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筆下的許多女性人物有一個共性，就是她們都有一點點缺心眼，還有一點執拗、倔強、不識時務。
她們都是大歷史中的小人物，在各種文化、政治、觀念的洪流中輾轉，即使身處時代的漩渦之中，也能用極大的熱情和力量，死死握住手中的槳，守護承載著摯愛的小船。
《第九個寡婦》裡大義救公爹的王葡萄是這樣，《床畔》裡痴心守護植物人的護士萬紅是這樣，《一個人的史詩》裡一生痴愛歐陽萸的田芳菲更是這樣。
《一個女人的史詩》的大背景是從解放前夕直到文化革命結束，是中國風雲變幻的那十年。
在大時代的舞臺上，文工團演員田芳菲表演著各式各樣的人物，然而在婚姻生活裡，她始終是那個在情感裡不斷掙扎，時刻防禦警惕的可憐女人。她拒絕了對她一往情深的都漢首長，深愛風流倜儻、浪漫清高的歐陽萸。而女人緣極好的歐陽萸讓她一生都活在提心吊膽、壓抑嫉妒的陰影裡。
但田芳菲愛得無怨無悔，無論歐陽萸在政治鬥爭中跌得多慘，她都拼盡全力守護，不離不棄。
田蘇菲用飛蛾撲火般的決絕、執拗憨笨的拙勁、掏心掏肺的真誠譜寫了一首女性愛的史詩。歷史洪流不過是培育她愛情的溫床，時代的風雲變幻也不過是為了渲染她的愛情有多麼蕩氣迴腸。
1
在愛情與婚姻中，田芳菲出奇地賣力，愛得亢奮，愛得不遺餘力，哪怕，她永遠也成不了丈夫的談話對手。但我們不得不承認，她是一位在愛的征途中不斷掙扎奮鬥的悲情英雄。
冰雪聰明的女兒歐陽雪不止一次地對田芳菲（以下簡稱小菲）說:“媽媽，你愛得太笨！”
小菲在嫉妒裡左衝右撞，被女兒一句話驚醒。的確，她愛得不得要領，太愚笨了。
她拼命演戲，想要紅，想讓大家覺她能夠配得上歐陽萸。她努力地打扮自己，想要變成歐陽萸喜歡的樣子，然而卻遭到女兒的挑剔嫌棄，有點過猶不及。經女兒點撥，她才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經根本不在乎她穿什麼了。
在歐陽萸遭受批鬥的時候，她每天四處打聽他被批鬥的地點，為了他能踏踏實實吃頓飯，不捱打，她不惜滿臉諂笑，奉承拍馬，也不惜撒潑罵街。
她省下好吃的食物，為了趕在勞教所關門前見到他，像個沒有輪子的小貨車一路拼命奔跑。在饑荒的年代，她為了讓他喝上肉湯，一個人深夜跑到郊外捉蛤蟆，滿身是泥，滿臉是蚊子咬的包。
她為他能夠在家裡宴請他的狐朋狗友而不惜借公款，每天只吃青菜下飯。她以為只要丈夫快樂就值得，然而她哪裡知道他不快樂，不過是在假裝快樂。她崩潰了！她吵她鬧，然後開始翻舊賬，開啟了“為了你，我……”的訴苦模式。
她知道自己像個令人嫌惡的潑婦，但她還是發作了。有些犧牲做了就做了，一旦自己說出來就沒有絲毫分量了。你是在博同情嗎？同情不是什麼好的感情，憐憫裡總會帶些嫌棄的敷衍。同情不是愛！
小菲如果明白這些，就該知道及時止損，就該知道她愛錯了人，才把自己變成一個潑婦。然而她偏不，她偏偏一生痴纏歐陽萸一人。
小菲愛得深沉，愛得執著，愛得笨拙，也愛得勇敢熱烈。她沒有把自己的想要的幸福寄託在別人身上，而是不遺餘力地靠自己的力量去爭取，不輕言放棄，不輕易認輸。她身上的那股執拗勁兒和率真質樸，讓她的笨拙都顯得是那樣地浪漫和悲壯。
她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承擔風雨，最後守得雲開見月明，可以理直氣壯地挽著歐陽萸的胳膊，一起慢慢變老。
2
田母罵小菲：“攪不勻的東西，不是太稠，就是太稀……人扶著不走，鬼推著直轉。”
知女莫若母，小菲的確在很多事上拎不清。都漢首長那麼寵愛她，她卻偏偏為了歐陽萸而拒絕了人家。
說起都漢，這個在槍林彈雨裡摸爬滾打過的男人，對小菲是一腔柔情，儘管到死，他連田芳菲的名字都沒喊對，但不影響他對“小飛”的痴情。他一個首長，一個司令，在兒女情長上，一樣愛得卑微而笨拙。
作為一個粗獷豪爽的軍人，都漢在對待小菲的時候，卻是細心體貼的，時時處處為她著想。如果他願意，就可以早一點跟小菲結婚。但他要去前線，怕萬一犧牲了，讓小菲守寡。
後來，他聽說小菲嫁給了歐陽萸，連劇院都不願意去了。
他當然恨過她,恨得牙都咬碎了,用最過癮的字眼罵過她 。不知怎樣,突然就不恨了。人辦不到的,時間都辦得到:時間在你不知不覺之中已經用了功夫 , 做了手腳 ,把恨一點一點從你心裡搬走 ,讓你某天夜裡做了個美夢 ,夢是遺憾加指望 ,醒來便覺得那一場恨太可笑。
他不恨的小菲的時候，就給她郵寄食物補品，各種領導的特殊補給，他都寄給在飢餓裡掙扎的小菲。他又開始看她的戲，小菲演一百八十場，他能看一百二十場。
他為了小菲，幫她的丈夫歐陽萸，幫她的女兒歐陽雪。就連命在旦夕時，也不忘吩咐昔日的部下去看小菲的戲，為她捧場。
他明明知道她眼裡只有歐陽萸，卻在生命最後一刻還在惦記她。俠骨柔情，愛得斷腸，卻始終沒能得到她的心，拉拉小手便已知足。
都漢深愛小菲，正如小菲深愛歐陽萸。如果小菲當初聽從母親的勸告，選擇了都漢，或許她的一生會過得更加輕鬆快樂，物質生活也會更加富足。
但小菲偏偏不願違心嫁給不愛的人。不惜違逆首長，不惜跟母親鬧翻，也要和歐陽萸在一起，並且在今後的風風雨雨中從未為自己的選擇後悔。
3
初讀這本書時，一直覺得小菲很傻，跟歐陽萸那樣的人在一起該多累！還有都漢，馳騁沙場的人，生死都不怕，唯獨怕委屈小菲；作為首長，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勾一勾手指，多少女人會往身上撲，他卻死心眼地單戀小菲。
現在想來，那不是傻，那是一種昇華。
無論是都漢對小菲的愛，還是小菲對歐陽萸的愛，在時代的大背景下，都已經超越了單純的男歡女愛，更多的是一個人對另一人的肝膽相照。這種愛，從兒女私情的小愛昇華為一種時代變遷中的大愛。
嚴歌苓沒有著力去渲染這種大愛，而是把更多的筆力用在田芳菲這樣的小人物身上。無論外部世界多麼殘酷，田芳菲始終都沒有出賣別人，始終堅守著自己的善良和本心，勇敢地去愛，堅強地擔負起家庭的重任。
在大歷史的長河裡，田芳菲就像一滴水，太過渺小，但她用飽滿而純粹的愛和自由勇敢的精神，譜寫了一部蕩氣迴腸的史詩，沉澱出時代洪流裡那一抹永不褪色的紅色愛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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