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國古代的軸心時代

編者按:2018年9月15日至16日,第三屆生命與國學高峰論壇將在中國武漢召開,本屆論壇的主題是“傳統文化與軸心時代”。“軸心時代”是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在《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一書中提出的重要觀點。此觀點認為,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是人類文明的“軸心時代”,是人類文明精神的重大突破時期,當時古代希臘、古代中國、古代印度等文明都產生了偉大的思想家,他們提出的思想原則塑造了不同文化傳統,一直影響著人類的生活,並延續至今。圍繞“軸心時代”話題研究和討論的專家、學者眾多,為了讓社會各界人士更深入地瞭解軸心時代,把握論壇主旨,現將“軸心時代”相關文章輯錄,發佈在本頭條號,以饗讀者。

論中國古代的軸心時代

葛志毅

論中國古代的軸心時代

葛志毅教授

作者簡介:葛志毅,大連大學中國古代文化研究中心教授,主要從事先秦史研究

【摘要】周室東遷,因王室衰落而使官學解體,私學漸興,導致諸子興起的多元學術格局,形成“道術為天下裂”的春秋戰國軸心時代。戰國中期,孟子力闢楊、墨二派,維護孔子以來儒家的禮樂仁義思想體系。稍後的莊子,以深邃思想對其時各派宗旨得失進行剖析,尤其提出內聖外王之道,考量諸子學說之是非長短。戰國末期的荀子,對諸子的學術批判受到莊子的影響,亦頗可見法家痕跡,突出集中在治道功效的大小有無上;荀子以對諸子思想進行批判和清算的角度,先秦人著鞭,以自己的方式預告了軸心時代的終結。

【關鍵詞】軸心時代;孟子;莊子;荀子

論中國古代的軸心時代

一、私學興起與“道術為天下裂”

周室東遷,王綱解紐,官學由是解體。隨著王官流散,官學下播民間,私學勃興,終演成諸子百家並立爭鳴之局。官學解體,王官流散,與春秋戰國私學的興起聯繫密切,此乃當時國家壟斷文化教育所致。按《漢書˙藝文志》的分類,不獨諸子各家出於王官,其餘詩賦、兵書、數術、方技各學亦皆出於王官之守。原本為一的王官學解體,分化為多元的學術思想門類及門派,是必然的。因為它反映出社會之發展,學術亦必因長久積累而呈分化演進之勢,此乃必然的文化趨進之勢。如果追溯此下移民間、成就諸子私學的原本形態,及經分化而成的多元學術門類本原,必可及於王官之學一元根本。從原初的王官一元分化為諸子各學多元,其實即可概稱為“道術為天下裂”的春秋戰國軸心時代。

諸子中較早而又值得關注者是老子。其本為周守藏室之史,又或稱徵藏史,孔子曾適周從之問禮,老子見周衰,乃去周,是老子以離散的王官之身,為學術傳播作出貢獻,並創立道家。孔子適周問禮於老子,又適周觀書,汲取官學資源以為其講學修書之用。如《莊子》謂孔子“西藏書於周室”,有學者指出:“西至周室觀其藏書也。”甚是。墨家之學亦出於周室的史官傳統。道、儒、墨三家在諸子中出現最早,影響最大,其得益於官學之處亦最多,而且諸子除直接受官學影響外,受之於三家者亦不菲。孔子修六經且用於教學,其於諸子的影響甚為深入普及,這可舉《春秋》之例。孔子修《春秋》既據魯《春秋》,又參考了周室史記。此後,左丘明“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鐸椒為楚威王傅,為王不能盡觀《春秋》,採取成敗,卒四十章,為《鐸氏微》。趙孝成王時,其相虞卿,上採《春秋》,下觀近世,亦著八篇,為《虞氏春秋》。呂不韋者,秦莊襄王相,亦上觀上古,刪拾《春秋》,集六國時事,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為《呂氏春秋》。及如荀卿、孟子、公孫固、韓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書,不可勝紀”。是孔子《春秋》影響於諸子之大。《史記˙六國表序》謂“史記獨藏周室”,而《陳杞世家》《晉世家》俱有“孔子讀史記”之說,《孔子世家》則謂孔子“因史記作《春秋》”,周室史記通過孔子《春秋》對諸子產生了普遍深入的影響。以上以修《春秋》之例,可見孔子六經在諸子中的開啟影響。

綜之,周代王官學作為一種深厚的學術資源,對私學開啟與諸子勃發有極大助益推動作用,從而對春秋戰國時代新思想文化格局之形成,亦即中國古代軸心時代的產生,有直接的淵源影響關係。作為軸心時代思想文化代表的諸子學特徵,可用莊子“道術將為天下裂”概括之。在道、儒、墨興起的前後,其餘諸子因緣響應,諸子間的攻訐辯駁因此日烈,掀動活躍開放的思想文化巨流洪波。

論中國古代的軸心時代

二、孟子、莊子對諸子家派的批判

以“道術為天下裂”概括諸子學特徵,乃謂諸子各從所是以立說,各引一端以馳逐,從而演成並立爭衡、互相攻訐辯駁的百家爭鳴局面。諸子最初產生時,已顯露辯詰互爭之勢,是後則愈演愈烈。如儒道之爭,在其創始人初遇時已顯出端緒。孔子初問禮於老子,老子即以微言誡勉之:“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是皆無益於子之身。”是老子以乘時而行及避世無為,反對孔子積極有為的入世態度。這就預示了日後儒道之間的紛歧爭執。墨學創立之初,就以與孔子儒學相對立的面目而出現。老、孔、墨之後各派大師相繼出世,各揭宗旨大義,相攻相絀。道、儒、墨之外各家無不如此刻薄相攻。莊子與孟子年世相近,而孟子稍前,孟子闢楊、墨代表了戰國中期前後的儒、道、墨三派之爭。《淮南子˙氾論》曰:“夫絃歌鼓舞以為樂,盤旋揖讓以修禮,厚葬久喪以送死,孔子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兼愛、尚賢,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楊子非之。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楊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此大致道出孔子之後至孟子之時,儒、道、墨三派互爭的大概。孟子以闢楊、墨為己任,乃為捍衛孔子仁義之道,為維護儒家地位而攻乎異端邪說。孟子將闢楊、墨比於禹抑洪水、周公兼夷狄、孔子作《春秋》,是把諸子間的思想學術之爭與社會政治鬥爭混同起來,反映出中國古代以政治介入、干預甚而是取代學術問題的學術政治化特徵,這使戰國諸子間的辯駁攻訐更趨複雜劇烈。孟子立於儒家闢楊、墨,楊、墨代表了其時對立的道、墨兩派。

《列子˙楊朱》:

“楊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國而隱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體偏枯。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禽子問楊朱曰:‘去子體之一毛以濟一世,汝為之乎?’

楊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濟。’

禽子曰:‘假濟,為之乎?’

……

孟孫陽曰:‘一毛微於肌膚,肌膚微於一節,省矣。然則積一毛以成肌膚,積肌膚以成一節。一毛固一體萬分中之一物,奈何輕之乎?’

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則以子之言問老聃、關尹,則子言當矣;以吾言問大禹、墨翟,則吾言當矣。’”

這段記載極為珍貴,它把楊朱思想的立義宗旨及其學派歸屬,講得極為明白。禽子即禽滑釐。按《莊子˙天下》,墨子、禽滑釐述大禹之教自為一派,關尹、老聃乃道家正宗,故楊朱尊之。據《楊朱》所記,楊朱承老聃、關尹,與墨翟、禽滑釐別異為兩派,立義相反,可證孟子時楊、墨乃是較有影響的道、墨兩派代表,必為儒家的孟子所難容,必欲力闢二者兼去之,以捍衛孔子聖道。孟子闢楊、墨,倡導弘揚者乃孔子禮樂仁義“中”道。孟子曾謂“楊子為我”與“墨子兼愛”,二者所主各為一偏,皆不可取,“子莫執中,執中為近之”。與“子莫執中”相近,《屍子˙廣澤》謂“皇子貴衷”,“中”乃一內涵豐富的政治倫理概念。孔子以來儒家崇尚中道,又稱中庸之道,乃儒家最高的人文理想。儒家認為,中道即仁義之道,《荀子˙儒效》:“先王之道,仁之隆也,比中而行之。曷謂中?曰:禮義是也。”禮樂仁義乃孔子以來社會倫理思想之核心,孟子之所以不遺餘力地闢楊、墨,正為維護此儒家的禮樂仁義思想體系。此應為孟子“執中為近之”所傳達出的消息所在。

孟子、莊子俱為戰國中期人,根據錢穆的推測,二人年壽相若,孟子稍早於莊子。但記載表明,二人相互間似不曾相聞。與孟子歷遊各國,進說人君,爭取入仕行道的機會不同,莊子除仕為蒙漆園吏之外,則拒絕出世,以著述適意自恣,“以詆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莊子思想縱恣深邃,又對當世諸子思想演進之脈理大勢瞭然於心;對諸子思想流派線索,亦作出自己獨到的考量評價。對錶現為“道術為天下裂”的諸子之爭,各家繼有評說,其中實以莊子所論最為系統明晰。孟子著力於闢楊、墨,雖與莊子年世略相近,但似互不聞知,未相提及。莊子稍後有荀子,莊、荀二人對諸子的總結衡評較為深入,尤其荀子幾遍駁諸子,所論頗有代表性。

《莊子˙天下》對其時諸子各派脈分理析,使各派之宗旨界域為之著明,對諸子的審視評說因此有取資借鑑標格。其後荀子對諸子的評鑑,實多受其啟發。如莊、荀俱以蔽於一曲,暗於大理,分裂道體之弊說諸子之失,但明眼人看得出,其中荀子實受莊子啟發為多。莊子說諸子的宗旨由來及長短得失,皆有理致。他曾追溯古代道術的發展由來,推崇古代為大道醇美全備,自然天成之時,《天下》曰:“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繫於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即謂在神明醇備,大道天成的古代,道體以形而上的形態,超然彌滿於天地宇宙之中,和育萬物百姓之上,斯最為理想完滿之時。是後一旦成為“明而在數度”的形下之器時,“道術為天下裂”,表現為散於天下、設於中國的百家之學。關於百家之學的興起原因,《天下》曰“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即百家乃無規矩法度,亂世失道之說,不勝其弊。關於百家之弊,《天下》有曰:“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即諸子百家皆據其管窺一得之見,肢解大道,截取一端,私為己用。由是乃破壞大道而所得之淺見陋識,多僅為一曲、一偏、一隅之見,乃至不正、不全、不備,鮮能合於天地神明之大美完全。最大之失乃百家之學掩蔽了內聖外王之道,使之“暗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即百家各以其私慾所是自為其方,無視天下大道正理之所在,故多誤入歧途而又不自覺。《天下》預見到其對未來的無窮遺害,深以此為憂。其曰:“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即若任由百家之學如此發展下去,不僅破壞道體之自然,亦將使後人難睹天地原初純備全體之大道真相,道術乃因此被肢解分裂,沉淪不復。《天下》關於百家認識失誤及其遺害後世的論述,極值得關注。如其所謂“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深中諸子之弊,指出百家之學在認識上皆存在無法避免的失誤與侷限,在諸子相關記載中亦可見相類論述。如《屍子˙廣澤》:“墨子貴兼,孔子貴公,皇子貴衷,田子貴均,列子貴虛,料子貴別囿。”《呂氏春秋·不二》:“老聃貴柔,孔子貴仁,墨翟貴廉,關尹貴清,列子貴虛,陳駢貴齊,陽生貴己,孫臏貴勢,王廖貴先,兒良貴後。”從莊子的觀點視之,諸說皆掩於一己之私,乃一隅之偏,僅見所欲見,囿於一端,此外則全然不顧及。這樣,百家皆淪沒於各自所設的認識陷阱,管中窺豹,坐井觀天,皆無從見到天地大道之全體美備,各得一隅一偏,至多可謂全體之一善而已。後來荀子繼承了莊子之說,而且所言更為深入廣被。

《天下》對諸家的評說,最值得注意者是其不將儒家與諸子同列置評,而是因儒家與六經的特殊關係,單獨提出置於諸子之上。或者可以說,莊子乃因儒家掌握六經而視之為“元知識”學派,不僅置之於諸子之上,且有以之為諸子之本,諸子所從出之意在內。《天下》在敘述天人、神人、至人及聖人代表的神明醇備的形上大道之後,乃謂:“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所謂“其明而在數度者”,乃指有異於精神性的形上之道而表現為物態文字的文獻記載,相當於形下之器,“舊法世傳之史”以下三者即是。其中史官記載涉及上古以來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尤其是與聖王酋長政務治化活動相關的文字記載,包括記註文件,檔案文書等,俱為其時人們思想認識活動的精神認知基礎,因此出自史官的“舊法世傳之史”,在所有文字記載知識中,乃處於第一位的本原層面,主要應相當於藏於王官的原初文獻記錄。其次是反映先王經理天下業績的六經。先王業績乃垂範天下的聖蹟典型,當然應包括可用於教育薰陶人的各種社會人生基本知識,這是古代賦予六經神聖價值的真正原因所在。職此之故,既然儒家掌握了六經,就相當於掌握了基礎性的“元知識”,其地位自在諸子之上,或者徑可認為諸子出於儒家六經,此應為《天下》對儒家推重,以及把百家之學排在儒家六經之後的原因所在。那麼,《天下》在具體評說諸子各派時,不由儒家講起,而是由墨家講起,以下順次及於宋鈃、尹文等各派,即可明白其原因。《天下》的如此評價,至少可證明在莊子眼中,孔子儒家是當時社會文化中的正宗主流學派,其地位決非其餘諸子所可比擬。

《天下》無疑是研究先秦諸子學術史的一篇精湛絕頂的深度論文。它從古代道術在形上精神層面的起源發生談起,歷數諸子之宗旨及其源流長短,極有見地,足資百代挹取而不竭。《天下》在認識上的最大不足,就是道家揚古抑今,認為古優今劣的退化論歷史觀,從而彰顯出道家反文明進化的思想層面,這使之充分美化古代,以突出對當下現世的貶抑批判。其實不能用讚美古代道術的自然天成之美,否定後世文明智慧之進化光大。諸子百家對古代社會在認識上的突破,反映了其前文明積累之深厚,及一旦由此爆發轉化為諸子思想碩果,決是應予肯定的文明演進成就,毫無理由否定批判。《天下》以“道術將為天下裂”比說諸子乃破壞大道的思想禍害,適足反映道家的退化論史觀,這是無法予以首肯的。夷考其實,諸子使“道術將為天下裂”,實反映出文明積累深厚必將會釋放出思想文化之碩果,恰為學術發展過程中的空前盛事。察上古以來長期積累成的知識文化,形成一個酷似自然天成的充實道術體系,實則其中蘊含著無數聖賢先哲的智慧辛勤在內。當此積累衝破臨界點而突然爆發後,就演成春秋戰國諸子百家的亢奮崢嶸局面。以“道術將為天下裂”說諸子勃發的學術盛宴,可謂傳神會意,恰當貼切,但決非消極的反面意義,而是用以比說諸子振起爆發的正面學術場景,即體現了由三代以來王官學一元分化成為諸子多元的發展盛況。所以,欲正確解讀《天下》,首先須破除其反文化的歷史退化論觀念,發掘展示其學術史論述的正面文化意義,從而在此層面上用“道術為天下裂”一語,稱述春秋戰國諸子思想所代表的中國軸心時代。

《天下》論道術以內聖外王為主要內核,並主要據此評說諸子思想之是非長短。如其對墨子之苦身行己,雖極讚賞,但認為“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其去王也遠矣”。對於宋鈃、尹文,謂之“以禁攻寢兵為外,以情慾寡淺為內,其小大精粗,其行適至是而止”,所謂“為外”“為內”即若衡之以內聖外王之道,雖不盡是,但亦有可取者。對彭蒙、田駢、慎到,謂三人“不知道,雖然,概乎曾嘗有聞者也”,即曾有聞於內聖外王之道。對於關尹、老聃,謂之“淡然獨與神明居”,按“神明”即至高的內聖外王之道,《天下》有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是關尹、老聃有得於內聖外王之道。又謂關尹、老聃“可謂至極”,“古之博大真人哉!”按《天下》“不離於真,謂之至人”,故“古之博大真人”即乃有得於神明聖王之至高道術者。對於莊周,有謂“神明位與”,又曰“其於宗也,可謂稠適而上遂矣”,按《天下》“不離於宗,謂之天人”,則莊周乃掌握內聖外王之道的“天人”。《天下》置惠施於殿末,又無以上諸人所冠之“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是乃以其為無聞於道術者,下文“施存雄而無術”可互參。《天下》又曰:“由天地之道觀惠施之能,其猶一蚊一虻之勞者也,其於物也何庸……散於萬物而不厭,卒以善辯為名,惜乎!”莊子與惠施相友善,唱和往還頗密,故《天下》述其學頗費筆墨,然終認為他無得於內聖外王之道,徒逞無用之辯取名,故深為之惋惜不已。《天下》揭內聖外王之道,以為考量評說諸子優劣之義,頗費周章,但亦可見其以治道為衡諸子之旨。如此突顯出中國古代學術為政治服務,學術乃政治僕婢附從的特點。像莊子這樣力主棲身世外的隱遁派,在以論學角色顯身時,亦無法忘情於對政治的攀附標榜,其亦足深思矣。

論中國古代的軸心時代

三、荀子對諸子百家的批判與囊括總結

距莊子稍後,有荀子出而遍攻諸子,時近戰國末秦一統前後。荀子的攻駁,相當於從他的立場,對春秋戰國諸子作出的總結評議,因此極為值得矚目。

荀子銳於攻駁,諸子幾無倖免者,而儒家首當其衝。如子張、子夏、子游,乃孔門高足,被孟子推許為“皆有聖人之一體”,但荀子概斥為“賤儒”,子思、孟子乃孔門儒學嫡傳正宗,荀子則歸於十二子之列一併攻難。如此猶未愜意,又在《解蔽》中對子思影射譏彈,《解蔽》曰:“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觙。其為人也,善射以好思。耳目之欲接,則敗其思;蚊虻之聲聞,則挫其精。是以闢耳目之欲,而遠蚊虻之聲,閒居靜思則通。思仁若是,可謂微乎?孟子惡敗而出妻,可謂能自強矣,未及思也;有子惡臥而焠掌,可謂能自忍矣,未及好也。闢耳目之欲,遠蚊虻之聲,可謂危矣,未可謂微也。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強,何忍,何危!”楊注未詳“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觙”,有學者指出乃影射子思之名,甚是。其言子思雖可謂危,卻未可謂微,故非至人,若孟子、有子更在子思之下,可無論矣。又孟子持性善說,荀子故作《性惡》以相反對,專與孟子立異。其實無論性善、性惡,皆須學習教育方可成聖成賢,故二說在本質上無根本差異,荀子乃出於爭勝立異之心,故與孟子辯難。考荀子在禮樂仁義等思想上實與孟子相通,在語言使用上亦多襲用孟子者,對此只須細讀孟、荀之書即可發現。又如在一些具體議論上,亦可發現荀子與孟子的雷同,如《正論》“桀紂有天下,湯武篡而奪之”“堯舜擅讓”等,立論與孟子本不異,但因荀子立意與孟子作對,故致荀、孟間出現諸多表面上的矛盾。其實此皆荀子有意取代孟子的亞聖地位,人為製造出的對立矛盾假象。上文有子即有若,《孟子˙滕文公上》曰:“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聖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禮記˙檀弓上》記子游嘆有子之言似孔子。按子夏、子張、子游被孟子推許為有聖人一體,即被荀子斥為“賤儒”,有若似聖人,必更為荀子所難容。荀子生平未被世人許為聖人,其《堯問》曰:“世不詳察,雲非聖人,奈何?”殆因此導致畸形心態,對此極為敏感,以至生平最詬病被推許為聖人者。此外,荀子對孔子的尊崇禮敬態度亦頗有可商。如孔門諸子對孔子禮敬有加,至於有“出於其類,拔乎其萃”及“自有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的譽詞,故決不敢與孔子自比。如有人譽子貢賢於孔子,被子貢譏為“得其門者或寡矣”,“言不可不慎也”。荀子則不然,《堯問》曰:“為說者曰:‘孫卿不及孔子。’是不然……觀其善行,孔子弗過。”此言或應出於荀子弟子之口,但在孔子門人弟子輩,決不能出此過甚之辭,故荀子本人對孔子的尊崇之意必有可商。總之,荀子對孔門諸子,尤其是對諸高足乃至可稱嫡傳之子思、孟子的肆加詆詈,難免使人疑其學承非出孔門正傳,或出別支旁門亦未可知。要之,荀子雖以儒者自名,但其師承淵源難明。或是聞儒術而悅之,自學而歸之的自報家門者,否則其師乃一名不見經傳的儒家隱君子。荀子之學承難明,可證其時家派林立,旁逸歧出而又互爭不一的複雜學術傳承狀況。

對儒以外的其他諸子各家,荀子幾皆抨彈不遺餘力。《解蔽》曰:“百家異說,則必或是或非,或治或亂……亂家是也。”《成相》曰:“慎、墨、季、惠,百家之說誠不詳。”即認為百家之說互異而皆無翔實可言,故稱之“亂家”。荀子對諸子的批駁集中在《非十二子》,其中對它囂等五家十子的學說要義撮述頗簡略,有的不過只是題目式舉要品評。荀子對諸子評說的要點集中於治道功效的大小有無上。如所謂“不足以合文通治”“不足以合大眾,明大分”“曾不足以容辨異,縣君臣”“不可以經國定分”“不可以為治綱紀”等等皆是。此可概見荀子思想學說性質及特徵之大概。在荀子視之,此五說十子大致可歸納為:縱慾派、盜名派、功利派、隨順派、辯說派。是皆不能為世道國家提供有益的正面建樹,故雖皆持之有故,但皆不合治化之道,亦即皆不合理,僅可欺惑愚眾,亂人視聽而已。此五說十子之後次以子思、孟軻。對思、孟的要義撮述詳於前五說十子,批判言辭轉趨嚴厲苛刻,其批判要旨直指五行說。他認為此說本思、孟所造又妄託孔子,荀子認為思、孟對孔子的訛說誤導,必須剷除,不能有絲毫的姑息縱容。察荀子本意在清理門戶,由自己上承孔子儒學正宗地位,故對思、孟的批判必須苛刻嚴厲。荀子盛加推崇者乃大儒,主要指周公、孔子及子弓。荀子所欲剷除者乃孔子、子游系,及其代表思、孟,而代之以其所尊崇的孔子、子弓係為儒學正宗,故此下又盛讚仲尼、子弓之學,由荀子上承仲尼、子弓之緒,也就相當於以其為儒學正宗而領袖諸子群倫,併成就聖王天下之業。由此或可明白荀子批判思、孟的重點何以集中於五行說,此五行說應與孟子所倡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之言相關。荀子《非十二子》以批駁諸子的形式,為儒家樹正統,自己則上承仲尼、子弓以取代思、孟代表的孔子、子游系作為儒門正宗,並上推其緒於舜、禹。這樣,孟子、荀子在批判諸子的過程中,各自樹立其所認可的道統之緒。如此可見孔子所立儒學不僅聲勢大,而且繼起的孟、荀二大師家派宗門意識之強,是其他任何一家無法比擬的。察《論語˙堯曰》歷數堯、舜、禹、湯之相命,可證道統意識始自孔子,孟、荀則相繼發揚之,使此道統意識日明。荀子如此爭樹道統的意義究竟何在?按子游傳孔子《禮運》大同、小康義,乃孔門所託最高社會政治理想,故謂“仲尼、子游為茲厚於後世”原是不錯的。察子弓列孔門四科之首德行,周代人君必須是有德者,即封建必“選建明德”,故周代天子、諸侯皆為有德者;《論語˙雍也》謂:“雍也可使南面”,那麼,子弓已具備人君之度之德。《荀子˙解蔽》曰:“孔子仁知且不蔽,故學亂術足以為先王者也……德與周公齊,名與三王並”,那麼,《非十二子》雖謂孔子、子弓乃“聖人之不得勢者”,但二者本具備成為人君之德業條件。荀子也自以為“德若堯、禹”“宜為帝王”,故荀子本志在帝王之位,至少應備位帝王之師。這樣,荀子推尊孔子、子弓之意昭然可明,即意在掃除百家異端之亂說,為天下樹立仁人聖王之業。荀子乃以仁人自居,以實現聖王之業自命。此與《天下》懸內聖外王之道作為考量諸子的標準,彼此相符。故莊、荀二人評說諸子,皆不在純學術的層面,乃借評說諸子發抒自己的政治抱負,皆以建立內聖外王之業自命自期。荀子推尊孔子、子弓,覆上承舜、禹之緒,使其屬意於內聖外王的宗旨,昭示無遺。

如以《非十二子》與《天下》比較,二者對諸子的闡釋批判,有同有異。從整體上看,無論就家派的甄選,還是學說旨義的評說,《非十二子》不如《天下》謹嚴確當之處多矣。這當然與荀子論學之意有欠純誠有關。從《天下》所述惠施及眾辯者看,莊子時名辯之氾濫已頗甚,荀子時其勢仍盛。名辯氾濫,加劇了諸子的相攻訐;詭辯的盛行,更導致思想理論上的混亂,荀子深以為患。當年孟子闢楊、墨,乃至以好辯稱,孟子自謂不得已。荀子亦稱“君子必辯”,且專作《正名》批駁辯正之,把名辯之術提升為“用之大文,王業之始”予以肯定,乃為止息百家亂說,倡導儒家聖王之道。可注意者是道家老、莊二人未列於《非十二子》之內,說明荀子並未視之為重點批判對象,僅在《天論》中謂“老子有見於詘無見於信”,《解蔽》謂“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荀子對老、莊的態度有所保留,是因為他對道家思想有所吸納。如於《天論》可見其在天道自然觀上對道家的吸納,於《解蔽》可見認識論上對道家的吸納。是荀子對諸子攻駁的同時亦有采取,誠如《漢書˙藝文志》論諸子時所謂“相反而皆相成也”。此外則不難發現,《非十二子》對諸子的批判,在論說形式上有效法取則《天下》的痕跡,荀子受莊子啟發影響似不容否定。如荀子說諸子之蔽在“蔽於一曲而暗於大理”,乃同於《天下》謂諸子乃“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

荀子治學,自命以求一、求全、求盡為鵠的,故不全不備之學乃為其所不取。准此以論,百家之學皆被荀子視為未得大道之全,皆乃一偏一曲之說,暗於大理而蔽於小成,故荀子又稱之為“亂家”。《解蔽》:“昔賓孟之蔽者,亂家是也。墨子蔽於用而不知文,宋子蔽於欲而不知得,慎子蔽於法而不知賢,申子蔽於勢而不知知,惠子蔽於辭而不知實。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皆道之一隅也。”由於諸子認識上俱有蔽塞之失,因此思想上皆有缺憾,難睹大道全體,僅見及道之一隅,故荀子稱之為亂家,蔽亂大道之家也。由於認識上的蔽塞,因此造成諸子思想上侷限缺失,僅能得道之一隅,以至“內以自亂,外以惑人”,故稱之為“亂家”,以指斥諸子在思想上造成的混亂。《天論》亦有類似之說:“萬物為道一偏,一物為萬物一偏。愚者為一物一偏,而自以為知道,無知也。慎子有見於後,無見於先;老子有見於詘,無見於信;墨子有見於齊,無見於畸;宋子有見於少,無見於多。”此乃從萬物皆存在不可避免之侷限的角度,解釋萬物皆陷於一曲之見的原因。荀子針對諸子認識上的這種侷限指出:“凡人之患,蔽於一曲而暗於大理。”乃人類認識之通病。《解蔽》剖析其原因曰:“今諸侯異政,百家異說,則必或是或非,或治或亂。亂國之君,亂家之人,此其誠心莫不求正而以自為也,妒繆於道,而人誘其所迨也。私其所積,唯恐聞其惡也。倚其所私,以觀異術,唯恐聞其美也。是以與治離走而是己不輟也。豈不蔽於一曲而失正求也哉!”諸侯異政導致或治或亂,百家異說導致或是或非。此治亂是非之不一,引致亂國之君求治,亂家之人求是的願望。但私心自是的侷限,又使二者俱不欲聞知其亂其非的公理真相;故是己不輟之私,又使二者尋覓不到治與是的正道,終陷入亂與非的謬誤中無以自拔,從而呈現出“蔽於一曲而失正求”的結果。在荀子看來,萬物相異乃導致相互蔽塞之因,此乃認識上無法避免的“心術之公患”。其中唯聖人特異,不受此蔽塞之害的影響,因為聖人通達天下萬物萬理,以道衡鑑萬物而各得其宜,故能免此心術之患,得除蔽塞之禍。如孔子“仁知且不蔽,故學亂術足以為先王者也。一家得周道,舉而用之,不蔽於成積也。故德與周公齊,名與三王並,此不蔽之福也”。荀子認為如孔子這樣得大道且仁知不蔽的儒家聖人,可以掃除諸子亂說,百家奸言,使是非亂治之理倡明於天下。其實是乃荀子借孔子自喻。

荀子批判諸子為亂家之人,推崇聖王禮義為至道所託;聖王為一天下,闡明治亂是非,一定要首先誅除諸子為代表的奸人之雄。荀子的這些思想主張背後,有明確的政治目的做支撐,即出於統一思想的政治考慮,完全超出學術批判的範疇。《非相》:“聽其言則辭辯而無統,用其身則多詐而無功。上不足以順明王,下不足以和齊百姓,然而口舌之鈞,應唯則節,足以為奇偉、偃卻之屬,夫是之謂奸人之雄。聖王起,所以先誅也,然後盜賊次之。盜賊得變,此不得變也。”荀子歸諸子為“奸人之雄”,列為必須誅除之類,而且認為諸子亂家之害甚於盜賊,皆根於其政治上的考慮。《宥坐》載孔子誅少正卯,且論少正卯罪在不赦的理由,極為值得關注,因為此有解於荀子對諸子的嚴苛態度。其曰:“人有惡者五,而盜竊不與焉。一曰心達而險,二曰行闢而堅,三曰言偽而辯,四曰記醜而博,五曰順非而澤。此五者,有一於人,則不得免於君子之誅,而少正卯兼有之。故居處足以聚徒成群,言談足以飾邪營眾,強足以反是獨立,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誅也。”按此“小人之桀雄”與上“奸人之雄”義近,並用指諸子亂家。此“五惡”及“聚徒成群”“飾邪營眾”“反是獨立”,與上引《非相》所言相較,皆用指諸子亂家之辯說更貼切。《宥坐》此下又列出“湯誅尹諧”等七子異世同心,不可不誅之事,其義皆在強調諸子亂家之亂政、惑世、反道之罪,務予誅除之意。荀子載孔子誅少正卯之事,後成為極有影響者。《宥坐》之外,見於其後諸多記載。

《史記˙孔子世家》稱“誅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孔子家語˙始誅》稱“誅亂政大夫少正卯”,《說苑˙指武》稱曰:“所謂誅之者,非謂其晝則攻盜,暮則穿窬也,皆傾覆之徒也。”傾覆者,傾邦覆政也。《白虎通義》卷五引《韓詩內傳》曰:“佞道已行,亂國政也。” 此皆謂少正卯之罪集中於以言辯佞道,亂政覆邦,此恰可代表荀子以來對諸子亂家營惑天下、反道逆行的口誅筆伐之因,也最能反映荀子對諸子百家深惡痛絕,必欲誅除的態度所在。自《宥坐》首記孔子誅少正卯之後,諸多記載相繼記述,亦有諸多學者否認此事,認為聖如孔子不會採用此如“申、商、曹、馬陰賊殘忍之術”。殊不知此事有無毋煩多辯,關鍵是透過此記載足以窺見到荀子對諸子的嚴苛憎惡態度。此可合觀《荀子》書相關記載以論之。如《非十二子》“務息十二子之說,如是則天下之害除”;《解蔽》:諸子亂說“不合王制”,乃“亂世奸人之說也”;《非相》謂此輩乃“聖王起,所以先誅也”;《宥坐》謂此輩“不可不誅也”。即在荀子視之,對諸子亂說必悉數誅除,此乃荀子嚴苛堅定的態度,《宥坐》述孔子誅少正卯之事的意義正在此。《宥坐》所述少正卯之罪,是經過羅織設計的,極盡刻削深峻。荀子關於少正卯的敘述,亦不過為比說坐實諸子作為亂政惑世、傾覆邦家、遺害世道的元惡大懟,乃在不可赦之列,必予誅除。考《荀子》全書的主旨之一,就是對諸子亂說的攻訐批駁,其目的就在於通過對諸子思想的清算,達到悉數削滅掃除,以實現政治上統一思想學術的局面。《大略》曰:“語曰:‘流丸止於甌、臾,流言止於知者。’此家言邪學之所以惡儒者也。”荀子乃主張由他代表的儒家誅滅掃除“家言邪學”。其學生韓非曾進言人主,應將包括學者、言辯者在內的“五蠹”全數剪滅誅除,否則“海內雖有破亡之國,削滅之朝,亦無怪矣”。其論實與荀子如出一轍。李斯相秦,為“別黑白而定一尊”,實現專制集權嚴控下的統一思想格局,乃策劃了焚書滅學令。韓、李俱為荀子學生,故荀子所稱儒家實可謂之“法儒家”,其特徵是崇尚專制暴力。荀子所欲為之事,其學生早已心領神會,並曾於秦試為推行。韓、李二人出自荀子,乃由儒向法的法家,要比荀子“法儒家”在思想上更徹底。由此可見,荀子欲誅除“奸人之雄”“小人之桀雄”,尤其他製造宣傳孔子誅少正卯之事的本意,決在誅滅掃除諸子百家之學,以實現專制集權嚴控下的統一思想格局無疑。

《解蔽》既以諸侯異政、百家異說及亂君、亂家並提,《非十二子》亦以是非與治亂並提,皆乃政學不分之論。荀子遍駁諸子,雖在為儒家爭地位,立道統,實亦為政學合一之舉。察荀子之志,即使不欲為人君帝王,亦志在帝王之師的目標,以為天下闡正是非治亂之道。其相繼入秦的韓非、李斯兩個學生,已對秦治產生實際影響。李斯焚書滅學建議為秦始皇採納,韓非則乃秦始皇極為傾慕之人,且以此入秦遇害。後李斯向秦二世進言“申、韓之術”,所言督責之法即與韓非相關。故荀子欲為帝王師之想,已相當於由其二弟子代為實現於秦。李、韓二人以法家思想輔秦,二人法家思想由來不可謂與荀子全然無關。荀子欲暴力剷除諸子百家之學,已與法家無大異;剷除百家之後,荀子所欲建立者,亦不過是帶有崇尚專制暴力與鉗制學術思想性質的法家政治格局,其自號的儒家實質上只是“法儒家”。荀子極力稱譽秦治之強,只是態度上還稍有保留,故他給秦國提出的建議是“力術止,義術行”。即他認為秦治已達於霸道之強,如能再援用儒者,推行仁義,即可再上一層,實現由霸而王的政治理想。察孟、荀二人俱論王、霸政治,但二人有異。即孟子盛稱王道仁義,猶多孔子思想餘澤,故所倡乃大王小霸之論。至荀子時形勢已變,各國間兼併戰爭日烈,對武力依賴已成決定性因素。故荀子表面上仍持大王小霸之論,也如孟子般稱“仲尼之門,五尺之豎子,言羞稱乎五伯”,但戰國末的形勢,尤其是秦“四世有勝”的現實,使荀子已由王道退而更多偏向於霸道的選擇。口中仍談王道乃是出於維持儒家門面的迫不得已,且寄希望於秦國的武力統一。這樣,荀子已暗中產生崇尚武力霸道的思想因素,故不再如孟子般專崇禮樂仁義,而是崇禮之外又尚法。如《勸學》“禮者,法之大分”,《修身》“故非禮,是無法也”。固然荀子乃主張以禮統法,但法家思想因素實已滲透其意識中。故荀子雖以儒自命,實乃法家化的儒,即前文所謂“法儒家”性質。荀子力主誅除掃滅諸子百家的主張,已與崇尚暴力專制,鉗制思想學術的法家思想,相去無幾。

《鹽鐵論˙毀學》:“方李斯之相秦也,始皇任之,人臣無二,然而荀卿為之不食,睹其罹不測之禍也。”李斯相秦,在秦統一之時,即《史記˙李斯列傳》謂:“二十餘年,竟並天下,尊主為皇帝,以斯為丞相。”那麼,荀子已及見到秦統一。即使他未及見李斯焚書滅學之舉,但秦一貫尚法禁學,鉗制學術思想的政策,荀子是知道的。察荀子批駁諸子,乃百家爭鳴結束前後之事,荀子力主誅除諸子百家的嚴苛態度,不僅與秦治相合,亦已預示了諸子百家在秦的命運。若拋開政治上的影響不談,荀子在學術上的論說,也為後世批判總結諸子之學提供了一些參考。如莊、荀俱以破壞大道,蔽於小成,各持一偏一曲之說,指陳諸子之失,此基本上成為其後評說諸子之失的基調。如《淮南子˙要略》《史記˙太史公自序》之《論六家要旨》及《漢書˙藝文志》等,皆以各自的方式,程度不同地接受此觀點之影響。

綜之,荀子思想淵深博大,其以批判的形式囊括綜理諸子百家,並在秦統一天下的前後,立於秦的立場,為百家爭鳴作出總結,同時也以自己的方式宣告了軸心時代的終結。中國古代軸心時代結束的象徵性事件,應是秦代的焚書坑儒。《史記˙秦始皇本紀》載焚書令的核心內容之一是禁私學,崇法教,所謂“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之所建立”“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史記˙李斯列傳》所載略近,但有一句值得注意:“收去《詩》《書》百家之語,以愚百姓。”中國軸心時代出現的根本原因是私學興起,打破官學樊籬,釋放出前所未有的思想理性之光。秦焚書坑儒以愚天下,以政治暴力禁錮了私學喚發的思想靈光,從而宣告軸心時代的終結。荀子則從對諸子進行學術思想上的批判和清算的角度,先秦人著鞭,即荀子以自己的方式預告了軸心時代的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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