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鏡中的臉
正慢慢地變色
我內心的空牆壁
除了空 除了白 已經無法容下
任何繁複的顏色
我看到所有的顏色
都湧出來佔據著鏡子
並造出另一個飛鳥已過的天空
（2019.10.04）
深夜讀《簡·愛》
自動售貨機的
鐵製長臂送出第55號瓶裝水
天花板上的吊扇
如倒臥假寐的蝙蝠
深夜的公路，仍有車輛經過
床，微微震動
我躺在床上讀書
什麼書依然令我激動？
曾經是《簡·愛》
我曾想做個孤兒到處流浪
這至高無上的夢想至今依然塵灰輕揚
蒙在我拍攝的每一張靜謐的照片上
空曠無人的街道
拐角上迷失於白雪的眼膜
荒草連天
孤鷹獨旋
我讓你相信這就是我的存在：
一個幾近完美的孤兒的
獨缺羅切斯特的世界
我比簡精於世故
我知道男人根本不能浴火涅槃
我從不等待他們瞎眼
什麼書依然令我心潮澎湃，慾望飽滿？
深夜的公路，開過重型卡車
床，微微震動
天花板上的蝙蝠
拍打黑色羽毛的吊扇
（2019.11.21）
車行大鹽湖
沒有舊地能夠重遊
沒有故人可以重逢
窗下的池塘，殘荷低垂，老嫗打盹
走廊中，二三兒童嬉戲，他們總能跑在父母之前
這個世界於我並不陌生，而我
於這個世界卻是陌生的
我來自更古老的東方
至死都將擁有我是誰的困擾
開出一百英里不到
我就可以消失
深山裡沒有廟宇
也沒有和蝴蝶互換身軀的莊子
有冰川期留下的鹽湖也行
自然從不使我失望
煙霧繚繞在白雪皚皚的山巒
山脈和地層從內部塌陷變質
一隻狐狸
從我車前穿過
陽光剛剛撥開雲霧
我必須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必須相信狐狸和它動人的回眸
（2019-11-21）
地質學家的女兒
父親去世前，腦袋裡
裝了個閘門
閘門日夜運作，最終
無法放空他的失落
書桌前一塊撒哈拉鹽晶石
是他最後研究的對象
如今父親故去已有十年
他專注的眼神使鹽晶石從淡穀穗
變成了深鵝黃，石頭心中
還隱約出現幾條迷人的血絲
我不知道他怎麼說服這塊
來自沙漠的頑石改變
自己的顏色
他曾勤奮地帶我去博物館
一再強調要學好數理化
我雖已毫毛無損地走遍了天下
唯一的收穫卻是幾行無人閱讀的詩
也許父親收集了太多的石頭
我活著就是為了把他
收集的每塊石頭原封不動地
搬回他們的老家
（2019.11.22）
前年寫過的海市蜃樓
大片大片連綿的莽草
間或營養不良鹽鹼的淤泥灘
近處山石崢嶸
遠處覆雪的山脈如蛻皮的巨蟒
前年寫過的海市蜃樓還在嗎？
蔚藍下面聚眾撒野的群雲還在嗎？
季節不復
氣候不復
心緒不復
車也換了一輛
只有祈望何其相似
祈望一旦滿足還能繼續祈望嗎？
在這幻影出沒的世界
除了固執如牛的本性
我並不能證明海市蜃樓的存在
那麼我開三百里路去幹什麼？
我的存在
這一再被改寫的海市蜃樓
（2019.11.22）
臉部特徵
有位攝影愛好者曾對我
非常著迷
經常在我出沒的地方轉悠
卻始終沒有給我拍照
出國前，我問他
為什麼你從來不拍我？
我以為他害羞
難對我開口要求
他卻說，“你很難把握。
從每個角度看你都是不同的，
有時極美，有時極醜，
有時四方，有時橢圓，
有時候呈尖銳的菱形。
我至今沒法找到合適的角度。”
我很生氣，出國後扔掉了他的通訊
三十一年過去了
我在想
我是否仍然有一張變化無常的臉
我的美是否戰勝了醜
成為主要特徵
（2019.11.23）
謝炯, 詩人，律師，詩歌翻譯家，出生在上海。八十年代就讀於上海交通大學工業管理系，1988年留學美國，取得企業管理碩士和法律博士學位。2000年在紐約創辦自己的律師事務所，為美國知名移民法律師和雙語作家。出版有詩集《半世紀的旅途》（2015）、散文集《驀然回首》（2016）、詩集《幸福是，突然找回這樣一些東西》（2018）、翻譯集《十三片葉子：中國當代優秀詩人選集》（2018）、隨筆微小說集《隨風而行》（2019）、詩集《黑色賦》（2019）、翻譯集《牆上的詩：保羅·奧斯特詩歌全集》（2019）、翻譯集《胡弦詩歌精選雙語集》（2019）。2017年榮獲首屆德清莫干山國際詩歌節銀獎，作品在海內外各文學雜誌廣為發表，併入選海內外多種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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