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不常有,而九斤老太常見:致某些傳統鼓曲的“捍衛者”

單絃、京韻大鼓、梅花大鼓、西河大鼓等鼓曲的發展,一直是個令人擔憂的問題,一些鼓曲前輩在垂暮之年,更有“曲藝沒救了”的哀嘆。

其中最大的原因是當前符合鼓曲藝術規律、易於傳播、內外行都能稱讚的新作品太少了。有人認為鼓曲這種藝術形式很難表現時代題材,伴奏簡單,音樂“套路”,審美老氣。

還有人刻意強調鼓曲傳統、高雅,認為它的題材都來自傳統文學作品,唱詞是詩詞歌賦的延伸,陽春白雪,才子佳人,如劉寶全的“三國”、白雲鵬的“紅樓”。就算是通俗的,如王佩臣的鐵片大鼓《姜太公賣面》《王二姐思夫》等,也是從傳統小說改過來的段子,現代人未必清楚。繼而把鼓曲包裝成為一種神鬼不能碰的、老祖宗遺留的“牌位”“聖物”,需仰視否則不得見,甚至會唱一兩段先人遺留的鼓曲便成為了當今雅士,國學代表。

鼓曲真的就是這麼“老繃”,冥頑不靈,食古不化嗎?

鲁迅不常有,而九斤老太常见:致某些传统鼓曲的“捍卫者”

日前《中國北方曲藝老唱片有聲大考》的出版,呈現給我們另外一種鼓曲“世界”。除了現在大家所熟悉的經典唱段,如劉寶全的《八喜》《八愛》、頭二本《戰長沙》等,也有鮮見舞臺的老唱段,如白雲鵬的《哭祖廟》《宮娥刺虎》等。更為值得一提的是收錄了許多在當時屬於“現代”題材或者“新編題材”的作品,例如“京韻大鼓三大派”張派創始人張筱軒演唱的京韻大鼓(當時還叫大鼓書)《勸夫改良》(1928年百代唱片)、《燈下勸夫》(1909年百代唱片),何質臣演唱的《秋瑾就義》(1935年百代唱片)等等。

這些當時新編的鼓曲作品對於我們今天的創作有什麼借鑑意義呢?

整體上說這些作品在沒有違背鼓曲的藝術規律和藝術特點的基礎上,內容大膽創新,風格可謂是曲“熟”詞新,聽上去詞曲的搭配毫無違和感,不會讓人有生澀、乖張、矯情之感,更不會有“舊藝人唱西洋歌”的“誤讀”。

具體來說,有如下幾點:

首先,這些作品始終沒有離開“評書”這兩個字。中國傳統說唱藝術,固然有純粹借景抒情的,但主流上還是以說書敘事為主,本質上都沒有脫離“評書”的審美範疇。“評”是評論、批駁,“書”是講故事。顯然從兩個字的順序來看,“評”,即主觀表達,更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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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上海大中華書場演出海報

鼓曲,縱然有八角鼓、京韻大鼓這樣相對更雅一些的藝術品類,但是整體依然屬於民間文藝範疇,體現的依然是平民視角。因此它的好憎、情感和品評都應該遵循平民視角。

平民視角的根本特點就在於從實際生活出發,以個人和家庭為單位展現時代。它可能與知識精英、政治精英的思想一致,也可能相背離,但是始終是一種力量,或補充、或修正、或中和、或批判上層社會的生活、思想與文化,至少要對他們起到牽制作用。

當然,從整體方向上說,這些平民藝術所倡導的思想道德、倫理綱常仍然是主流道德的延續,而不是反道德、反社會的。

時代題材的鼓曲依然遵循了這個特點。最常見的自然是對社會現實的批評:例如滑稽大鼓《老闆自嘆》裡唱到“民國至今十六年,如今的風俗不似先前。民順官清全改變,維新改良耍新鮮。在先前開窯子掌櫃的改名叫老闆,頭等的下處改名叫小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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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唱詞屬於直接“評”,更多的則是通過反映現實生活,間接地對當時的社會現象進主觀評判。例如張筱軒唱的京韻大鼓《勸夫改良》:“想當初我們是自幼兒結婚父母做的主,守舊派講的是這戶對門當……勸丈夫你要改變方針別淨瞎逛,有些個義務你就何不去提倡。你或是振興實業立了工廠,你或是擴充教育立上學堂……”

此外,這些時代題材的鼓曲並非都是批評,它們同樣承擔起弘揚“主旋律”的責任,但不是自上而下的“任務”,例如張筱軒的《馬大帥奪楊村》,何質臣的《秋瑾就義》等。

“評”還體現在對新題材的選用上,創作者一定把它歸入到傳統的社會價值體系之中,而不僅僅說一個類似“人咬狗”的新鮮事。在表現上,創作者往往會在故事裡穿插一些古今的事情進行類比,或者引經據典將古訓融入其中。這樣就不會造成新題材、新作品與中國文化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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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簡單地認為時代題材就是批評諷刺現實或者就是大唱頌歌,溜鬚拍馬,顯然都是不對的。發時代之聲的根本是發內心的聲音,既要讓藝術者敢於發內心的聲音,也要讓藝術者真發內心的聲音。

一言以蔽之,沒有“評”,就沒有傳統說唱藝術的“魂”。

其次,這些時代題材的鼓曲固然會“佈道”,但不是在“說教”,它總是會把觀點和態度建立在故事的基礎上。很多時候這些故事不是宏大的敘事,基本上是從生活出發,甚至忽略細節、情節,只建立一個框架,隨後用內心獨白的方式表達。而在這個框架裡,演員作為敘述者,在“書中人”和“說書人”之間自由切換。

例如《勸夫改良》就是以一位小媳婦兒的口吻,以勸丈夫學好的方式來反映當時的社會現實。還有《燈下勸夫》,媳婦抱怨自己的丈夫沉迷戲曲,不務正業。

儘管這些時代題材的鼓曲藝術沒有擺脫寓教於樂、文以載道的傳統思維,但是顯然娛樂性是其必須注重的。對於具有較高文化水平的“玩票”的創作者來說,創作和演唱本身就是玩兒;對於靠此生存的職業藝人來說,讓大家娛樂才能掙錢生存。

這就決定了時代題材的鼓曲往往會抓當時的社會熱點事件來編纂。像單絃《蓮英被害》就是根據當時社會熱點事件“槍斃閻瑞生”編的——在京劇等其他藝術門類都有這個題材的作品;榮劍塵的《摩登遺恨》則也有“小說家有一人別名叫恨水,卻是張姓,合演出女起解故都大享名……”

鲁迅不常有,而九斤老太常见:致某些传统鼓曲的“捍卫者”

可以說,“道”是本,“評”是魂,“題”是肉,“娛”是綱。

最後,這些時代題材作品的唱詞以口語和書面語相結合,演唱堅持不脫離舊曲風範,以字行腔,唱即為說,絲毫不因新詞就過分新腔新唱法,甚至把鼓曲唱成了歌曲。

語言風格上,體現敘述人“第三人”身份的通常會用文學性較高的語句,像單絃《秋瑾就義》開頭“秋風秋雨愁煞人,杜鵑啼血夢難成”;《勸夫改良》開頭“這月朗天晴夜未央,獨對著孤燈恨天長”。

當敘述人以故事中人物出現後便基本上以口語為主。《秋瑾就義》中唱道,“我本是十分敬重我也十分的敬愛,後死者比你的責任我們更不輕”;《勸夫改良》中有詞,“畢業回國咱們也可抖一氣,咱們運動運動陸軍部好把差事當”。

這些“新段子”的唱詞不管書面還是口頭,最關鍵的是沒有廢話和空話,不賣夫子文,更不會喊口號說標語。唱詞無論俗雅,在編排上依然講究排比、字韻、轍口、上下句,這樣作品的風格就依然尊重了人們對於鼓曲的審美趣味和審美期待。

縱觀整部《中國北方曲藝老唱片有聲大考》,時代題材創作比較多的鼓曲,通常是小知識分子和鼓曲藝人結合得比較好,例如單絃、京韻大鼓、滑稽大鼓等。而如今,滑稽大鼓幾乎湮滅,單絃、京韻則成了一些人嘴裡不能擅動的“祖宗碼兒”,不得不讓人長嘆:魯迅不常有,而九斤老太經常見。

文|水滿則溢

本文刊載於北京青年報2019年12月20日C5版《青舞臺》

鲁迅不常有,而九斤老太常见:致某些传统鼓曲的“捍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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