性便逐漸淡化乃至迅速消失，變成“親人”或者“仇人”。
有情人終成眷屬並不難，難的是終成眷屬後仍是有情人。所以，有一種愛叫著有情人最好別成眷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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