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磊磊:沒有詩歌的人民,是神的棄民

  前一陣很多人都在說詩。詩是什麼?如果去查《毛詩序》,那上面會說詩是心志,所謂“詩言志”就是這麼來的。要我說的話,我覺得詩是河流,如果講完整一點,詩就是歷史夾縫中的一道河流。

  是河流,所以就很被動,永遠必須在時代的夾縫裡流淌。歷史和時代好比是河床,是兩岸的地質地貌,是高山厚土,是巨峽危巖。它是把河道給你限定死了的。歷史給你留下什麼樣的河道,你詩歌就只能怎麼流淌。

  它寬闊,詩的河面就寬闊;它窄小,詩的河道就蜿蜒幽深。詩歌一路流到今天很不容易,在歷史的面前,它真的是很渺小、很艱辛。那些最偉大的詩人,在他們生活的每一個時代都是些很卑微的生命。杜甫病死在一條船上,李白是一個被赦免的囚徒,荷馬可能是一個盲人,但丁是一個流放者,一個瘧疾病人,最窮的時候幾乎要飯。

  時代是什麼樣,詩歌就是什麼樣,無法掙扎,不能超脫。建安的時候,滄海橫流,時局板蕩,英雄輩出,大家都渴望建功立業,但又哀嘆人生苦短。同時天下殺伐不歇,人民朝不保夕,生靈塗炭。那麼多的志向要抒寫,那麼重的苦難要抒發,所以那時候的詩就慷慨悲涼,蒼勁古直,“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

  而到了正始時代,歷史和環境變了,司馬氏執政,搞高壓政治,血洗士人,須臾之間小命就沒了。這時候就不是建功立業的問題了,而是明天能否活下去的問題了。於是頹廢和消極取代了熱血,不能慷慨悲歌了,只好玄言玄語。這個時代的詩歌也就曲折隱晦、寄託遙深。

  你看一個時代的詩的氣質,就知道那一段歲月的氣質,質樸的,蠻荒的,柔靡的,華美的,壯觀的,雄渾的,隱晦的,頹唐的,一目瞭然。開元和天寶不一樣,安史亂前和亂後不一樣,盛唐和晚唐更不一樣。同樣都是柳樹,初盛唐的賀知章的柳,是“碧玉妝成一樹高”,到了晚唐李商隱的柳,就是“已帶斜陽又帶蟬”。再說蟬呢,初唐虞世南的蟬,是“居高聲自遠”,而兩百年後李商隱的蟬,是“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彷彿長河嗚咽,盡是大唐的輓歌。

  這樣一講,好像詩很卑微,很弱小,在歷史面前什麼都不是。但是不要忘了,詩是河流,河流是有力量的。沒有河流就沒有文明。沒有河流的土地是荒蕪的,沒有河流的國度是貧瘠的。同樣,沒有詩歌的文明是不可想象的,沒有詩歌的人民,是神的棄民。

  河流的力量在於時間,時間每長一點,江河的力量就顯現一分。它是歲月的沉默之鞭,是神的悄無聲息的刀斧,就像詩的力量一樣溫和而堅定。所以聶魯達、荷爾德林才會那樣讚美阿諾河、萊茵河。再柔弱的河流,千百年流淌下來,也能夠改造大地,斷裂山巒,滋潤心靈之苗。

  沒有什麼時代是不能寫詩的,就好像沒有什麼時代會阻止江河流淌。西周的災荒,有先民寫了《苕之華》。東漢匈奴之叛,蔡琰寫了《悲憤詩》。安史之亂時杜甫在寫詩,靖康之恥後岳飛在寫詩,四五運動的時候王立山在寫詩。什麼時候不能寫詩呢?

  連睡著的時候都可以寫詩。《紅樓夢》裡有一個香菱就是做夢的時候寫詩,還寫得不錯,也不影響睡覺。有人歪曲別人阿多諾的話,說哎呀呀這個時候可不能寫詩,寫了我不愛聽,其實不是不能寫詩,也不是影響他睡覺。而是他有病,不想吃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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