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談戀愛”,就拍不出好看的醫療作品?

文 | 耿凌波


疫情爆發至今,從武漢到全國正經歷著一次集體“陣痛”。許多公司也因此看到了這當中的創作風口,紛紛籌備相關影視項目。日前,《安家》等熱劇的編劇六六便在公眾號發佈文章稱,自己受耀客老闆呂超邀請,已經奔赴武漢為抗疫電視劇採風。

這件事不僅在業內引起關注,也登上了微博熱搜,但外界的態度卻褒貶不一。有人認為,這是一件好事情,能夠通過影視作品的方式,將“全民抗疫”的歷史事件記錄下來;但也有人覺得,這種形式存在爭議,大張旗鼓地預告後是否能真實反映抗疫故事還是未知數。

不“談戀愛”,就拍不出好看的醫療作品?

媒體報道六六赴武漢採風

之所以產生這麼大的分歧,其實與觀眾對國產醫療題材影視作品的“刻板印象”有關。醫療紀錄片雖然寫實,但風格沉悶,表現形式往往具有圈層化的特點;而醫療劇,為了最求大眾化,又會披著職業的外衣談戀愛、拍偶像劇,缺乏對專業性的呈現。

正因如此,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內地的醫療題材作品,都很少出叫好又叫座的作品。早在2014年,醫學知識分享網站“丁香園”就曾面向2012名醫生,針對國產醫療劇展開調研,數據顯示,79.4%的受訪者認為國產劇錯誤居多。

不過就在行業普遍比較“迷茫”的情況下,毒眸注意到,在此次疫情爆發初期上線的醫療紀錄片《中國醫生》則擁有了不一樣的市場反饋:截至目前,《中國醫生》豆瓣評分達到了9.3分,以徐曄為代表的“網紅”醫生多次登上抖音等平臺熱搜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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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醫生》豆瓣評分截圖

這部紀錄片的總導演張建珍,不僅是中國社科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副研究員、博士、影視傳播研究學者、碩士生導師,在醫療題材影視作品的創作上也頗有經驗,此前由她導演的紀實真人秀《因為是醫生》,便成為了國內第一檔被視頻網站採購的周間播出綜藝。

面對醫療題材與影視創作之間結合的難點,張建珍博士是如何思考的?《中國醫生》又有著哪些不為人知的故事?帶著這些問題,毒眸專訪了張建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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剋制的力量

《中國醫生》最開始被命名為《醫心》,取意“醫者仁心”,後來準備登陸視頻網站時,張建珍決定將它改名成《中國醫生》。她解釋說,一方面是不想泛泛表達,希望從更多維度上呈現“中國醫生”;另一方面,也為了避免把醫生神化,所以選擇了這個感情色彩更淡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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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醫生》海報

雖然《中國醫生》口碑很好,但很多人都不知道,其實這是張建珍第一次拍紀錄片。用她的話來說,“受到傳統拍攝觀念的影響少,反而更加自由”——《中國醫生》沒有遵循紀錄片的一般拍攝規律採用“主題先行”,而是將視角放在每個具體的人身上。

與強調“醫生”這個整體概念不同,張建珍更希望《中國醫生》真實反映每個醫療工作者的處境:“他們有醫術高明的一面,也有無能為力的一面;醫患之間有發生矛盾的時候,也有相互扶持的時候”。因此,《中國醫生》在創作上遵循了三點:“涉及的面要多一點,人物要豐厚一點,細節要真實一點”。

但醫生又不是普通人。“他們像士兵一樣,有自己的使命。戰爭來了,士兵衝上戰場,疫情來了,醫生奔赴前線。這種對使命的堅守,讓他們煥發人格魅力。”《中國醫生》在創作上堅持這一點,而片子上線後觀眾討論最多的也是其中的人物特點,比如金句頻出的朱良付醫生被親切地稱呼為“金句王”,顏值超高的徐曄醫生則成了“鼓樓江直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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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樓江直樹”

確定了表現人而不是表現概念之後,張建珍與團隊又確定了片子的價值導向。

以往為了吸引觀眾眼球,醫療影視作品往往將表現“醫患緊張關係”作為重頭戲,但張建珍卻避開了這一點。在她看來,“醫患關係”是一個無解的話題,“病人對醫生有強烈的依賴,但他同時又接受不了不理想的結果”,

過多地去渲染無非是消費情緒,“還不如引導觀眾與醫生建立友善、信任的關係”。

為了不過分渲染,整部紀錄片完全是紀實拍攝,幾乎不做任何干預,甚至都不準備採用解說詞,因為“不想通過解說詞傳遞出一個導演的主觀色彩”。因此最開始張建珍團隊是抱著“只用鏡頭講故事的”態度去做這件事,直到最後發現,單憑鏡頭在兩千多個小時的素材當中做篩選實在很難實現,才不得已加上了部分解說。

張建珍也不是沒考慮過帶著“設想”去拍點什麼,“我們曾希望拍到一些疑難病例,以此顯示醫術的高超,求醫道路的艱難”,但嘗試了幾次,團隊還是放棄了,“我覺得不能掉到‘陷阱’裡,不管病例是否複雜,是不是疑難雜症,這其實是一個醫學問題,對於普通人而言,再常見的病,都是壓到頭上的一座山”,張建珍告訴毒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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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者劉勇的獨白

想到這裡,她又重新迴歸到拍這部紀錄片的初心——展現人。“在那樣一個狀況下,當事人是一個什麼樣的態度,心理是怎麼想的,病人家屬又是什麼態度,他們面臨的困境是什麼,這才是我們要關注的。”反映到病人和病人家屬的拍攝態度上,張建珍團隊也是本著儘量把事情說清楚的出發點,不帶著主觀意識來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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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選擇人物?

在接受毒眸專訪的過程中,張建珍曾不止一次提到“人”才是《中國醫生》的主角,那出現在鏡頭當中的這些人,又是如何選擇出來的?用張建珍的話來說,“我們給醫院提出了一個非常量化的要求,就是希望不同年資的醫生都能涉及。這主要就是希望將一個醫生各個成長階段的心路歷程都有所展現。”

從層級來劃分,醫生可以分為四個級別:住院醫、主治醫師、副主任醫師和主任醫師,而在主任醫師當中更有名的專家是“知名專家”,而這些在《中國醫生》當中都有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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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照

片中年僅28歲的徐曄代表著“住院醫”這個群體,這是醫生最累的、壓力最大的一個階段。“既要負責病人的管理,又要把上級醫生的醫囑、病例做整理,手術的時候還做助手,在這之後還要堅持再做一年‘住院總’,一天24小時住在醫院……”

這個階段,不僅體力上要全情投入,心理上還要經歷成長,“要學著去面對生死”。徐曄所在的整形燒傷科,收治了一個全身95%燒傷的病人,雖然能通過救治活下來,但費用太高家屬放棄了,徐曄知道後非常沮喪。張建珍感慨道:“對於他們來說,專業上的問題往往是可以把握的,真正不可控的是這些。”

而主治醫師面對這樣的情況,可能就相對淡然一些。主治醫師虞竹溪所在的ICU科室,可以說每天都上演生離死別,但她依然整天笑呵呵的。張建珍曾評價她,“在那樣一個地方,裡面的人一隻腳已經踏進了鬼門關,每天高度緊張,不能有絲毫的馬虎和誤差,她卻顯得沒心沒肺的樣子,但也許這就是她的應對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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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騎電動車的朱良付

作為主任醫師,從外形來看,朱良付更像是個普通人,個子瘦小,戴副眼鏡,騎電動車上下班,不說話時——“這是一個非典型醫生”,但只要他一開口,對醫生這個職業的通透認識、對醫患關係的率真處理,就都能顯現出來,“好醫生只有自己知道,作為一個醫生有沒有良心你也只有自己知道”,這是朱良付對這個職業的理解。

而醫生做到邱勇這樣的大專家級別,一個月至少接待500多個病人,已經記不住人長什麼樣了。“見多少人都沒印象,從來不知道誰是誰,但一看片子立刻就知道這是哪個病人。”張建珍形容,“大家都在追求極致,但醫學真的是一個不斷衝刺、不斷攀爬的過程。”

按照這樣的層級階梯,每家醫院向節目組推選30位醫生,而在這當中選擇個性特點和人格魅力突出的醫生,則是重要的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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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病人圍在中間的王軍醫生

雖然人格魅力重要,但哪怕是張建珍也覺得“很難去描述”,很多時候甚至只能依靠直覺。“比如急診科的王軍醫生,我們只是打了個照面,就能察覺到他身上的氣質變化,長期緊張的工作狀態,讓他承受的所有壓力、疲憊都已經成為了他的一個長相,就像個陀螺一樣轉啊轉。”

“當一個人達到這麼高的成就的時候,他的內心必然不簡單,一定是有強烈的信念感。他們所呈現出來一種人格魅力,不僅讓我覺得震撼,也會讓觀眾去思考,我怎麼才可以活得更好,什麼樣的生命是有價值、有意義的。這樣的人,我稱他們為“魅力英雄”。”張建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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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是否具備“影視與醫療相結合”的土壤?

張建珍告訴毒眸,《中國醫生》會繼續做下去,但她本人對醫療題材的影視作品的市場環境卻並沒有那麼樂觀:“醫療紀錄片的生存環境一直沒好到哪裡去,在傳統廣告招商這一塊,阻力非常大。”

這之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在於,國家規定除OTC非處方藥外,其他醫藥、醫院都不能做廣告。2014年《因為是醫生》播出之後 ,張建珍一直想啟動第二季,但因為招商困難一度擱置,直到《中國醫生》依然沒有一個廣告投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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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是醫生》海報

醫療劇雖然能沒有招商層面的煩惱,但表現形式上卻又很難令觀眾滿意。雖然通過偶像、戀愛等元素進行了一系列包裝之後,看得人多了,但是差評也多了。怎樣才能拍出既有社會效益也有市場空間的醫療影視作品?醫療題材和影視劇之間是否存在可行性的結合點?

在張建珍看來,這取決於創作者和觀眾面對生死的態度。

一方面,觀眾肯不肯面對生命的侷限性,肯不肯面對生命的悲劇性;另一方面,創作者又是否願意在這樣的悲劇性中,發現一種崇高的力量。這種力量可以是醫生,“他們在幹一件註定失敗的事情,卻竭盡全力”,也可以是普通人,“能夠給予他人寬容的力量”。

“如果願意面對的話,作品就是有震撼力的,是能引起觀眾共鳴的,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讓普通人在面對現實時能釋然一些。”但就目前中國人的集體文化經驗而言,張建珍認為大家的接受程度或許並不樂觀,“別說醫療事故,就是最終結果不好,很多人都接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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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空休息的醫生

但並不意味著,沒有結合的可能。“咱們中國人口基數這麼大,大家接受程度的差異化也非常大,總有一部分人是會喜歡這樣的表達的。從創作者的角度來說,能否有魄力去捕捉和呈現這種人性的閃光點,還是需要一定的情懷,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

專訪最後,張建珍和毒眸講了一個《中國醫生》的後續故事,紀錄片上線之後,很多人想通過節目組為其中的一位尿毒病人捐款,但這位病人卻沒接受,他十分誠懇地回覆說,自己前幾年工作攢下一點錢,也可以換腎,但不能不管一家老小,所以全款買了一套房,把家人先安頓好。

“生活還過得去,受不了的是大家的情。”這句話讓張建珍記憶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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