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湖往事:記憶裡的老家


“山後”——在我的兒童記憶裡竟然是一個“地名”,而其實,“山後”指的是是我爸爸老家的那個村莊:大謝村(如今快要拆遷的村落)。而我兒時在外婆家玩耍最多,從地理位置看,外婆家在“山南”。一座很小的山,把爸爸媽媽的老家分開,從而我對“山南”這個位置的認識幾乎是本體的,“山後”則是我記憶中的客體。後來才知道,所有山的後面都叫“山後”,前提是你站在哪一座山的前面?

巢湖往事:記憶裡的老家


那座山,名曰“大尖山”。那時,我不知海拔這個概念,我以為它是一座大山。只知道從火車站出來,大尖山就在西邊的地平線等著我們。它青蔥橫亙在一片起伏的田野後面,遠看的時候它泛著青色,走的越近就越發綠,原來,它的山體充滿著植被,鬱鬱蔥蔥。但其實,它只是一座極小的山,海拔不到兩百米。縱然是座小山,大尖山的山谷裡真的可以聽到松濤陣陣,山頂有個微波站發射塔,發射塔下有一個巨大的喇叭,大人們說,這個微波站裡面可以打長途電話。發射塔和大尖山的組合就是我暑假童年記憶的座標,是我少兒版的“幸福的黃手帕”。

而“山後”的大謝村,據說是淮軍剽悍兵團‘老虎謝’的兵源地。據說我的爺爺身型高大、性格兇悍,卻逝於五十年代末的大饑荒(我認為這非常不公,而且彪悍基因的好處我一點沒撈到)。作為父親的故鄉,讓我一次次在暑假要隨著大人翻越大尖山。據說我一開始是被大人挑著、後來是被架在大人脖子上或者被馱著、再後來跟在大人的屁股後面,翻越大尖山松濤陣陣的山谷和微波站邊的山脊,我見過數不清的野雉、兔子和狐狸。我甚至在田野裡親自抱過一隻野兔,那是大人在路邊抓到送給我的一隻小野兔。走著走著當我要撒尿時,就把它當成玩具一樣放在地上,於是野兔一溜煙就跑了,我後來一直在想:尿完了還要抱你吶!你為什麼要跑呢?那隻小野兔成為我揮之不去的美麗與哀愁。

大人告訴我,“山後”就是肥東了,大人們還說:你老家算是“山後”的。打小時候起,我就一直認為肥東的地名和口音非常滑稽,它們甚至讓我感到壓抑。只隔了一座山,兩邊口音卻大不同。兒時的寒暑假主要在外婆家玩耍,而“山後”的親戚們稱我們是從“山南”來的人,他們也把‘山南’作為一個地名使用。“山南”原屬肥東,後來屬於巢縣的烔煬,烔煬也被大人們稱作烔煬河,烔煬河有一座“日本鬼子”修建了兩座堅固碉堡的火車站,那兩座碉堡像兩個蕩婦,邪惡卻異常漂亮。

巢湖往事:記憶裡的老家


這個火車站是我童年記憶的最重要節點,火車站的青磚瓦屋和它的風格帶著甜蜜和憂傷,車站古道外的遠方是芳草碧連天的大尖山,大尖山是個符號,儘管是我的外婆家,卻意味著故鄉,是我對山的地理方位意義的啟蒙。每到假期,大人就會帶著我和弟弟順著閃亮的鐵軌走過高高低低的田野小徑,穿過那些草坡(那時有無數的草坡)和永遠長不大的松樹林走向青翠的大尖山。在大尖山山腳下的土崗上,坐落著外婆家的房子和村莊。

大尖山南麓的外婆家其實是外公家,我們一直把外公家稱作外婆家。

我常常只是站在外婆家的門口眺望東邊地平線上冒著白煙的火車和西邊的山。每到假期結束,我一定會在烔煬河車站坐上火車東去,卻不知道火車開往哪個方向,也不知道西邊的山後面有什麼?但我知道收音機裡傳來的歌聲在夕陽西下時聽起來顯得分外動人,西邊的山也叫黃山,那時我不知道世界上的另一個黃山。我常看著西邊的山峰,認為它比大尖山大很多。但大尖山是綠色的,西邊的山是黃色的,難怪叫它黃山。後來知道這個黃山還叫西黃山,它的山下就是以前外公工作的地方:黃麓,就是黃山腳下的意思。但黃麓我從未去過。因為外公已經埋在大尖山下的草坡上,草坡上有幾棵永遠長不大的松樹和一些同樣長不大的土墳。那些一片片碧綠的荒草坡、草坡上的螞蚱、後面的大尖山、周邊的水塘,是村裡放牛娃的樂園,也是我暑假的天堂,它們是我夢幻暑假的全部。我記得一首屬於冬天孩子們的兒歌:“冰凍冰凍你上牆,大伯來家帶小糖……”也記得夏天土牆上蜜蜂鑽出的洞、陽光下羅大佑唱的飛來飛去的蜻蜓……

“山後”雖說是我父親的故鄉,也是大人說的我的老家。但“山南”的外婆家卻感覺是真真實實的“老家”,雖然我並沒有在農村生活過,那只是我“度假勝地”,卻成為我兒時最美好的時光代碼。外婆家是童話,外婆則像童話故事裡的神仙教母。


後來才知道外婆姓劉,是長臨河劉羅蔡人,劉羅蔡後來改叫白馬村,位於西黃山的西麓。再往西,是青陽山,再再往西,就是長臨河、六家畈了,印象深刻的是家裡很多老照片上都有“六家畈照相館”這幾個字,大人們常說:六家畈出土匪!從“山後”到“山南”再到“烔煬河”、“長臨河”、“黃麓”,就是我父母輩的故鄉、我的次故鄉的全部地理範圍。

交代了列祖列宗無非是想說明,對於巢湖半島的鄉村淵源和血脈,我誠意滿滿。

後來,我卻慢慢得知,我的列祖列宗並非原住民,巢湖北岸的村落大多是來自明代的江西移民組成。我的父親說過:祖上來自江西瓦屑壩。

網上資料顯示:“六百多年前,官府與民眾之間、起義軍與起義軍之間的相互對壘,造成連年戰亂,江淮地區災民流離失所,餓殍陳屍荒野,大量土地無人耕種,一片破敗蕭條景象。經歷了戰亂之後的的巢湖北岸一片蒼涼,人畜全無。1368年元朝滅亡,朱元璋稱帝建立大明王朝並定都南京後,將現在的安徽地區劃入直隸,重點經營。為了迅速恢復和發展江淮流域的經濟,也為‘駐屯’防止外族人南下,朱元璋決定進行大規模移民。”

瓦屑壩大移民是中國歷史上八大移民之一,是社會變遷和民族大遷徙的重要事件。有專家稱瓦屑壩大移民是一場官方強制性的墾荒事件,它是新王朝為了迅速恢復國家元氣而進行的鄉村建設政府行為。隨後,在明初的休養生息政策下,巢湖半島暨巢湖北岸地區又開始重現人丁興旺、五穀豐登的格局。無疑,我的父母輩全部來自異鄉。當然,瓦屑壩只是移民的集聚點,我無法得知祖上來自何方?其實,這一點不重要。何況達爾文說:我們都是猴子變的!或者來自非洲、或者來自外太空。

民國初年,北岸地區在國民黨將領張治中的領導下又開展了一場轟轟烈烈的“鄉村建設運動”。這一次巢湖北岸的鄉建運動和晏陽初在河北定縣的鄉村建設一南一北呼應。晏陽初認為,鄉村建設的使命既不是“救濟鄉村”,也不是“辦模範村”,而是要立足於“民族再造”這一艱鉅而長期的使命。他說:“中國今日的生死問題,不是別的,是民族衰老,民族墮落,民族渙散,根本是人的問題,是構成中國的主人,害了幾千年積累而成的很複雜的病,而且病至垂危,有無起死回生的方藥問題。”鄉村建設就是為解決這一問題而起,“所以說中國的農村運動,擔負著‘民族再造’的使命。”而民族再造就需要從教育做起。

出生於黃麓洪家疃的張治中則發起“試驗鄉計劃”,張治中的宏圖大志是要建立一個以洪家疃為中心的巢湖北岸現代鄉村示範區,以此探索未來中國鄉村的發展之路。他的計劃範圍包括從烔煬河到長臨河的整個巢湖半島。除了道路建設,他還計劃修建現代化的醫院和學校。和晏陽初、梁漱溟、陶行知一樣,張治中始終把教育放在鄉村建設的第一步,他認為國家的復興和強大必須從教育起步。於是,張治中率先創建了黃麓學校,這也是現今黃麓師範的前身,而我的外公非常榮幸成為響應張治中號召的返鄉人,非常年輕就來到這裡任教,一呆就是一輩子。雖然說戰爭的車輪打亂了‘試驗鄉計劃’的步伐,但即使在今天看,整個黃麓地區的教育基礎和人文氣息顯然在江淮地區出類拔萃,黃麓師範一度成為安徽著名的四大師範學校之一,我的父母也都曾受教於這個學校。

巢湖往事:記憶裡的老家


那個讓我頻頻西望的‘黃色的山巒’在起伏鄉間土路的盡頭,它的山體幾乎沒有樹,完全不同於大尖山。但它山下有古老的村莊和學校,這是它不同凡響的地方。當時我不知道,黃山前面的人把外婆家這邊也稱作“山後”。因為外婆家是大尖山的“山南”,卻是黃山的“山後”。那時候,我就常常在懵懂中覺得西邊的山和地平線是未來,充滿希望。我的直覺沒有錯,往西、往西、再往西~它就是我的未來。當我定居於擁有全世界最難聽的名字‘合肥’這座城市的時候,我知道它和我的少兒記憶之間還有一些聽起來就無比美好的地方:長臨河、青陽山、白馬山、六家畈、黃麓……這些動人的地名代表了鄉村的青磚黛瓦,它們發出吱吱呀呀老物件的音頻,也散發出山坡和田野的芳香。而這些地方的人,他們由異鄉人變為這片土地的主人了嗎?他們被允許擁有這片土地了嗎?北岸和它的子民有沒有甦醒?因為,我可能會去被他們稱作‘山後’或者‘山南’的地方。

無論“山後”和“山南”,當那些鄉村次第甦醒的時候,請告訴我,我會在大尖山下等候那隻走失的野兔,我會為它再建一座瓦房。


最憶是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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