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碎的狂熱:偶像“正主”為何值得崇拜?

易碎的狂熱:偶像“正主”為何值得崇拜?

吳暢暢,華東師範大學傳播學院副教授

我們當中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在陰晴不定的疫情潮海中,對突然竄出來的一股無定向的洋流,目瞪口呆。2月末,國內某頂流小生的部分粉絲,因不滿“正主”在同人小說中被“醜化”,向有關當局舉報,短時間內攻陷AO3網站。聽上去,好像某種政治幽靈的迴歸?不過,這種歷史的重複的體驗感,迅速被不滿“群眾”、路人和耽美擁眾的集體抵制所填充。

這件事的後續,仍沒有完結。粉絲的統一閉麥,也抵不過輿論發酵的洶湧。作為旁觀者,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例如,正主崇拜,有多少可以歸屬於,或納入中國獨特的政治神學現象?粉絲舉報的行動,如果(已經)向海外延伸(肖戰作為LGBT禁忌的受害者形象,似乎開始在推特世界裡流傳),它將終止於何處?

粉絲與偶像的共生關係,助推情感經濟的循環生產,這原本是非政治性的視野。但他們的思考和行動方式,卻是政治化的,是最典型的敵我鬥爭邏輯。圍繞正主而形成的粉絲部落,內部的無政府狀態,逐漸向威權政治的模式靠攏。他們作為整體,偶然受到象徵界裡的威權-大他者的正面背書(比如,去年暑假集體“出征”,在境外的社交媒體上刷屏)。不過,這種組織化的有序,在整體環境的熵減狀態的映襯下,通常有些不那麼和諧的文化自治領(Dominion)的色彩。

這種文化自治,從本體上說是個人主義的,這讓它更加獨立於威權-大他者,同時又以一種獨有的形式,寄居在後者的危機管控體系中,並滿足其“穩定”的目的。求助於舉報,每個粉絲部落(正主本身不參與,但大多知情)完成了對其他部落的排斥,甚至跨出圈外,實現對其他文化形態的象徵性屠戮(比如剛剛發生的AO3網站被封鎖事件)。阿倫特筆下,舉報屬於極權主義的統治形式,在國內互聯網的(亞)文化發展過程中,它卻被例常化了,成為一種網絡治理手段。它更滲入到每個成員活生生的言說和儀式中,自我凸顯為人際或群際交往的普遍現象之一。

這種小學生都能隨意採取的舉報手段,究竟意味著什麼?或許是破解粉絲文化的第一重謎題。▌舉報,與正主崇拜

商業社會里,一個商標要在競爭中獲得成功,不止取決於宣推、製造噱頭,還取決於它被大眾認可的程度。但現在所謂的正主,多以流量明星的形象出現,社會在整體上的相對不接受,倒推著粉絲社群的閉合生長。

他們清洗言語,對正主商標進行全方位消毒。群際互動中的控評、反黑和舉報,便是有效的信息內部管理機制。

舉報,為了“維護權益”。舉報,可以“維持穩定”。這是一組立場相反卻對稱契合的邏輯。粉絲一言不合開撕,還可以一言不合,隨時向社媒後臺,或者當局部門提交舉報申請。不管是路人,還是黑粉或經紀公司,或電視臺等媒體,對被崇拜的正主的哪怕一絲絲的非正面評價,或不公平對待,都可能驅動他們憤而舉報。

一些舉報的理由冠冕堂皇,以公共之名的,更不在少數。不過,拿出手的寫在互聯網治理的紙面上的正當理由,同維護正主商標的獨特財貨的不可侵犯之間,產生了內爆。面對粉絲舉報,社媒或有關機構的受理,又通常使它們有效。治理模式的結構性缺失,帶入了舉報的正式規則,因而消除了所有行為的邊界感。把內爆植入後現代性理論框架的鮑德里亞估計沒有預料到,虛擬空間的集體行動邏輯,在日常生活中的落實,將不斷蔓延的內爆,單一地投射到剩餘快感的私人追逐上。

若正主成了粉絲追逐剩餘快感路上的來源(或可理解為小他者),那麼,它將逆反地成為粉絲之為粉絲的原因。它能引起慾望,建立與正主共生的情感關聯。它同時也近似為一種可以接近卻無法到達的虛無,它取消的想象性要素,證明了粉絲之為粉絲所欲的剩餘快感的落空(比如,有粉絲被正主點名,或享受擁抱等特殊對待,可能被其他粉絲孤立)。對落空的恐懼,顯現為排斥。排斥的結果,就是產生較高程度的負外部性。

可包括舉報在內的情感“勞動”,非但沒有讓粉絲承擔任何行動成本,反而抬高他們對實現韋伯所說的自我求證,即慾望的報償的期待。

這種解讀角度至關重要,它解釋了為什麼基於情感而不是理性的言語和儀式,對粉絲崇拜有如此重要的作用。不過,我們仍需要用政治經濟的術語,轉述一下剛才徵引的拉康—齊澤克的學說,來說明什麼樣的政治和經濟條件,保障了這種慾望的矩陣的循環運動。或許,我們能借此理解國內粉絲文化的獨特性。


▌慾望經濟學:相互置換的女權和消費主權

粉絲的正主崇拜,大體具備如下幾條標準——個人奉獻和情感勞動、規範性的確立和基於情感忠誠而建立的共同體。在一個已被拔去宗教淵源的現代國家裡,它的存在,好像阿基琉斯之踵一樣刺目。威權-大他者的政治儀式,一定程度上被粉絲化解為文化戲劇,也只能望洋興嘆。粉絲文化的發芽、開花和嫁接,幾乎完全植根於改開後的中國的政治、經濟和社會轉型,及其形成的條件。

中國的粉絲社區,是被烙上技術痕跡的,它應當追溯到2003年11月上線運行的百度貼吧。這是國內粉絲(以女性為主體)最早聚集的虛擬社群。改開前,女性響應“國家女權主義”的號召,自主地扮演“無名化與去女性化的國家英雄”角色。1980年代以來,她們被消費主義,日漸塑造成女性消費者,或女性公民。國家、大眾媒體或商業廣告,相互打配合,促成了這種以流行的自我賦權說為核心的女性意識的覺醒。

還有外部的文娛環境。緊隨1960年代日本傑尼斯的文化商品策略(此處也需要提及一種流行已久的陰謀論,它認為日韓娛樂圈和美中央情報局裡應外合,共同操弄本國文化的顏色革命),韓國娛樂企業在1990年代也有意栽培各類K-pop男子組合,實施的市場戰略就是將年輕女性作為目標受眾。這些男子組合,從裡到外背離了社會主義父權制度下男性形象的基本設定。他們的妝容和外形,顯得毫無進攻性,因而,粉絲慾望的生成,首先被焊接在正主(男性)與粉絲(女性)之間反傳統的拜占庭式的關係上。消費主權與女權的相互置換,催生出一種不可估量的接近於慾望經濟的狀態。

還要充分意識到,韓國流行文化的“新鮮大膽”、政治無害,以及最重要的文化相似性,在“共同的亞洲價值觀”,與“長達十年的中韓友好關係”的地緣政治的雜糅下,導致第一波正主崇拜的剩餘快感,來源於被偶像化的韓國歐巴與粉絲間的狀態,它維繫著女性作為消費主體的事實。十幾年前,韓國藝人的粉絲社群,無論從發帖數量還是註冊用戶來看,最能代表慾望經濟體的社會形態。

受崇拜的正主,小他者作為粉絲的慾望-成因,終讓後者見證了剩餘快感的不可能性。依齊澤克的洞察,主體於是只能愈發地依賴於資本體系。不過,還得補充一句,從一開始,在被慾望的矩陣包圍著的小他者身上,權威-大他者可以看到被分解了的更像粉絲的粉絲形象:文化國家的背叛者、父權制男性的反抗者,與低俗文本的生產者。這一點,也讓威權-大他者真切地感知到象徵化(同一性)的敗局。


▌偏執分裂:並未消失的幽靈

當粉絲把偶像稱為正主,其狂熱就可用正主崇拜來形容。“正主”話語所包含的對權力的細膩的體認,對自身位置的清醒的認識,類似於前革命時代的無意識,讓我不憚於把它同半個多世紀之前的青年運動相提並論。我提醒自己,在上述的政治經濟分析之外,仍需要從歷史的源流中,尋找當代青少年最有存在感的文化形態的獨特性。精神分析的角度,讓我察覺到50/60後,同90/00後在同樣的年齡階段上,心理結構和動機上的某種趨同。

一種近乎於有限經濟的稀缺情形,讓無論是重積累的計劃經濟時代的青年,還是高度同一的全球化時期的粉絲,必須面對小他者(剩餘快感)與分子水平的擁眾,信仰/消費的可接近性和精神物化的藏私之間的持續對抗。個人崇拜,或正主崇拜,是在這種相對混亂的格局,和由焦慮、擔心、害怕主導的氛圍中,形成的忠誠模式。人格化的情感效力,依賴的不是祛魅,而是鮑曼所說的復魅(re-enchantment)的過程。看起來很牢靠的關聯,或崇拜所提供的團結,卻以近乎偏執的同一的言語或儀式來支撐,不容許任何異見的玷汙,一旦遭遇質疑,就會強烈牴觸。

所以,每當我親眼目睹粉絲言語—行動的威力——特別是相關機構的默許擴張了這種威力,都能感受到曾經年輕的父輩,在全國各地搞串連和鬥私批修的能量,始終在場,從未消退。這種思考方式,可能招致風險,可它沒有合法化任何人曾經遭遇的苦難,而是希望精準地將兩個不同的時代症候,廓清並且對接。對接的粘合物,可以概括為偏執分裂(schizophrenia)的心理狀態。很明顯,它不止於臨床心理學的個案分析。

不同的是,上個世紀的個人崇拜中,威權-大他者與小他者是同一,重合的,這意味著,可欲的剩餘狀態在量上趨於無窮大,而個體實現的可能性趨近於零。所以,每個人對待小他者,永遠只能保持仰視,和敬畏的姿態。粉絲對待正主,情況剛好相反,它更多源於被符號化的自家人的情感。由上至下的關照,讓被呵護或被憐惜的小他者,安全地遊離在威權-大他者的邊界,更讓剩餘狀態的實現(儘管依然無法實現),切實可期。

在此意義上,粉絲文化,看來還是一個歷史遺留問題。不過,不能以解決遺留問題的傳統方式截斷、導流或改造、收編它。如果有,那才是實在令人遺憾、甚至羞愧的事。​

易碎的狂熱:偶像“正主”為何值得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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